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長姊姊——”崔纓於席上恭敬行揖禮。
凡與曹植相關,崔纓多少都了解些。史載,黃初年間,曹丕要治曹植的罪時,曹植還去找過他這個長姐求情。她是曹昂的親妹妹,也是自小沒了生母,由曹操原配丁夫人一手帶大。她的養母丁夫人,可以說是曹操至死都念念不忘的女人,看這光景,她應在府中很受寵,遠超諸姊妹。
可她並不應崔纓,反倒冷笑一聲,轉過頭去了。
崔纓悻悻地收回手臂,頷首低眉,不再多言。貌美心高者,多清冷孤傲,這她是知曉的,隻是被人莫名盯量許久,難免覺著渾身不自在。
正胡思亂想間,最後來的曹丕夫妻二人已登堂入座,卞夫人亦高坐台上莞席,左右各有手持長柄大竹扇的侍女。滿座隻差尚未歸府的司空曹操,久等未見仆婢通報,卞夫人遂讓堂下眾人先行用餐。
崔纓端起漆卮杯,正欲掩袖飲水,卞夫人忽遙遙向我招手,命道:
“纓兒,起身先與諸位姨娘請安。”
滿堂目光皆投聚在小崔纓身上,她的心即刻提到了嗓子眼。
小崔纓款款起身,躡手躡腳來到席央,先朝卞氏行叩首禮。
“是,母親。”
左側次席一淡妝婦人微笑道:“夫人,這便是司空在清河新收的義女吧?”
卞氏點點頭,命婢女將小崔纓扶起,引去左側列首,挨個給她介紹,她亦依次恭謹行禮。
“環姨娘,生公子衝、公子據與公子宇。”
崔纓暗自思量:公子衝?想來她便是曹衝生母了。還有曹宇?聽著耳熟,似乎是曆史上被曹叡托以輔臣大任,卻又因性情軟弱而未果的那個。
環氏頭插翠釵,黑發分股結椎,傾斜束發,置於頭側,是典型的傾髻。她點頭微笑,看著十分麵善,明顯是個吃齋念佛,溫良敦厚的母親。
“杜姨娘,生公子朗、公子林、公子袞及一女。”
杜氏正是先前說話的那個。她身形高瘦,頭戴金步搖,發梳墮馬髻,霧鬢雲鬟,淡妝相宜,氣質如蕙,較曹植長姊還多幾分清冷離塵之感。
“尹姨娘,生公子晏與公子矩。”
尹氏年輕貌美,風姿嫵媚,隔著食案崔纓都聞著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藿香。她發飾眾多,上梳高鬟淩雲髻,下著朱紅菱紋羅絲錦袍直裾。她斜眼將小崔纓上下打量,滿臉堆笑,待目光落在崔纓腰間玉佩上,眼神瞬間就變了。
崔纓下意識用裘衣輕掩。
“孫姨娘,生公子上與公子彪。”
孫氏梳著尋常的反綰髻,見小崔纓行禮拜見,連忙起身還禮。她神情怯怯,連跟崔纓對視都不敢,平日裡,地位興許一般,應是個老實本分、不願惹是非之人。
曹上崔纓沒聽過,可她卻聽過曹彪啊。曹植後期寫的五言詩代表作《贈白馬王彪》,不就是寫給他的麼?
……
行禮請安罷,小崔纓剛端手起身,就聽得尹氏笑道:“大夫人,妾身早就聽聞,昨日從清河來了位女公子,原是她呀!適才落座,不見起身相迎,知道的,隻當公府小姐年幼;不知道的,還以為司空府又多了位恃寵而驕的歌姬呢。”
席末姬妾皆笑。
小崔纓警惕抬眸,仰起臉來。
尹氏瞥見她的臉,驚道:“哎呦!這額間怎麼還有塊疤呢?”
堂內氣氛緊張起來,尹氏扭頭跟孫氏說:“小小年紀,就留了疤,將來該如何是好啊?妹妹,你說呢?”
孫氏低頭汗顏,不敢吱聲。
崔纓不樂。那疤是去年在袁府門檻上磕的,早消散了不少痕跡,有額間碎發遮著,若不細看,根本察覺不出。尹氏,她是向來如此,還是有意針對?
“模樣倒還算周正,”杜氏淡淡發言道,“隻是瘦弱了些,膚色欠佳,想來也是流落在外時,受苦導致了。在府中養上幾年便好了。”
“唉——”座中尹姨娘故作愁容,輕搖便麵,“說起這流落在外啊,她可真是個苦命的孩子!好好的名門貴女,竟給人當了下賤的婢子,流落街頭,與乞丐爭食,阿翁阿母又被克死了,真是可憐見呢!……纓兒,來,到姨娘這兒來,讓姨娘好好看看你。”
小崔纓握緊雙拳,深吸一氣,勾起一個微笑,艱難上前。
“纓兒啊,聽外間的人說,你少時便在清河一帶聞名,學問了得,毫不遜色於司空府眾公子小姐,連曹司空都對你讚許有加,可有此事?”
小崔纓抿嘴笑道:“‘小時了了,大時未必’,纓兒區區女流之輩,哪能與諸位阿兄相提並論呢?等長大些,自然就泯然於眾姊妹了。司空垂愛,隻不過是纓兒甜言蜜語,會討司空歡心罷了。”
尹氏眯眼笑,仍不肯放過:
“姨娘且問你,汝今,年歲幾何?”
“十歲有四。”
“可會織素?”
“不曾學。”
“可會裁衣?”
“不曾試。”
“可會彈箜篌?”
“無人教。”
尹氏拈帕掩笑:“公府之女,不習女紅,但學詩書,豈欲做‘女博士’邪?”
