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射少年技(1 / 1)

卞夫人並沒有因為崔纓醉酒懲罰她,反因蔡琰的溢美之詞重視起了對她的教育。Hiatus聽從曹植的建議,撤走了崔纓身邊的傅母,也準允她每日跟曹丕去北場學騎射。

於是崔纓,開始真正走進古代權貴之族的私塾學堂,與曹植前後桌,都挨著窗,讀書臨帖,闊論古今,辯論賢聖名臣烈士優劣之差。那時,有歡聲笑語,有嬉笑怒罵,有冷戰隔閡,亦有思想碰撞。在曹丕嚴格的習業任務下,崔纓意外發現,自己對漢魏名法起了莫大的興趣,於是開始廣泛閱讀此類書籍,接觸這個時代的製度法律。

這日午膳後不久,她便急匆匆回到正院更衣。

“時不我待,聽聞近日冀州各郡又獻了不少良馬,公子們都被二哥帶去校場去試馬,文蘭,快快,將我前日找人定製的馬服取來!”

“好好!纓姑娘,你慢點——”

那是一套束領收袖的騎射胡服,崔纓在漢代胡服的基礎上,加入了不少後世圓領袍、馬麵裙的元素,雖說四不像,可站在銅色人身鏡前,她歪頭歪腦,仔細打量起這身裝扮:綾羅新衣,觸感絲滑;漸變鵝黃的色調,與祥雲圖飾相映生輝;束領修袖,配上一對玄色革靴,顯得身形十分高挑;還有思蕙為她盤的垂雲髻,碎發垂至肩頭,實在飄逸極了。

紅潤的臉色比之兩年前,可謂判若兩人,崔纓靦腆地拍了拍自己的雙頰,情不自禁笑出了聲。

“其他的樣樣都好,就是這料子也太貴了,我都說了彆用綾羅綢緞,二公子怎麼還派你去庫房取來?……哎哎,不說了,走,我們出發!”

校場在北場內央,北場東鄰城北駐營,西與廄門養馬場相接。與司空府的四方場不同,這是專為鄴城軍官提供的習練校場。當崔纓和思蕙、文蘭三人徒步奔來北場時,遠遠便聽見曹真指揮操練騎兵的大嗓門了。她穿過轅門,站在坪場外圈,伸手瞭望,好奇地觀賞著兵士們的操練。

毒熱的太陽下,黑壓壓一片,都泛著鱗甲光,大約有幾十個騎兵,曳戈縱馬,混戰在一起,揚起漫天黃沙。

虎豹騎陸戰水平當世一流,曹子丹也是人中虎豹。但尖銳部隊,大部分都被曹操帶走,留下是後備軍,是留給二代們曆練的。崔纓正琢磨著曹操軍備力量,忽然瞥見正北麵的點將台上,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揮舞著長劍。

“纓姑娘你瞧——是二公子!”文蘭掩袖為她擋著太陽光,燦爛地笑道。

“走!”崔纓笑著繞了半個校場,直往點將台奔去。

登階上台後,方見植、衝、據、袞、上、彪等公子都在一旁,連並曹泰曹演曹冏曹震曹肇等曹氏族子,還有幾個崔纓叫不出名字的鄴城文武官二代,以及一個身著玄衣的中年男子,而曹丕獨在台中央。

隻見他嫻熟地使著長劍,眼神肅冷,時而緩步,時而突進,時而翻轉,動作輕盈,一招一式,行雲流水,如龍騰魚躍,十分漂亮。

崔纓對曹衝耳語了幾句,拉著他一道賣力鼓掌,激動地大聲叫好,哪怕把諸公子目光都吸引過來,都未掩飾分毫。

“崔姊姊,子桓哥哥習劍多年,在我們眾兄弟中,可是一等一的高手呢!”小曹衝拍掌笑道。

崔纓擰了擰他的小臉,抿嘴表示認可:“是啊,是衝兒的子桓哥哥,也是我的二哥呀!”

“崔姊姊,你這身胡服好彆致啊,司空府中竟有如此妙手的裁縫嗎?”

