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來鶯兒(1 / 1)

太陽落山了,集市漸漸冷清。

漢末尚有宵禁,一更三點暮鼓一敲,便禁止出行。

曹丕見崔纓驚魂未定,一句話也不說,就這麼一直傻站在原地,便讓曹植送秦淳和曹節先回府,他和曹真則牽著馬,攜她步行出市。

崔纓悶悶不樂地走著,不知不覺間都快忘記雙腿屬於自己。等到再回過神時,曹真在前頭忽停住腳步,回頭對曹丕喚道:

“丕弟,到了。”

崔纓茫然舉頭,一眼便望見“崔府”二字。

錯愕良久,崔纓心情複雜,滿是疑惑地看向曹丕。

曹丕歎了口氣,說道:“母親那兒昨日我已經請示過了,府衛二哥也替你招呼了,以後每月十五,你都無須向母親稟告,可自由出入司空府,與你弟弟團聚。”

崔纓的眼睛裡像進了沙子一樣難受。

“二哥今日帶我出府,正是為此嗎?”

“嗯。”

“……”

五味雜陳,崔纓說不出什麼彆的話,扭頭看向朝思暮想的崔府大門,遲遲不敢叩門進去。

“走吧。”曹丕淺淺笑,牽起她的手,拾階而上。

崔琰去年舉家遷來鄴城後,便在建寧街南端的衙署官寓落居。今日首次登臨,果見曹操將崔府修得比清河老宅還要闊氣。未及通報,府中眾人便已聞聲而出,崔琰官服未卸,即迎曹丕入堂,拱手與之洽談,並不看崔纓一眼。

“阿姊!”

崔纓一聽見崔铖的聲音,眼淚便止不住地掉落下來,反身便與他抱了個滿懷。

“铖兒!……阿姊終於見到你了,快讓阿姊瞧瞧,你的傷好些了沒?……”

“來,快來,阿姊這兒有好多好吃的呢,喏,都是帶給铖兒吃的……”

“……”

寒暄良久,悲喜交織,铖兒見了阿姊,高興得不得了,反倒是崔纓抑製不住內心的悲傷,一直抹淚,嬸嬸連忙將她扶起,好生安慰。喜極而泣後,崔纓領著崔铖來到曹丕麵前,使他作揖好好感謝曹丕,铖兒雖不甚情願,但還是懂事地照做了。一時間,滿屋都洋溢著歡快的氣息,下午街市的不悅,也在親人團聚的喜悅中,消散殆儘了。

後來,崔琰還留他們三人用了晚膳。

膳後崔纓和铖兒隻閒聊個不停,除了叮嚀飲食起居,還勉勵他要繼續發奮學業。雖然一想到不能長久相伴便心生愧疚,但數個時辰的短暫相聚,足以讓她內心堅定——來日方長,她崔纓,一定能夠爭取到更多和親人團圓的機會!

她決心要刻苦學習詩論和書法,不單是為了和曹植的賭約,更是為了在曹府替清河崔氏爭光。於是臨行前,嬸嬸備好的衣食她一概未取,隻去書閣挑了好多曹府沒有的經書,以及一些書法相關的典籍。

大概是上次與何晏鬥毆的緣故,崔琰今日一直沒給她好臉色看,但也不曾當著外人的麵訓斥於她。當崔纓小聲提出借毛詩鄭箋和《論語》鄭注的請求時,崔琰隻冷冷地應答道:

“為叔隻借汝兩月。”

崔纓連連應下:“誠當如是。叔父放心,兩月後,我必完璧歸趙。”

原本就計劃一月讀熟《詩經》,一月讀熟《論語》,那《論語》鄭注,既是代何晏借的,也是為她自己借的。

崔纓深刻地認識到,真正能在這個時代保護她的,或者說能夠改變人生軌跡的,一定是自己前世學來的專業知識,以及在這個時代後天習得的本領。

“莫道儒冠誤,詩書不負人”,在曹府打下堅實的古文基礎,便是實現生存自由的第一步!

留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回府後,崔纓連夜著手製定“一月誦記詩經”的計劃。

第一階段,從元月十三到元月二十;

這是粗讀《詩經》的初步梳理階段。七日內,借助漢末流行的鄭箋,她要讀懂每一首詩的大意,並領悟主旨。

宋代以後的文人讀書做筆記時,常常使用讀號和句號,分彆表示語氣承轉停頓與句終。加注句讀的動作,被稱為“斷句”、“圈點”,而圈點並加上注解或注腳的動作,則被稱為‘圈注’。可在北宋之前,經書多為師徒口口相傳,行氣壓韻的句讀方式也是口傳心授,故而門外之人誦讀起來是有不小困難的。

對崔纓來說,為了提高誦讀效率,采用後世標點符號是必須的。

於是她一邊誦讀,一邊用筆蘸取不同顏色的染料,用紅跡上標國際音標,藍跡下劃直線突出重點章句,小三角、波浪線等特殊符號則用以劃記難理解的字詞。

“《草書勢》!?”

