乞巧玲瓏心(1 / 1)

曹丕打圓場笑道:“子嚶,你不是說今日有好戲看嗎?難道你要給弟弟妹妹們看的,就是你與子建的口舌之爭嗎?”

眾公子皆笑。

“當然不。”

崔纓請眾人各自在圓台邊安坐,分配好點心、酒食,於是眾姊妹紛紛正襟危坐。

見崔纓從裡屋再出來時,已換上一身男裝直裾,手持自製折扇,氣定神閒,登台入座,幾個小公子忍俊不禁,笑出了聲。

“列位看官——”

崔纓跪跽席前,持扇拍掌,學著明清時期的說書人,有模有樣地裝腔笑道:

“話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今日,且聽小生講說這般故事……”

“好——”

淳兒和節兒依她先前交代,笑嘻嘻地鼓掌叫好。

果然,氣氛瞬間被帶動,小曹衝、小曹彪還有铖兒、銳兒、銘兒鼓得尤為起勁。何晏也揮扇掩住笑意,想看崔纓又端的生出怎樣把戲。

“初,夏啟立國,敗於虐桀;成湯建商,終於暴紂;西周國祚綿延二百餘年,終經犬戎之亂,遽入名存實亡之境。於時禮崩樂壞,諸侯並起,或問鼎中原,或假借周天子之威稱霸一方。列國相攻互伐,直至秦王橫掃六合,天下戰火遂得短暫休歇。

“話分兩說,逢此始皇車同軌、書同文之際,碭郡單父縣有一書生,姓呂名芝,短褐穿結,平生素不得誌,常常飲醉蓬舍之間,撫琴作樂。一日,坐間因悶,揭箱啟書,冥思曆代興亡之事,不覺白日夢囈:‘桀紂無道之君,若使芝為王,豈不教四海稱臣、卿相叩服、黔首安樂!天公無眼,竟教桀紂為君,徒使生民儘遭暴虐之苦。’

“話畢,門外忽現黑白衣冠二差,原是黃泉下幽都二使,奉太山府君之命,迎芝為官。芝也不懼,從至地府,俄而覷見一匾,上書‘報冤殿’。呂芝登堂,黑白二差進言曰:‘使君身至太陰,若斷得這陰間訟案,便教汝作陽間天子;若無斷案之才,即貶汝為地府酒鬼,永不為人。’呂芝一擊驚堂木,宣殿外三人入內。

“中有一人,頭戴金盔,身穿金鎖甲、絳紅袍、抹綠靴,血流其領,下汙其袍,憤恨不止,告狀曰:‘小人項燕,泗水下相人也,世代為楚將,守我楚邦,秦王嬴政,使王翦將兵,亡我故國。小人自刎於軍前,臨死立誓——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言未絕,又聽得一人叫冤喊屈:‘鄙人也告那秦君嬴政,吾本忠心無罪,奈何其偏信奸佞讒言,竟將吾毒死獄中!’呂芝見他裘衣高冠,長袍佩玉,遂問其名姓,答曰:‘吾為韓國公子韓非,素喜刑名術法之學,嬴政賺吾入秦,又聽李斯姚賈毀謗,不肯容異國公子於秦,故而加害於吾。吾誓與秦王不共戴天!’

“芝接二人狀,又聞一人小聲抱怨:‘小人亦與那秦國有怨……然非嬴政。小人姓趙名括,家父乃趙國名將馬服君,括自幼熟讀兵書,卻不虞那昭襄王時之白起,設計誘我入伏,坑殺我趙國數十萬兵。小人雖愚,心實不甘,猶恨不得衛我趙邦……’

“呂芝不加思量,手擲令簽,教此三人轉世重生,共謀秦王天下:項燕仍歸舊族,投孫之胎,化名項籍,因燕飛不可折翼,故取字羽,教他力可舉鼎,起兵吳中,破釜沉舟,巨鹿大勝,挫滅秦軍主力;韓非前世未得君王之信,故更其名為‘信’,轉世為淮陰人,教他棄筆從戎,拜將封侯,出陳倉、定三秦、擒魏破代、滅趙降燕、伐齊殲楚,無一敗績,國士之謂馳名九州;趙括生時未嘗守成舊邦,特教其投胎作泗水一亭長,姓劉名邦,褪去名胄身份,不再治學修業,隻教飲酒好色,使其今世雖乏將兵謀戰之才,但擁鴻鵠之心與識賢用人之能。

“三人拜謝而去,呂芝忽聽殿外大笑聲起,原是太山府君降至,其謂芝曰:‘嗟爾小子,其猶不敏!雖使三人謀取秦疆,報得舊怨,卻令天下再生變亂,複陷生民於水火。待生新仇,又作何解?汝隻知訟案一時判決之法,卻不悟長久治國之道。憐汝前生碌碌,頗不得誌,仍判汝作一世權宰,化名呂雉,廷執牛耳。然隻與汝女子之身,功成與否,全憑汝能!’芝遂領旨,還歸凡間。”

