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刀霜劍日(1)(1 / 1)

時間仍轉到南皮之戰後。

自從崔琰被曹操特辟為彆駕,且世子親自登門送禮後,族中親眷無不親附拜謁,莫說本縣,就是鄰縣鄉紳士族,都紛紛遣人攜禮登門。其中緣由,不言而喻。

崔纓每日素服,跟著叔父學著打點府中上下事宜,一來二往,也接觸了不少崔氏族人。

沒過幾日,叔父崔琰便返還南皮去了。

臨行前,族裡有位名喚崔林的世叔前來餞彆,他也不日將去赴任,據說是被曹操征召為鄔縣縣長。崔林家貧,崔琰便遣車馬送他這位從弟赴任就職,誰知崔林堅決拒絕,執意徒步遠赴鄔縣。

崔纓向叔母細細打聽了些,方知:清河崔氏一族子弟中,凡通才學者,皆被曹操征辟入仕,或為地方官吏,或為司空府掾屬。這位名喚崔林的世叔,並無甚名望,連妻家族人都看不起,可叔父卻認定他大器晚成,遂給曹操上書力薦。

看來,果真應了曹丕當初所說,曹操確實采納了軍祭酒郭嘉征召四州名士之策。

這一策,不單牢牢握住崔氏一族的命脈,更設天網收羅青、幽、冀、並四州才俊,進一步鞏固了曹氏北方政權。

四州名士,儘入曹操彀中矣!

崔纓不明白,所謂君臣,究竟是利益交換,還是棋手與棋子的關係呢?

到底什麼,才是她崔氏一族最後保命的籌碼?

她這個崔家長房長女,又是曹家養女,以後置身於兩家血腥的刀刃間,必不能獨善其身,更彆提救下叔父崔琰的性命了。

可她仍相信渺茫的希望,她不得不思量崔家未來前途,不得不為自己的親人考慮。

冷眼旁觀曆史,她做不到。

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

春天,似乎是象征著無限希望的。

前庭棠梨樹終於迎來花開時節,白茫茫一片,真好看。

不知何時起,清河縣的孩童們開始傳誦讚美曹操功績的童謠。

冀州郡縣,雖不比江南小橋流水人家寧靜,閭閻街巷,卻有稚子身著補丁衣裳,嬉戲打鬨,在春光裡苦中作樂。戰事初平,河北各州郡百廢待興,處處可見土木修繕場景。

連小崔纓,也須趁著春天,拚命修補這些年落下的學識。

當年踏出崔府大門,一走就是九年,如今的崔府,已經大變樣了。

阿翁阿母的屋子很乾淨,隻是再沒人住過。

她幼時乘涼的小榻上,還掛著舊色的簾帳,褪色奩盒裡,還藏著她當年扔掉的撥浪鼓。

書房多了許多從未見過的書,還有一把陳舊的桐木琴。

聽叔母講,崔琰少時性情樸訥,極好擊劍,又尚武事,如今半屋的劍譜兵書,倒是極好的證明。崔纓摸著它們上麵積攢的灰塵,隻覺委實可惜,忽而心下一動,起了閒時抄錄的念頭。

除卻書架上封藏的劍譜兵書,剩餘便是鄭玄的各種儒經注釋抄本,譬若《毛詩傳箋》《周禮注》《禮經注》《小戴禮記注》,另外,竟然還有《古文尚書注》《論語注》等後世已經亡佚的鄭玄經注!對比了下叔父案上字跡,她確定無疑:這裡所有鄭注抄本,都是叔父崔琰親筆所錄!

崔纓顫巍巍捧起那一卷卷竹簡,說不出話來。

雖然,她這二十一世紀的學渣,對漢代經學並不十分感興趣,但能親眼見到一千八百年前最初的鄭學抄本,也是一份難以描述的幸福呢!

那日,帶著對名儒叔父崔琰的敬畏,崔纓莫名對這些儒經起了興致。

其實,多年流離,早已消減了不少心浮氣躁之性,她左右翻覆,竟看得入迷,恨不得一日之內儘吸納進腹中,連府中仆婢呼喚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她漸漸接納了這個時代的主流讀物,開始像一名真正的古代讀書人一樣,每天在窗下讀書,從最基礎的《論語》《韓詩》讀起,再讀《禮》《書》《易》《孝》《春秋》。

而每當這時,胞弟铖兒都會很安靜坐在案旁,擺弄匕首,兀自看些劍譜。

铖兒在外人麵前比較木訥,私下同她一處時,卻是十分頑皮愛笑的。其實他機靈得很,身形雖瘦弱,卻最喜舞刀弄劍,幾次崔纓看他一人玩耍時都覺著危險,他卻嘿嘿地笑道:

“‘兵者,凶器也’,可铖兒不怕。铖兒長大後,想當個武藝高強的大將軍。”

“為什麼想當大將軍呢?”

“因為铖兒要保護大家呀。”

傻铖兒,是阿姊會一直保護你啊。

铖兒習武雖有天賦,卻不是很愛看書,崔纓反複勸誡他要熟讀春秋,尤其是要多看兵書。

“生逢亂世,光憑一身蠻力,可當不了一名合格的將軍。”

“铖兒記住了。”

某日,铖兒正誦讀《石碏諫寵州籲》,突然停下來問她道:“阿姊,為什麼公子州籲有如此多的寵愛,卻還不滿足呢?”