聽了曹衝的話,曹據、曹上、曹袞等公子都簇擁過來,第一次與她逢麵的官二代公子,也紛紛揣測起她的身份。

崔纓眉飛色舞,自信地翩翩轉圈給他們展示:“司空府中的裁縫,自然是鄴城第一手嘍,但這衣領衣袖和裙擺的樣式,卻是我自個兒畫的。”

“好特彆。”

“是啊,好像遊俠。”

“……”

曹丕練畢,將長劍扔給仆從,接過遞來的汗巾,擦著臉,微笑著朝崔纓走來。

“胡服誠然好看,隻是今日有眾多外客在此,你這模樣要傳出去,還不叫外人以為,我曹府上又多了位公子?”

崔纓湊上前,神采奕奕地跟曹丕比劃:“有朋自遠方來,都是自家人。當年,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稱霸一時,今天我要是不穿這身胡服,又怎麼能學好二哥這套漂亮的劍法呢?”

“劍法?這可是獨門秘籍,我何曾說過要傳授給你呢?”

“二哥!你說過的。”

曹丕笑眯眯地領她來到玄衣中年男子麵前:“來,纓妹,這就是二哥的劍師,史阿先生。”

史阿相貌肅然,崔纓並不敢與他直視,隻恭敬地作了一揖:“崔纓見過先生。”

史阿點了點頭,轉身向曹丕行禮辭彆道:“公子早有習武之基傍身,今日練劍,較上回頗有長進,假以時日,定可愈加精益。今日且練到此,老夫先退下了。”

“先生慢走。”曹丕作揖拜彆。

史阿走遠後,崔纓隻管衝著曹丕擠眉弄眼:“嘿嘿,史先生劍術冠絕天下,日後我跟二哥學了劍法,他便是纓兒的師祖了,對嗎?”

曹丕莞爾。

一旁的曹植卻挑眉:“你當真要跟二哥學劍?”

“那當然!君子六藝,為何我們女兒家學不得呢?”

“可六藝也不曾有劍一科吧?”

“君子不器,應學儘學,習武強身,何樂不為?”

曹丕笑著幫腔:“也好!隻盼著將來我們曹家能出個文武雙全的朝廷女官呢!”

眾人皆笑。

“哎哎——諸位兄弟,你們彆看輕了人,我崔纓入府時間雖晚,多少還是有些力氣在身上的,譬如開開弓啊,射射老鷹什麼的呀。”

曹植努嘴:“可笑,校場上練死靶子,能和戰場上一樣嗎?”

“你這是妒忌!”

“我?”曹植以指自指,“妒忌你?”

小崔纓忍俊不禁,偏要在眾多帥氣的公子麵前爭風頭:“哼,我還會一項,是你們都不會的。”

曹氏兄弟麵麵相覷,小曹衝眼睛閃亮閃亮,忙問:“是什麼呀?阿姊。”

崔纓雙手叉腰,神氣地說道:“匕—首—操!”

“匕首?你還會用匕首?謔!”曹丕看好戲似的,輕易從腰間抽出一把隨身攜帶的七寸短匕,拋到她腳跟後——“來,那就讓大家開開眼。”

崔纓俯身拾起短匕,一麵在台央站定,一麵回憶起大一軍訓時學的匕首操動作。神奇的是,那麼多年過去了,匕首操的動作要領,竟一個也不曾忘記。

自古及今,匕首都是近身格鬥的利器,而現代匕首操訓練,極其有利於提高自身防衛能力。那短匕是曹丕貼身的寶刀,崔纓右手握住刀柄,褪去刀鞘,鋒芒畢露。

她左手握拳,空喝一聲,先來了個弓步上刺。

眾公子似乎被她唬住了,她暗自得意,在胡服的助力下,身軀收放自如,輕輕鬆鬆,便將馬步側刺、閃身反刺、上步斜刺、轉身後刺、上防側刺、換刀齊刺、踹膝側刺、擋擊前刺這八個動作一連貫做完。

演示畢,崔纓利索轉身,正滿心歡喜準備迎接眾人的捧喝。然而,周遭鴉雀無聲,曹氏兄弟大眼瞪小眼,半晌後,竟然一個接一個開始捧腹大笑。小曹衝扭頭過去捂嘴偷笑,連飲著水囊的曹植也忍不住一口噴出。

曹植是撓頭笑得最歡的那個,他扶額道:“哎呀呀,真是令人笑到胃疼,纓妹妹,就你這三拳兩腳,當真能拿穩短刃嗎?”