言訖,圓台四周悄然無聲,諸公子聽得入神了,半晌後方始竊語私聊。

“阿姊,那呂雉便是呂後嗎?節兒似曾聽母親談起過。”

“是的,那是一個極其聰明而可怕的女人。”

隻見曹植偷笑著,附在他哥曹丕耳旁,不知說了些什麼崔纓的壞話。曹丕輕咳,抬手捋了捋並未長出的髭須,沉吟道:“難為你背得下那麼長的手稿了。隻是朝代更迭,自古而然,何以冠之因果報應?”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有時,曆史便是那般滑稽。”崔纓歪頭,粲然一笑。

小曹衝大笑:“阿姊,這個故事好玩!可衝兒想知道,所謂‘長久治國之道’,到底是什麼?”

“‘道可道,非恒道’,此‘道’,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崔纓故作神秘姿態。

“嘿嘿嘿,那衝兒倒想問問阿姊了,方今天下大亂,又是源於昔日哪家恩怨呢?”

崔纓來了精神,即刻豎起大拇指,給了衝兒一個讚揚的眼神。

“衝兒真棒,問的好!”

諸公子中,或有明悟崔纓之用意者,或皆茫然未解,崔纓都不再多餘解釋。

她見開篇故事的魅力對眾人感染並不算大,於是放下折扇,伸臂揚袖,抓起案上青石所製的鎮紙,輕輕擊案,朗聲道:

“各位公子姑娘們,接下來,小生正式給諸位講說民間三大小說。

“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崔纓不才,年少時卻也曾聽了不少,故而敘說,聊為解憂。

“這在市井間口耳相傳的三大小說,分彆名為《西遊記》、《水滸傳》、《紅樓夢》,完整之言,早已忘卻,到底幼年記性尚可,還記得些大概,若稍後小生所述,情節有所錯亂離奇,還望多多擔待。

“《西遊記》乃是神魔小說,講述師徒四僧西天取經的故事。傳說盤古開天辟地後,世分四大部洲:一曰東勝神洲,二曰西牛賀洲,三曰南贍部洲,四曰北俱蘆洲。說此東勝神洲,洲外有一國土,名曰傲來國。國近滄海,海中有一座山,喚為花果山……”

……

棗樹枝頭,鳥鳴啾啾。

果然,小朋友們還是對奇幻新穎的故事感興趣,從石猴出世到五行山下,從八戒娶親到流沙白龍,他們紛紛豎起了耳朵聽崔纓講了大半個時辰。

“阿姊,孫悟空不過一石猴,竟要與天齊壽、與神平坐,還敢大鬨天帝之宮?這世間當真有如此這般狂妄之徒麼?”仍舊是人小鬼大的曹彪在嚷嚷。

“他是美猴王啊,美猴王無父無母,吸收天地精華而長大,區區天帝哪裡管得了他!”銳兒笑道。

“對對!齊天大聖就是最強的!他想乾什麼就乾什麼!”眾公子議論逐漸肆無忌憚。

“……”

而曹丕似乎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皺了皺眉頭。

曹植亦是不滿且蔑笑道:“花果山美猴王,壽與天齊,羨煞世人,自在是自在。隻是可惜,神仙之事多虛妄,杜撰出這些故事,也不知是福是禍。”

崔纓但笑不語。

……

“其二名曰《水滸傳》。相傳春秋宋國,國君無道,遂有英雄好漢,行俠仗義,嘯聚山林。這《水滸傳》,便是一百零五個男人與三個女人的故事,他們落草為寇,依水為寨,號曰梁山泊……”講起最喜歡的水滸故事,崔纓熱情高漲,恨不得即刻帶動全場情緒。

“慢著——”曹丕打斷了我的話,“你再說一遍?你認強盜作英雄?”

“哈哈,二哥,他們可不是一般的強盜,是官逼民反,替天行道的……”

“夠了!”曹丕微微慍怒,“你可知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宴席說笑聲戛然而止,原本玩鬨的弟弟妹妹們都被嚇得呆住了。

崔纓突然意識到什麼,臉色刷的一下變得慘白。

“我且問你,你既以為盜寇可讚,那昔年父親等一眾諸侯所剿除之黃巾,又當視之何如?”

在封建統治者的繼承兒孫跟前,歌頌農民起義軍的行為,當真無比愚蠢。崔纓羞愧地低下頭,收合了折扇。

曹植在一旁煽風點火:“哈哈,梁山泊的好漢我們不識得,我和你二哥倒曉得一個行刺董卓的好漢,打的也是替天行道的名號,對吧?二哥?”

曹丕板著臉,沉默不語。

行刺董卓?曹植說的人是曹操嗎?

崔纓不解曹植之意,隻怯怯地說道:“時候不早了,我這兒,還有最後一個故事,二哥……可否讓我說完?”

“所述何事?”