堂中大部分小姐小公子都在捂嘴偷笑。
小崔纓揚了揚嘴角,但笑不語。
旁座的杜姨娘不動聲色地開口道:“那纓兒,你會些什麼?”
杜氏的聲音很清亮很溫柔,一眼望去,她的眼裡給予了肯定。
崔纓知道,她在幫自己。
崔纓定睛看著杜姨娘,鬆了口氣,自信地笑道:
“回姨娘,纓兒,久居鄉野,所學不多,唯有三者在行:會吃苦,會報恩,會分對錯。”
尹氏聽罷,嗤笑一聲,繼續扇她的便麵。
杜氏卻點點頭表示認同:“有此三者,足矣。”
崔纓點頭回敬,餘光瞥見餘眾莫不噤口。卻忽聽角落裡傳來一聲質疑:
“崔妹妹,你當真會分對錯麼?”
隻見曹植長姊離座,搖搖擺擺地走到席央,一雙素手安放在束腰前,拈著戶扇,在袖間若隱若現。她身材高挑,隻睥睨著小崔纓,冷笑道:
“我阿翁的衣被,無不用了十年以上,且每年都要拿出來清洗修補。你卻不分場合,小小家宴都敢穿著一身繡衣華裘,是怕人不知你們清河崔氏高貴麼?”
崔纓驚愕不已,這才意識到自己一身赤紅色的白狐絨裡鶴氅裘,比在場所有人的服飾都要華麗。
她今日步步謹慎,竟是步步皆錯。
“長姊姊誤會了,此裘並非纓兒從清河所帶,乃是父親所贈。”
不承想,此言一出,更惹座中眾人驚詫了,崔纓暗暗咂舌。
“我阿翁賜你的,便許你在府中隨意穿著了麼?你知不知道,阿翁一直嚴令,府中上下衣著,皆不得有違禮製,我今日當堂指出是為你好,你還——”
“銀兒——”卞夫人打斷她的話,淡然道,“你妹妹新近入府,很多規矩還不懂,作為長姊,理應心平氣和指點才是,不可苛責,今日之事,便罷了吧。”
“母親!”曹銀提裙上前,“她崔纓不識禮數,難道她屋裡的婢女也不識禮數麼?依銀兒之見,就該將那幾個伺候不周的丫鬟婆子,各打二十大板!”
崔纓聞言慌了,連忙給曹銀跪下:“長姊姊,纓兒錯了,請你饒恕纓兒屋裡的人,她們是無辜的。”
“哎呀!你起來說話!”曹銀更生氣了,用戶扇指著我道,“說幾句便給人跪下,跟個鄉下丫頭似的沒見過世麵,虧你還出身清河崔氏呢!”
尹氏在一旁,掩袖而笑。
“尹姨娘,很好笑麼?”
曹銀轉身看向她,輕搖戶扇,冷笑道:“姨娘今日紅光滿麵,想必是有什麼喜事。隻是銀兒奉勸一句,我阿翁素來厭香,冀州平定後,更有嚴令府中不得熏香及佩戴香囊。姨娘貴人多忘事,無妨,等我阿翁待會兒聞見了,便能教您想起了。”
“哎呦!銀姑娘,您言重了,妾身哪兒敢熏香……這不,知道司空要回鄴城了,昨日特地用藿香油抹了頭,味兒還在呢……”尹氏心虛,訕訕地笑道。
曹銀莞爾笑:“藿香便不算香麼?那‘假子’算不算曹家公子呢?”
假子?怎麼聽著那麼耳熟?好像曹府裡還有人也說過。
“銀兒,不可無禮。”卞夫人說道。
尹氏臉色難看,她將頭低了下去,不敢再多言。
崔纓納罕:清河公主在曹府中的地位,竟如此高麼?真不愧是曹操長女啊,連卞夫人也隻是嗔怪,並未生氣。
曹丕在右側首席笑出了聲,他負手行至小崔纓身側,單手將她從地上扶起,頗有深意地跟曹銀說道:“長姊,衣繡赴宴之人,可不隻纓妹一個呀。”
白臉公子正和身側小公子玩鬨著,忽見眾人目光轉投在他身上,他臉唰的一下,變得更白了。但他昂起頭,仍一副無所忌憚的模樣。
崔纓似乎看明白了這一切,也猜出了白臉公子的身份。
曹銀抿嘴笑了,翻著白眼扭過腰去,兀自飄回自己席座。
在曹丕眼神示意下,崔纓朝卞夫人深深一揖,坐回了原座。
卞夫人麵朝堂下眾人,溫和笑道:
“詩禮,女子學之無害,《女誡》成誦,亦是‘賢女’之始。女紅之學,何其之易,他日教這孩子從其阿嫂,用功補學便是。”
崔纓看向甄妤,暗想:卞夫人說的阿嫂,是她麼?可她為什麼波瀾不驚,不看我一眼呢?
“夫人自為正室以來,不辭辛勞。府中諸子無母者,皆為夫人所養。日後若有所需幫襯之處,大可使喚我們這些妹妹們。”杜氏柔聲道。
眾妾稱善。
早膳繼續,所有人在吃飯時都不敢高聲。
“環氏——”卞夫人疑問道,“今日怎地不見了衝兒?”
“回夫人,衝兒昨夜一直嚷著要見他翁翁,後半夜才睡,此刻,猶在榻上未醒呢。”環氏答道。
話音剛落,殿外忽然就傳來一中年男子的笑聲:“衝兒在我這兒呢!”
隻見曹操鎧衣未卸,左手按劍越檻,右手還牽著一個十歲上下、長相清秀的小男孩。那小孩兒笑眼盈盈,一蹦一跳,玩性十足,在曹操的牽扶下,輕輕鬆鬆便跳過了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