“你管這叫三拳兩腳?謔!你倒是上前一步跟我比劃試試嘍!”

“我懶得理你!就這點花裡胡哨的動作,怕是衝兒都能兩招給你撂倒哦。”

崔纓還想爭辯挽回顏麵,想起漢朝人尤其是漢末人,無不從小習武傍身,便打消了念頭,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曹丕。

在場之人,隻有曹丕一人未笑,可他神情嚴肅,眉頭緊皺,眼神閃忽。

崔纓感到納悶,卻又不敢多言,便鼓起雙腮,氣呼呼地還要繼續演練下去,突然感覺到身後有人,於是她嘴角清揚,後撤一步,左手成拳,護住腮部,使出最後匕首操一式——閃身揮刺。

不曾料想,曹丕反手一個擒拿,抓住她的右腕,側轉控臂,直把利刃抵近她的脖側。

被脅迫的感覺壓迫著崔纓的敏感神經,而對上曹丕那雙眼眸後,崔纓吃了一驚,他此刻的眼神,冰冷得嚇人,竟讓她有幾分害怕。隻那一瞬間,她覺著眼前這個高大的男子,絕無可能真正成為保護她的“二哥”。

在場諸公子也是愣住,不解曹丕之意。

“這匕首操,你從何學來?”

“我……就看彆人學來的呀……子桓哥,你怎麼了?”

曹丕淡然一笑,聲音格外溫和:“崔妹妹,近身防術,還是三尺劍更適合,以後二哥自會教你。那短匕,鋒利難控,以後你不要再碰它了。”

說完,曹丕便抽刃入鞘,要往台下走去。

諸公子都摸不著頭腦地站在原地,崔纓小心詢問曹植,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恰巧此時,曹真練完虎豹騎歸來,曹丕便負手站定,吆喝著眾人道:

“去歲,父親始定冀州,濊、貊以貢良弓,燕、代因獻名馬。子丹勇猛射虎,父親故賜了一匹駃馬與他,名曰‘驚帆’。今日聚眾兄弟於此,更是欲以良馬為注,一同比試比試,且看近月以來,各位弟弟的騎射之術可有長進。”

眾公子歡騰一片,紛紛下台跟著曹丕走。曹植雙手環抱,看了崔纓一眼,亦笑著離去。跑下木台的曹衝,見她一人還留在台上發愣,便又笑著衝上台,拽起她的手臂就要走。

“阿姊,愣著乾嘛呀,快下來,看二哥他們賽馬去!”

“賽馬?”

“嗯。很有意思的,快跟衝兒來!”

走馬場鄰著兵演的沙坪,約有半個足球場大小。曹衝將崔纓拉到曹植身側,曹丕則領著其餘健壯的公子,立於走馬場外緣的木柵前。不一會兒,幾個小兵便牽著十餘匹毛色不均的馬兒朝他們走來,馬兒種類繁多,或壯或瘦,崔纓卻一個名字也叫不上來。唯獨認得曹丕常乘之馬——即當初那載著她飛離南皮,遁入曹營尋醫之白馬。

對哦,曹丕有白馬,初見曹植時,他亦有白馬。崔纓開始發呆。

“行天莫如龍,行地莫如馬。馬者,甲兵之本,國之大用!”曹丕躍上馬背,拉起韁繩,指著東西麵百米開外齊齊擺開的數十個靶樁道,“兄弟們,我等且在此南北場間驅馳,一個來回後輒近前,挽弓射箭,中靶多者為勝。”

曹真樂嗬嗬,笑得跟彌勒佛似的,他接過士兵手中的馬鞭,徑直翻身上馬,並將曹丕堵在前頭。

“子桓,彆急,你的對手是我!”

公子們興高采烈,年長的已經各選了良馬,跟著曹丕去場內比試,連曹衝也輕鬆躍上一匹小黑駒,在僮仆的陪從下繞場練習。崔纓既不會騎馬,便隻能伏在柵欄上觀戲。

“男人生性勇猛,好剛強之術,於古時愛馬,於今時愛車;古君子以佩劍為榮,猶今人重鞋品衣牌;而不論是古人還是今人,皆好以玉飾附體,可見人類本性相通,何分古今?”