某日日中,曹植趁她背書之時,偷翻我從崔府帶回的書卷,驚乍一聲把她嚇了一跳,她尚未發作,曹植倒順手牽羊拿走了那卷手錄書。

“妹妹有如此之寶,竟也不告知於我!”曹植顯然十分驚喜,“不過,你是如何得來的呢?”

崔纓哂笑道:“四哥的記性委實不佳!你忘了,那作者崔瑗是博陵崔氏,與我清河崔氏原是本家,崔伯玉當世大儒,享譽九州,家叔有手錄藏本亦不足奇吧?”

曹植點頭微笑:“張伯英《筆心論》、蔡伯喈《隸書勢》我那兒皆有,如今有了這崔瑗《草書勢》,正好齊全!”

“哎!你站住!這原本可不能給你,四哥若想讀,須自個兒抄去。”

“好妹妹,我用蔡張二人之作與你交換如何?”

“不行,”崔纓笑得很是得意,“我偏要四哥也一嘗這錄書之辛勞!”

“哼,抄便抄!小文一篇,於我,反掌之間耳!”曹植一字一句地說著,還配上手勢,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態。他立刻動身去拿紙筆。

崔纓好奇地在案旁搴裳坐下,執書掩笑,欲一覽此人章草“風姿”。心中暗道:趁曹植年幼,這回定要借他並不成熟的書法好好嘲弄一番。

可等崔纓低頭再看時,卻著實又嚇了一跳——年僅十四歲的曹植,寫起字來,竟比後世習練書法的成人還要強上許多,他筆速極快,揮灑自如,一盞茶的功夫不到,輒抄錄畢。

崔纓瞠目結舌,汗顏戚戚。

“四哥從小……便開始習練書藝了嗎?”

“那是自然,父親對我們兄弟幾個可嚴了呢!不過不瞞你說,我那幾位弟弟啊,可經常托我代筆,我都沒答應,哈哈,他們也不想想,個人書藝之風不同,怎能瞞過父親的眼睛呢?我可不想遭父親的訓斥……”

“……”

曹植抄完便兀自沉浸在閱覽的天地中了,他讀書讀得極快,快到崔纓幾乎聽不懂他在念什麼。可又是片刻間的功夫,他竟能合書背誦,還故意背給崔纓聽。

這是崔纓第一次見識曹植抄書背書的本事。

“書契之興,始自頡皇;寫彼鳥跡,以定文章……草書之法,蓋又簡略;應時諭指,用於卒迫……觀其法象,俯仰有儀;方不中矩,圓不中規。抑左揚右,望之若欹。獸跂鳥跱,誌在飛移;狡兔暴駭,將奔未馳……是故遠而望之,漼焉若注岸奔涯;就而察之,一畫不可移……”

聽到幾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眼,崔纓心下一動。

曹植,你果然愛賦愛到了骨子裡。

“怎樣?怎樣?我厲害吧!”

曹植像個考試拿滿分的小孩兒一樣,甩著草稿得意洋洋。

“是是是,你最厲害了,我還沒開始背呢,就被你打擊了。”崔纓歎息著,將書卷隨手擲到案上,轉身鬱悶不已。

曹植隻瞟了一眼那令人眼花繚亂的筆記,便笑出了聲。

“阿纓!你……你這都是從何處學來的怪符啊?”

“昔年黃巾軍所用之符!”崔纓逗他道,“彆急著笑,這些,可比你們用反切注音好用多了。”

曹植哼聲表示不信。

第二階段,從元月二十到元月二十五;

崔纓先在會意的基礎上速讀三遍《詩經》,以形成初步語感。然後進入精讀硬背階段,將重點章句一舉斬獲。重章疊句是《詩經》一大特性,為了便於記憶,她會將詩裡變化的字挑揀出來,編成順口溜,或長或短。

這五天,崔纓每日卯時便起來洗漱,早早地來到中庭背詩。

“喂!這是我讀書的位置。”

“大懶蟲,誰叫你辰時才起呢?豈不聞‘先來者居之’乎?嗯?”