崔纓猶豫了一會,鼓起勇氣吐出四個字:“家國興衰。”

台下更是一片嘩然,秦淳連忙小聲示意,讓她就此打住。似乎這四個字對曹府諸公子來說的確有些避諱,連曹植都有些坐不住了。

可曹丕倒端正了聽姿,示意我講下去。

於是崔纓重拾信心,一改先前輕浮玩笑之態,將收合的折扇端放於案幾,拂袖端坐,申禮自持,語重心長地述起:

“人生如旅,人生亦如花似夢。世事無常,花開花謝,夢醒緣終,千古興亡無限事,問此世間,哪有不覆之家,哪有不滅之國?孟子雲:‘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家國榮興於憂患之間,敗亡於安樂之中。世人多曉此理,偏其從史中學得唯一之理便是人不會學理。‘秦二世族滅,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

“這最後所傳故事,名喚《紅樓夢》,諸君可謂之‘人生如登紅樓做一場春秋大夢’,故事又名《金陵十二釵》,乃是秣陵昔年舊事。金陵之名,源自楚威王因山立號,置金陵邑之事……

“列位看官:汝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

“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隻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隻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煆煉之後,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歎,日夜悲號慚愧。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

……

大約講述了一個時辰,崔纓方將這《紅樓夢》大致故事給他們道來,已而日既西傾,院內氣氛哀傷,她扶案而起,撣衣肅立,結語道: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儘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的大地真乾淨!’

語罷,心神恍恍,崔纓一時竟不知,此番言語,是說給漢魏之際的文士們聽的,還是說給苦苦掙紮於今世命運的自己聽的。

後席幾位總角小孩,聽後自然懵懵懂懂,四處張望,覺得乏味。可年長的幾位公子,卻或深或淺地明悟了這千年後的箴言。

台下杯箸皆停,杯盤狼藉,小曹衝難得苦著個臉,耷拉著腦袋,皮球也不拍了,任它滾落於旁;小曹節仍舊是呆呆的模樣,似懂非懂;秦淳不以為然地撇撇嘴,自顧自撥弄手中的竹蜻蜓;公子袞不再隻顧著看書,放下經卷沉思,铖兒他們兄弟三人的鳩車竹馬也不搖了……隻有華兒笑靨如花,無邪地吹著泡泡,那大大小小的泡泡飄上圓台,縈繞著低萎的盆栽,它們在夕暉的照耀下泛著金燦燦的光,旋即又破滅了。

唯有曹丕,慨然飲酒自酌,若墜醉夢,他喃喃道:

“若此般人間悲歡離合,痛徹心腸,於家國盛衰前,所謂兒女情長,又獨微渺……好一個人生如夢,好一個大廈將傾,方今漢室頹危,若非父親竭力輔持,早已四海皆王。秦二世而隕,炎漢亦經中興方殘喘至此。世無長久之物,人壽有終,喜樂有儘,生著華服食金粟,死後岩穴一抔土,何論一家一國呢?”

“纓以為,世間有一物,可得與天地長久——”

“何物?”

“情義。”

“哈哈,世情如衣履,無足可戀。”

“那功與德呢?”

曹丕垂著眼簾,沒有回答她,反倒一旁的曹植眸中一亮。

俄而,一陣撥浪鼓聲在後排響起,還伴著聲聲孩笑。眾人聞聲望去,但見抱著公子宇的乳娘正搖著鼓,逗樂了另一個乳娘懷中一歲大的男嬰。

那是叡兒,曹丕的幼子。

曹植單指敲桌,不知喜怒,自言自語:

“紅顏薄命,兒女生離死彆之情,吾今不得知,誠以寶玉此君甚有意味,若癡若慧,若真若假,竟覺著十分親切……然今時天下,明宰翼朝,比起潁水洗耳、首陽采薇,吾輩之士,更應懷入世濟民之心,心恤黎元蒼首。何為自苦,空生多念,徒使心憂?”

果然,時隔千年,山川異域,日月不同天,不可同日而語、不可同境而論。到底建安文士不同於明清文士,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而今漢朝,封建之製方興未艾,欲以封建末世著述取悅前人,誠然可笑。若跨時代傳遞價值觀,豈非逆天而為?崔纓今日是曉得此理,日後隻怕自己也難免再犯。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揭示人生命運之文學,固為人所共情,一部《紅樓》,一生虛妄,竟可跨越千年時空,給予世人心靈震撼。

崔纓收斂神色,巧言撥開話題:

“話說金陵,即丹陽郡之秣陵。‘秣陵地形,鐘山龍蟠,石頭虎踞’,相傳有帝王之氣。昔年袁術稱帝淮南,今朝猶恐江東虎起,子桓哥,你可得多向父親諫言重視啊,袁家人解決了,接下來,可就輪到孫家了。”

曹丕聞言,知她深意,淡然一笑。

日暮最後一縷陽光,掠過屋簷,拂過她的臉龐。

崔纓迎風而立,宣布宴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