崔纓歪著頭,伸個懶腰,用普通話小聲嘀咕,卻被有心人聽見。

曹植隨口笑問:“什麼古啊今的?你我不都隻活在當下?”

一語驚醒夢中人,崔纓怔怔地看向曹植。

曹植此時的目光,卻聚焦在他哥哥曹丕身上,他環抱雙臂,徐徐說道:

“建安之初,戰事頻仍,在父親躬親嚴教下,我們一眾兄弟皆習武傍身,至於騎射之術,尤不敢懈怠。眾兄弟中,三哥最善射禦,膂力過人,故而得入行旅之間。次之武藝高強者,便為二哥……”

“那你呢?你怎麼不跟二哥他們一同比試去呢?”崔纓好奇地問道。

曹植笑:“方才不曾聽見我說的嗎?二哥騎射,除三哥外,眾兄弟皆不可比肩也。既已是定局,吾何必強爭?何況騎射並非我之所長,以己之短,爭人之長,豈非愚者?”

崔纓點頭稱善:“也是,那二哥可真有意思,分明是他贏定的賭局,偏偏要找兄弟們見證。”

“不,你不了解二哥,他這是儘長兄教養之責,給眾兄弟做榜樣呢,這點我也得向他學習。”

“榜樣?”崔纓閉住了口,隻深深呼吸,靜靜觀望走馬場賽馬。

比試很快便開始,一聲令下,□□匹烈馬在走馬場內來回馳騁,揚起沙塵漫天,頗有沙場殺伐之氣。本是曹真獨占鼇頭,騎得最猛最快,卻被蓄力後發的曹丕趕超。一個來回後,進入射靶階段,隻見曹丕單臂高舉獵弓,單臂挽繩,引著駿馬奔騰在場中央,忽地一個右仰首滿弓,飛射中左側上端的“月支靶”!一個左俯身控弦,往右側木靶射去一箭,正中下端“馬蹄靶”!雙矢接連中的,無一虛發!

回折而來的表演,則更是精彩了!隻見曹丕從遠處勒馬迎麵而來,將其他公子遠遠甩開,他微微俯軀,弓著左臂,緊拽馬轡,宛若一匹孤傲狠戾的野狼。寶弓在他手中運掌自如,忽而一個仰手翻身,狡捷輕便,曹丕竟彎腰側掛在鞍鐙上,挽弓扯弦,兩矢同時中的!他身後的曹真,雖也箭無虛發,到底賽馬力竭,不及曹丕之速。

氣氛點燃,場下公子莫不高聲喝彩。

曹丕馭馬盤桓,停駐於場中央,欣然自得,振臂長嘯,笑得像個孩子一樣。此刻這縱情享受兄弟環繞的少年郎,正風姿綽綽,雄風颯爽。

崔纓歎息。

如果,他能永遠跟這些同姓異姓的兄弟們和睦相處,該有多好。

剛剛在台上,他為什麼看到匕首操那麼震驚呢?到底是想問出我什麼。

崔纓扭頭看向曹植時,他正用奇異的目光看著她,崔纓大概猜出他在想什麼,想辯解一番,卻不知從何開口,隻好無奈地笑道。

“不是你想的那樣。”

曹植挑眉:“我想的哪樣?”

“……”

對上曹植質疑的眼睛,崔纓反而羞怯,隻好彆過臉去。

於是曹植也學著崔纓剛才的模樣歎息,神神叨叨地念叨:“使驥不得伯樂,安得千裡之足乎?”

崔纓笑問:“你是在說二哥還是你自己?”

“隨口感慨罷了……其實,我打小就羨慕二哥的騎射,十歲餘他便能舞劍自守,哪像我,隻學得武藝皮毛,不過能姑且衛身罷了。”

“鄴城外初見時,仆侍被你甩得老遠,你在馬上跳躍得跟個峨眉山的猴子一樣,你們管這叫‘皮毛’?”

