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嫌她效率不高的緣故,漢堡店給崔纓的排班越來越少,有時間隔長達三天。早對這份工作不滿的崔纓,一氣之下直接辭職不乾,整天待在租屋裡看書。
那時單想著,留在租屋裡複習也沒什麼不好,總比長途跋涉坐車回老家要輕鬆得多。於是乎,素來不愛出門逛街的崔纓,一口氣買了兩箱方便麵和許多果蔬,大有做好準備跟墳典決一死戰的架勢。
因心底無名的焦慮,她對良城不明病毒多留了點心,一直關注著最新消息,沒想到事態的發展,遠遠比我她想象中的還要嚴峻。可崔纓隻買了除夕前夕的車票,為了那些許押金,到底沒有提前退租,還心存僥幸。
她想著再等等。
大過年的,她總該還是能回去的。
於是在電話裡,崔纓跟家裡人謊稱去了市郊一同學家裡做家教,他們將信將疑。
他們,素來不太管她,那時也還沒把這場疫情當回事。
然而,崔纓怎麼也不會想到,我連同周邊的人們,都將麵臨一場百年未有之浩劫。
官方公布的確診和死亡人數,與日俱增。轉眼間,崔纓留居的城市成為全國乃至全世界的焦點。網上流言四起,盯著手機屏幕裡不停滾動的消息,我心砰砰直跳。
她並非膽小怕事,隻是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胸臆間悶得難受。
冥冥中似乎有什麼暗示,這場疫情,她在劫難逃。
瘟疫又來了。
心裡有個奇怪的聲音說道。
封城多日後,崔纓終於無法冷靜地坐在書桌前看書了。
她開始憂心忡忡地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每天至少給租屋消毒三次,隔幾個小時便用體溫測量儀自我檢查。白日便緊閉著房門,不敢點外賣,儲存的食物也一天比一天少。
人心在災難麵前暴露無遺,荒誕離奇的新聞鋪天蓋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網上充斥著各種聲音,填滿了各種亂象,文人墨客們在網上口誅筆伐,在網上冷嘲熱諷,在網上嬉笑怒罵,在網上相互抨擊。
觸目驚心的死亡人數,無情地揉碎著人們對於太平盛世的美好幻想。
人們一頭霧水,究竟不知到底為何!人類要去承受這樣一場可怕的災難!
忐忑、焦慮,還有前所未有的孤獨和恐懼,讓崔纓愈發思念故鄉。
她在廉價租屋裡,默默看著周遭發生的一切,有時透過窗格瞄著樓下小區口,看那些來回鳴笛的救護車,看親屬追著殯儀車撕心裂肺地哭,真的會忍不住掩麵抹淚。
她從未覺得自己跟死亡如此靠近。
人命!血淋淋的人命!在這個世界,竟是如此一文不值!
人性!血淋淋的人性!在災難麵前,竟是如此不堪一擊!
既然生命短暫而脆弱,那我們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
歌頌者總愛歌頌人在苦難中升華,仿佛苦難是理所當然,仿佛沒有承擔過生離死彆的悲痛,人生便算不得人生。
可詩人啊,大哲學家們啊,你們有沒有人問過,為什麼“人生”就該這樣過啊?憑什麼人生來就該承受這些苦難啊?
造物者留給人類一片浩瀚縹緲的宇宙,獨獨隱藏著宇宙存在的目的。
我們到底是獨一無二的存在,還是可有可無的實驗品呢?
誰能告訴我答案?
曹子建,你能嗎?
那段日子,整座良城上空,仿佛都籠罩著大片驅散不開的烏雲,整個世界也隻剩黑白兩色,新年開始倒計時,崔纓在黑暗的房間裡也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倒計時。
被病毒禁錮包圍的他們,已經被人遺忘了嗎?