“貪婪無厭是人心啊,恃寵而驕,犯法獲罪,那是咎由自取。”崔纓隨口說道。

“那究竟是寵愛錯了,還是權勢錯了呢?”铖兒自言自語嘀咕道,“‘驕奢淫佚,所自邪也。四者之來,寵祿過也’,說得真好!铖兒以後才不做那貪婪之人呢!”

崔纓抿嘴笑著,拿簡書輕輕碰了碰他的頭:“胡思亂想些什麼?將來铖兒做好自己的本分,還怕會犯法獲罪麼?你還不如想想,铖兒為什麼叫‘铖兒’呢?”

“為什麼呀?”

崔纓忍俊不禁,思忖片刻,認真回答道:

“‘铖’的本意是一種武器,你看它是不是有一個‘金’字和一個‘成’字?一則,精誠所加,金石為虧,預示铖兒隻要誠心處世,將來定能感天動地;二則,汝心為金,則堅不可摧。铖兒本人若是塊金子,將來總有一日會發光的,哪裡還怕會埋沒在這亂世呢?”

铖兒笑著點點頭,兩眼放光似的,自顧自手舞足蹈。

“铖兒一定是一塊純金!一定!”

……

暮春時節,每日除了胡亂撥琴,讀書自娛,崔纓還須擔起督管府中弟弟們讀書的重任來。叔父家的兩個堂弟,年長的喚銳兒,年幼的喚銘兒,分彆隻有八歲和四歲,而铖兒也不過十歲。府中除了他們兄弟三個,還有兩名外姓男童,也才總角之齡。他們是崔琰的友人公孫方、宋階之遺孤,崔琰視若己出。其中,公孫方當年曾與崔琰一道從學鄭玄。

故而,為了他們五個“混世魔王”的學業,崔纓還真花了不少心思。

她托匠人造來許多稀奇古怪的玩具,當作用功學禮、學樂、學射、學禦、學書、學數的獎勵。沒想到,彈弓、陀螺、風車、毽子、紙鳶、九連環、竹蜻蜓這些,竟然早就在這個時代便流行了,而華容道這樣重排九宮的遊戲,貌似可以追溯到數千年前的河圖洛書文明,更彆提什麼秋千、空竹、蹴鞠、擊壤、撥浪鼓、魯班鎖、陶響球、鳩車竹馬了。

崔纓黔驢技窮,隻對古代工匠的智慧佩服得五體投地。

即便如此,弟弟們還是十分歡喜,因為以前叔父在家,可從不許他們玩弄這些“奇巧雜物”。如今她造了出來,辟出後院一塊場地,專門供他們作耍,他們彆提有多高興了!

古代念書的小朋友,缺乏課間休息,如今,他們能從她這個阿姊這裡,得到不少遊戲的樂趣,自然在夫子授課時,也很認真聽講。於是崔纓成功說服叔母,讓她替他們隱瞞此事。

每日傍晚,看著弟弟們在後院追逐打鬨,玩得不亦樂乎,心裡真的無比寧靜。

可有時,看著铖兒天真爛漫的笑臉,崔纓又不禁背過身,偷偷抹淚。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這樣的歡樂,絕不會長久,往後數年,她都將與這些骨肉至親分彆,隔著巍巍公府高牆,一月難以相見數麵。

而這些,他們現在都不會懂。

這次曆史,崔曹兩家,關係微妙,不再以聯姻結緣,卻又比聯姻狠絕。

她崔纓,今時今日,深深感受到家族重任在肩。

清河崔氏三大支族,獨崔霸這家家業凋零,僅存遺孤。以後铖兒長大,定然是要分家彆居,他年她若真被賜死了,崔铖一人,又該如何振興家業呢?

“阿姊,你怎麼哭了呢?”铖兒不知何時冒了出來,直揪緊我的衣袖,“是不是铖兒貪玩荒廢學業惹阿姊不高興了?”

铖兒說著就把九連環擲於地上。

崔纓蹲下身,在夕陽下將他緊緊抱住,破涕而笑:

“怎麼會?阿姊這是被風沙迷了眼。铖兒你記住,不管以後發生什麼,阿姊始終是你的阿姊……也許阿姊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但我一定儘我所能,不讓任何人欺負你!”

長姐如母,崔纓在心底暗暗發誓,一定要在這個亂世好好保護铖兒,把他當做自己前世的親弟弟一樣愛護。

铖兒聽了撅起嘴,很是難過,他指著地上的九連環,說:“阿姊,這圈圈套套,我解不開了。”

“可以解的,可以解的,怎麼能輕言放棄呢?讓阿姊試試——”

弟弟們都圍觀上前,過了半晌,他們紛紛笑道:

“哈哈哈,阿姊你也好笨,你也解不開呢!”

“這根本就是死結!”

“對啊,沒人能解開,這圈套真的好無聊呢。”

崔纓暗自嘀咕:怪哉,明明是我做的九連環,怎麼自己反倒解不開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