“真真無禮!呼——你管誰叫猴子?”曹植敲了敲崔纓的腦袋。

“‘狡捷過猴猿’,沒毛病。”崔纓小聲笑道。

捂嘴偷笑了一陣,崔纓又假假的咳嗽了幾聲,用胳膊肘去碰他:“哎,勿要杞人憂天啦。誠然,吉凶倚仗,幽微難明,未來變數雖多,但我崔纓相信,總有一天,你曹植也可如騏驥一般,馳騁千裡。”

“當下之世,多少仁人誌士,自謂手握靈蛇之珠,懷抱荊山之玉,畢生窮儘,卻終見棄於庸主。阿纓如此篤信,莫非能預知我之伯樂?”

崔纓閃忽罷眼神,燦然笑道:“男兒挺立於世,當作千裡良駒,汝之伯樂,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噢?”

崔纓看著他的眼睛,雙手合十,虔誠地微笑道:

“事不如意十有八九,人的一生多長啊,要等彆人賞識給予機會,多難啊。子建,願你成為一匹千裡馬,做自己的伯樂。那樣就能永遠快樂了。”

曹植竟也有不好意思地笑了的時候,他彆過臉去,站直了身子,雙手叉腰,繼續往馬場上看去。

走馬場賽馬很快結束了,公子們意猶未儘,下了馬背,樂嗬嗬地往回走來。曹丕牽著他的馬兒,轉身麵向眾人,他用手卷著韁繩繞了幾圈,緊緊將它攥在手心,仿佛在拚命抓住什麼很重要的東西。他醞釀罷情緒,深情地向眾人介紹道:

“諸位兄弟,你們可知,這匹大宛馬,正是建安二年,大哥讓給父親逃生的馬……”

曹氏兄弟皆沉默。

對他們來說,建安二年,有些人尚未記事,有些人尚未出生。宛城之戰與早亡的兄長,從來都是府中避諱,從來都與他們相隔甚遠。他們都在奇怪,作為二哥的曹丕,為何突然與他們說這些。

“年歲易逝,迄今竟已近十年。吾日日見此白馬,時時憶及當年大哥臨終重托。你們很多人也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我也不能時時顧全了。隻是,大哥若還在,今日守備鄴城、教導諸弟之責便不在我……”

曹丕眼睛泛紅:“自大哥走後,我便明白一個道理:亂世非習武無以自保。藏身東閣,雖書案平穩、卷墨飄香,然武學亦不可廢,此固強身健體之道也。天道酬勤,力耕不欺,古今凡欲成大事者,夙興夜寐,弗敢懈也。萬望諸位兄弟,自明日起,早起習練,勤於騎射,此非獨大哥遺願,更是父親出征前的反複交代。”

“是,二哥。”

“我們都都聽你的。”

公子們應答之聲此起彼伏,彆姓公子也滿是敬仰地望著曹丕。

崔纓站在曹丕身後,一聲不吭,她終於明白曹丕攜眾親來北場之目的了。

眾公子或騎馬,或練箭,三三兩兩,四散開來。

“纓妹,時辰尚早,想不想騎二哥的白馬練練?”

不知道什麼時候,曹丕已站在身後。崔纓對點將台上的事還心有餘悸,連忙擺了擺手:“多謝二哥……白馬雖俊,性情實烈,纓兒從未學過馬術,隻怕駕馭不得,還是換一匹罷……”

“也是,此馬跟我數年,業已認主,那我教下人去馬廄牽一匹老馬來,老馬穩當,不會將人輕易摔下。”曹丕昂首,作沉思狀。

回頭瞟見,先前牽馬的小兵手裡還有幾匹,於是崔纓懇請道:“老馬年邁,亦非良騎,我雖是初學,也盼著有匹馬兒能伴我同行。二哥,我看那匹青白雜色的小馬駒就很不錯啊,何不贈與纓兒作貼身馬兒呢?”

“青白雜色?那不是尋常的青驄馬麼?”曹植笑。

崔纓衝著曹植歪頭莞爾道:“芝蘭玉樹,尚有黃葉;青驄俊騎,小疵難免。這雛馬,雖比不得大宛汗血寶馬,然其溫順之性,猶有可取之處。青驄小馬,不正與我們這般青蔥華年相搭嗎?”