“妹妹這是強詞奪理。”

“我就是強詞奪理,來府中那麼久了,也沒見著你這個當兄長的何時讓過我。”

“……”

曹植不再多言,隻頗不服氣地關上了房門。結果第二天,他也卯時起來,非要與崔纓爭奪石幾。幾番爭執不下,隻好作罷,於是他倆各坐一頭,各讀詩書。

正是春日晨讀好時光,階除微涼,暖風微醺,夾著泥土的清新氣息,沁人心脾,目之所及,儘是朦朧柔光幻影,昂首便見,中庭桃枝,綠葉蔥鬱。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曹植像後世打了雞血的高三黨,喜歡疾速且響亮地誦讀,可崔纓喜歡悠悠然的氛圍,安靜默讀,隻好捂著耳朵忍耐。偶而他也回自己房中默讀,崔纓那時,便故意更換背書方式,在中庭大聲誦讀,惹得他氣呼呼地推開紗窗,喊道:

“崔纓!汝讀書之聲,比之白日響雷,真真有過之而不及!”

這一喊,幾乎要將整院的人都驚動,崔纓笑著笑著便慌了,趕緊上前堵住他的嘴,可曹植不想理會她,反身又去讀書。

崔纓笑嘻嘻地蹭上前,厚著臉皮搭訕道:“今日四哥所讀何書呢?又是枚乘之賦嗎?”

“就不告訴你。”

“哎,彆那麼小氣嘛,你念一段試試,說不定本大學生背呢。”

“什麼太學生,嗬,就憑你?這可是荊州王仲宣所作《登樓賦》!怎麼樣,聽都沒聽過吧?”曹植晃著竹簡,睥睨崔纓道。

“王仲宣?”崔纓敏銳地抬頭,“前司空王暢之孫王粲?”

“呀嗬,你竟識得此人?”曹植挑眉怪道。

“豈止識得!”崔纓眉開眼笑,來了興致,“王粲的詩賦啊,那可是今世一流啊,仲宣此人,更是滄海遺珠,四哥,他若能北歸來投靠司空,你當得一文學良友啊!”

“妹妹甚曉我意!”曹植以簡拍掌,激動之情溢於言表,“吾思見此君,欲施翮與之高翔,奈何山川險阻,欲濟無梁……欸,你笑甚?妹妹彆是不信,單是這篇《登樓賦》,都是我托人多方輾轉,方可一睹為快呢。”

“哦?這樣說來,纓兒倒比四哥更有福氣了呢。”

“怎麼說?”

“實話告訴你吧,我不單讀過此賦,還能逐字背出,你信麼?”

王粲的詩賦為建安七子之冠,在文學史上與曹植並稱“曹王”。曹植根本不會想到,崔纓在一千多年後的大學圖書館走廊,背得最熟的王粲作品,除了《七哀詩》,便是《登樓賦》了。

曹植聽罷,直翻了個白眼:“不可能!此賦我隻給二哥看過,府中再無第三人了。”

崔纓眼珠一轉,又換一種說辭,笑得詭秘:

“那行,你先給我瞧一眼,我即刻便背給你看,上回是四哥大展身手,這回,可該輪到俺了吧?”

“妹妹好膽量,若能頃刻間背下——哈,我定會在母親麵前替你美言幾句!”

“說定了!”

於是曹植給崔纓看罷,不幾時,崔纓便聲情並茂地背起全文來,她想象此刻自己,即是那去國懷鄉的遊子王仲宣,更發揮起師範生講台前的演技“特長”來:

“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覽斯宇之所處兮,實顯敞而寡仇……情眷眷而懷歸兮,孰憂思之可任?憑軒檻以遙望兮,向北風而開襟……悲舊鄉之壅隔兮,涕橫墜而弗禁……懼匏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棲遲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將匿……心淒愴以感發兮,意忉怛而憯惻。循階除而下降兮,氣交憤於胸臆。夜參半而不寐兮,悵盤桓以反側。”

曹植愕然,愣了半晌,方回過神來:“你……是如何背出的?”

小崔纓抖抖裙擺優雅起身,晃轉起腦袋,手舞足蹈:“沒想到叭!我崔纓乃神人下凡,自有過目不忘之術。”

曹植舉起竹簡,仗著身高,輕輕拍了拍她的頭:“淨胡說!定然是你提前背過此賦,故而來耀炫。隻是可惱,我與二哥約好的,不得借給他人,尤其是你!他居然……”

“嘁!什麼炫耀,我還用得著炫耀。”

“你本來就是愛跟人搶風頭,還不自知嘍。”

“略略略。”

“……”

第三階段,從元月二十五到元月二十八;

三日內,崔纓用行楷簡體,同時采用後世標點符號,在麻紙上橫向抄完毛詩。

前次抄書時,心緒浮躁,無暇仔細思量書寫工具,這回崔纓動了動腦筋,將細長的毛筆折短,仍舊按後世握硬筆的姿勢,以加快抄寫速度。

這是在抄寫的過程中,默讀了一遍《詩經》。

第四階段,從元月二十八到二月十三;