不,沒有,他們,從未被遺忘。
人心雖千年不變,但他們這些平凡人所站立的土地,早已“不是”千年前的土地。
在那樣艱難的日子裡,除了恐慌和焦慮,其實還有不少驚喜與溫存。
原來,真正教會她讀懂《詩經˙無衣》的,不是專業課課本,而是現世生活裡的人民群眾。
看著揮手告彆、瀟灑而堅定地向前走去的背影,崔纓淚眼朦朧。
原來,“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是這麼個意思。
自小受到的理想美愛教育,令她再不能在災難麵前“獨善其身”。
崔纓不再害怕和逃避,開始在網上學習著各種免費的專業課資源,開始在房間裡大聲背誦詩詞歌賦,開始為周邊的人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她的租屋所在小區,是老式樓房,老人居多,崔纓便請纓成為了幫忙送餐的諸多誌願者之一。每天在爬樓中忙活著,不亦樂乎。
理想不死,希望不滅。
她那時想,至少,作為一個青年大學生,能發一份光,能出一份力,終歸是好的。
何必管那些局外人的“清醒”?崔纓自陶醉其中,怡然自得。
她從文選裡翻出先前那張紙片,手指輕輕摩挲上麵娟秀的字體,果斷在背麵又寫下一行飄逸的行楷:
置之死地而後生
她抱著《曹子建集》跌入夢鄉,恍恍惚惚聽見自己的喃喃語聲:
“子建,我不怕瘟疫,其實我多想活著,我多害怕失去你。”
日夜有墳典相伴,更在小區齊喊的加油聲中收獲了許多分感動和鼓勵,她那時真的以為,一切都將過去。
眼看快到二月下旬,崔纓一邊送餐,一邊想著考研初試結果公布的事,多少分了點心,對防護降低了警惕。
這天中午,崔纓正推著果蔬車經過小區門口,忽覺天旋地轉,一個跟頭栽在地上。
再醒來時,已躺在醫院病床上。身上蓋著的白色被單幾乎讓她窒息,腦中嗡嗡直響,她暗道不妙,抬手撫額,果不其然有些滾燙,而手背正打著點滴。
戴上眼鏡,環顧四周,白茫茫一片——這是一個多人床的隔離病房。
“3號床……崔纓是吧?”穿著防護服的護士,正拿著登記本站在一旁。
崔纓木然地點了點頭,突然咳嗽了幾聲,倒把自己嚇著了。
“你是昨天中午來的,核酸檢測陽性,目前情況比較穩定,請耐心配合我們的治療,相信自己,會沒事的。”
“確診……”崔纓愣愣地睜大了眼睛。
“在社區當誌願者的大學生,姑娘,你很勇敢,”護士豎起了大拇指,“這裡是低風險區,請相信我們,彆怕。”
周圍幾個病友紛紛給我豎起拇指加油鼓勁,崔纓不好意思地撓頭笑了。
隻是有點發熱,隻是輕微咳嗽,隻是吊著滴液,又沒上呼吸機,料想應當無礙。
崔纓啊崔纓,彆怕彆怕,你很快就能康複的。
她長吸一氣,正要起身靠在床頭,這時病房外進來一名身材高大、全副武裝的白衣戰士,看樣子應是個清潔工。
“大白楊,這有個新來的病人,你小心清掃一下她床邊的雜物,時候也不早了,打掃完你就早點下班吧。”
“好嘞,芳芳姐!”
這聲回應聽著有些耳熟,崔纓卻並不敢多想,隻低頭閉眼,平複心緒。
護士說罷,便關門出去了。
“崔纓?”床邊忽而響起熟悉的家鄉話,話裡還帶著許多分驚奇,“你還認得我嗎?”
是她老家的客家話!
崔纓錯愕地扭頭看去,隻見那護目鏡後,一雙熟悉而陌生的眼睛,正盯量著她。
是崔纓永遠忘不了一雙眼睛!
崔纓幾乎失聲喊出他的名字,可她張了張嘴,愣在床上,隻能露出一個慘白的微笑。
眼前這位名喚楊夙的青年男子,是崔纓孩提時代的鄰居,是小學同學,更是童年玩伴。
他們雖非兄妹,可崔纓總覺得他倆極像,雖說不上來,她總能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他讀理科崔纓讀文科,他是學霸崔纓是學渣,他自信開朗崔纓自卑怯懦。
他們都對文學、曆史、哲學、天文還有物理有著莫大的興趣,卻因為水火不容的性格和迥異的行事風格而對峙多年。因興趣結緣,也因興趣絕緣。十八年恩恩怨怨,欲理還亂,欲說還休,高考後各奔東西,再沒了聯絡。哪知冤家路窄,多年對頭碰麵,到底有許多他鄉遇故知的感慨,心腸早軟卻了不少。
多年不見,楊夙變了許多,唯獨不變的,是他犀利的雙眸。
崔纓看傻了眼,回憶如泉湧,思緒蹁躚,心底泛起苦澀滋味的同時,又是激動,又是尷尬,於是破涕而笑:
“楊夙,好久不見,彆來無恙?”
一句客套話倒引來他一陣嗤笑。
“放輕鬆,乾嘛那麼緊張,搞得跟仇人一樣!謔,你一見我就笑個不停,笑啥呢?”
“護士剛才……叫你……大白羊?哈哈哈……”崔纓掩嘴失笑,“我看你如今這副架勢,可一點也不像弱小的綿羊,倒是和‘大白’有幾分相似。”
“喂喂喂,會不會說話?是白楊!不是白羊!我楊夙豈是披狼皮的羊?”楊夙睥睨地立在一旁,一手叉腰,一手握著掃帚,像極了古時威風凜凜的白衣將軍。
“懂!我懂!是‘豈不罹凝寒,鬆柏有本性’的楊柏!”崔纓憋笑憋得滿臉通紅。
楊夙嘴角輕揚,語氣變得不緊不慢:
“你是因為……去當誌願者才進來的?”