曹丕默許了,揮了揮手,隨侍便將那青驄牽來。崔纓細心地發現,這個時代原已經有了馬鐙,她從曹丕手中接過馬轡,輕輕鬆鬆便爬上了馬背。不過,她不得不承認,目前自己這上馬姿勢,還十分滑稽。

小馬駒確實可親可愛,額間還有幾縷碎發。仿佛洞悉馬主人之心性一般,它隻安安靜靜地垂著腦袋。

“二哥,我跟它一見如故!以後叫它‘綠影’,成嗎?”

“你既然是它的主人了,自然你說了算。”

曹丕又道:“纓妹,韁繩遞來,二哥親自教你騎馬去。”

崔纓想拒絕,卻不知怎麼開口。曹植看出她的難堪,便主動請纓道:“二哥,今日你賽馬也累了,好好休息去吧,我來教她。”

曹丕點頭,沒做多想,隻與曹真去北場彆處閒步去。

崔纓與曹植會心一笑,他卻故作高傲地朝她走來,問:“這馬不是千裡馬,我也不是你的救命恩人和伯樂。等下某人摔著了,可彆說是我乾的才好著呢。”

崔纓又氣又笑,斬釘截鐵地回道:“不,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就是我的伯樂。”

曹子建,在21世紀,你真的是某個女大學生,一生的救命恩人和伯樂啊。

曹植抿著嘴偷樂,頭卻朝向了彆處,仍舊傲嬌地高高伸出手掌,作索取狀。

“嗯?”

崔纓將馬韁遞到他手中,捧哏打趣兒道:“‘皎皎白駒,在彼空穀,生芻一束,其人如玉’,曹四公子教我騎馬,我放心得很!”

曹植嘴角彎彎,得意地走在前頭,神采奕奕,高調地為小崔纓牽馬,領她往北場四周轉悠去。

那一天,是四月初三。

孟夏的太陽還不算太烈,剛剛好的溫度,剛剛好的微風,還有剛剛好的交情。

青雀白鵠舫,四角龍子幡。

婀娜隨風轉,金車玉作輪。

躑躅青驄馬,流蘇金鏤鞍。

齎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

她暗想道:又開始做綺麗旖旎的幻夢了嗎?崔纓啊崔纓,你還是好好珍惜自己的羽毛,和□□這匹千裡良駒吧。隻要你想,它一定能帶你飛去想去的遠方,白雲深處,那是你的故鄉。

曹植帶著她在北場轉了好大一圈,一路說說笑笑,或聊詩書,或聊秦漢史,難得融洽得沒有爭吵。正要返折走馬場時,崔纓在馬背上忽然瞅見遠處一鋪磚平地,場麵十分怪異,令她驟然變色。

隻見胡楊林稀疏植列其周,圍成一矩形,東西兩側各搭有一具木架,架頂橫著木圈,平地上,隱約可見規定界限之粉線。場內約有武士二十幾人,著黑白兩色之服,居然在搶奪著一個彈性的球體,時而跳躍而起,投往木圈之中。

如此場麵,任何一個現代人都會聯想到後世的籃球賽。

球類競技在中國古代並不新鮮。譬如蹴鞠,崔纓曾因《水滸》裡高俅的情節了解過一二,它早在戰國流行,及至漢代,成為兵家練兵之用,宋時更是又出現了蹴鞠組織與蹴鞠藝人,清代更有冰上蹴鞠。

崔纓原本想,漢末應該也是有後世籃球的雛形,畢竟不可小覷了古人的想象力。可眼下她所見到的“球”,彈性十足,竟不是流轉於武士們的腳上,而是被他們玩轉於手中!那球體材質,會是什麼做的呢?

“阿纓,你在想什麼呢?”曹植並未察覺到她的失色。

“沒什麼,我們……快些回去吧。”

崔纓驅馬上前,仍回首望了那場地一眼,隨即打消了疑慮。

籃球彈性之大,乃是皮革所製,古人未嘗不懂以牛皮造球。至於用球之道,後人憑什麼認為古人就隻會用腳踢這一種呢?古裝影視裡還有打馬球的不是?哎,看來中華文化博大精深,還有很多是要我親眼所見才能體會的啊。未來的路,真的好長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