這是最後的複習鞏固階段。

彼時桃花初綻,含苞粉豔,馥鬱花香彌滿庭。

崔纓心血來潮,在短簡上抄下所有整理出的《詩經》名句,一句一簡,謄以漢隸。然後拆除絲繩,將上百片竹片混投進竹筐中。

她和秦淳曹節三人,那時,就一起坐在庭院桃樹蔭下猜拳,輸者隨機抽取竹片,背誦全篇,贏者積滿五個回合,則一口一塊小桃花糕。當然,她們都是自願來配合崔纓背詩作樂的,隻識得一些名句,並不能悉數背出。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淳兒,下一句是什麼呢?”崔纓笑嘻嘻地問道。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秦淳抿嘴笑得十分自信。

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低聲道:“阿姊可知,如今我們府中,正有一位司空都企慕不得的‘漢女’。”

“哦?是誰?”崔纓豎起了八卦的耳朵。

“喏,在那東院繡閣之上,住著一位名喚‘來鶯兒’的寵姬,其喉聲婉轉,善唱悲清妙曲,頗受司空憐愛,隻是其人性情怪癖,不苟言笑,雖出身倡家,卻目無下塵,故而逢年過節,司空想請她獻唱,都求之不易。”

“在司空府都敢如此放肆麼?……”寵姬的身份引起了崔纓的好奇,“她究竟是何方神聖?”

秦淳趁曹節撲蝴蝶之際,再次低聲道:“你當司空何以如此寵幸於她?她與大夫人同出一處,曾是雒京樂坊最善歌舞之名妓,後來董卓火燒雒陽,來鶯兒輾轉流離,蒙司空收留,才得保全性命。”

“那‘企慕不得’之說,又從何而來呢?”崔纓總是擅長抓住問題關鍵。

秦淳神秘一笑,故意吊起她的胃口。

像是好友久彆重逢,崔纓將秦淳的雙手緊緊握住,笑眼盈盈:

“好妹妹!阿姊今日方知,與你真是相見恨晚!我曉得你同我一般,都是頗懂風情的妙人!快彆賣關子了,與我說說這來鶯兒的故事罷……”

秦淳隻捏著帕子笑個不停,臉笑得通紅,都快趕上桃花兒了,她附在崔纓耳邊低語道:

“傳言,那來鶯兒,曾心許司空身邊一侍衛,後來侍衛犯了事,為司空所誅,來鶯兒便再不獻舞,隻夜夜如夜鶯練曲,常常無禮傲慢於司空,亦在府中得罪不少人。”

崔纓吃了一驚:“淳兒,這話可不能亂說!如何無端生出一個侍衛呢?那侍衛叫什麼名字呀?你見過麼?”

“淳兒當然不曾見過,外間這樣的流言可多著呢。”

崔纓歎了口氣:“三人成虎,流言可畏,古來多少宮宅佳人便是為流言所譖毀,以後你不要聽這些亂七八糟的。”

“嗯。”秦淳認真地點了點頭。

聽秦淳一番說辭,崔纓驀然想起曹操與袁紹年少時盜劫新娘的傳說來,於是開始對青年曹操風流絕代的洛陽時光浮想聯翩,不覺間便已忍俊不禁……多少年前,曹操那一代人,也曾是鬥雞走馬的少年啊,後來,個個成了割據一方的諸侯,風流不再,反目成仇,唯獨這個曹阿瞞愈老愈多情,愈老愈狡黠。

老曹家善出情種,這她是再清楚不過的。

不過呢,唉,那又與她有何乾係?

“阿姊?”秦淳見她走神,在她眼前揮了揮袖,“你可知,這來鶯兒多才多藝,既知音律,更曉《詩經》,能自譜曲將《風》《雅》入韻……阿姊何不去會會此人?若能請得這位高人出山,豈不有助阿姊誦記?”

“淳兒你的意思是,請來鶯兒給我們唱《詩經》?”

“對呀!”秦淳笑眯眯地看著崔纓,像隻妲己變的小狐狸。

崔纓猜出了秦淳的心思,玩笑著推了她一把:“好哇!淳兒,你定是跟四哥學壞了,來鶯兒性情不定,你這……不是讓我火中取栗麼?哼,看我不撓你!”

秦淳嬌笑著掩袖求饒:“我的好阿姊,難道你真不想一聽嗎?”

她這激將法還真管用。

昔年名震雒陽的樂坊名妓,身世又如此傳奇,崔纓若能一睹這位美人真容,也是極好的!隻是卞夫人定然不會插手來鶯兒的事兒,縱觀府中能幫她的,唯剩一人。

崔纓於是撇下秦淳和曹節,立刻飛出院門,往曹丕住的彆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