氣氛開始凝固,崔纓眼神飄忽著,有些緊張,手抓著床單,點了點頭,又看向他問道:“你呢?你怎麼……會在良城?”
“我比較不走運,坐高鐵路過,滯留下來,已經在這醫院待了快一個月了。”
“路過?騙鬼呢!你不是在昌大上學嗎?往北跑做什麼?”
“學校放假放得早,上個月二十二號,我原打算去西安玩幾天,順便提前看看我要讀碩的西大。結果睡過頭了,以為到站了,鬼神神差地在武漢下了站。”
“你也考了研?”崔纓頓了頓,笑道,“大過年的不回家,去西安旅遊,不愧是你……高材生,你對考研很自信嘛。”
“高材不敢當,自信是肯定的。現在本科畢業生,太難找工作嘍,”楊夙悠然踱步,好生自在,他繼續講述道,“下就下吧,本想著登一登黃鶴樓,看完這兒的博物館再走,結果票沒搶到,第二天就封城了。那時我就想,短期內良城是出不去了,吃飯住宿怎麼解決啊?然後,就找到了這裡的醫院征招誌願者的信息唄。”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很傳奇,很不可思議,”我笑著安慰他道,“興許,是老天有意讓你下錯站,走上一條充滿挑戰和刺激的冒險之途呢。”
“旅行下錯站還好啦,人生彆錯過站、下錯站才是呢。”
崔纓點點頭,表示讚同。
“平常,你都在這兒做什麼工作?”
“也沒啥,就是收發飯盒、清理隔離病區各種垃圾之類。辛苦倒不算辛苦,隻是病區裡經常彌漫著很濃的藥水味,時不時還傳來病人的呻吟,還有那空氣裡無處不在的病毒……這些,才是最大的挑戰。”
“真沒想到,在這兒碰見你,還能勞煩您為我清掃垃圾。不過看樣子,你在這兒待得蠻好。”
“對,我跟這些醫生護士們相處得挺好的,我姓楊,穿一身白衣,他們就給我取了個大白楊的名字。”
“看得出來,他們蠻喜歡你的。果真,我的老朋友,你一點兒也沒變,不管到哪兒,你都很受歡迎。”
“那是自然,我可是楊夙呢,出了校門,同樣是任我馳騁的天地。”
楊夙得意洋洋,瞄了我一眼,笑嘻嘻道:
“哈哈,乾嘛這樣崇拜的眼神看著我,莫不是又喜歡上我了?嗯?”
崔纓哭笑不得,旋即端正態度,認真地看著他道:
“不,我隻是覺得蠻感動的……謝謝你讓我知道,我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你一直都不是一個人。”楊夙倚在門邊,似笑非笑。
好似同一個久彆重逢的摯友傾訴衷腸般,崔纓把自己打寒假工的原委一一告訴了楊夙,倒忘了自己和他早沒了朋友這層關係。
末了,相視無言,他倆又低頭沉默起來。
氣氛逐漸尷尬,楊夙欲言又止,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說道:
“那個……高考之後很久,我才從彆人那裡聽說你家裡的事……這四年,你還好吧?”
崔纓鼻子一酸,把頭埋得更低了:“都過去了,我現在……過得很好。”
下一秒,一個二維碼出現在我眼前。
“加個微信吧,以後,常聯係。”
崔纓滿是驚詫地看著他。
看著這個曾經無數次慪氣的朋友,眼淚唰唰地往下流。
“我不是在做夢吧?”
楊夙抿嘴微笑:“你可以是在做夢。”
崔纓再次破涕而笑。
那天,在病房裡,他們聊了很多以前的事,聊文學、聊曆史、聊黑格爾哲學、聊宇宙大爆炸、聊伽馬射線,聊一切我們曾經充滿好奇的事情。
病房的偶遇,他鄉的重逢,讓他們冰釋前嫌,敞開心扉。
“雖然當年高考成績不甚理想,但我的專業還是蠻有意思的,看了很多書,學了很多知識。……我常常感歎,自己上輩子大概是拯救過宇宙吧,或是做了三生三世的大善人,才有我今生降臨在一個詩詞王國,去登上一個又個含蓄優雅的文藝殿堂。”
崔纓笑得合不攏嘴。
她又豎起食指向楊夙比了個自豪的手勢。
“你知道‘世目為繡虎’的曹子建的文章寫得有多好嗎?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他!真的!”
楊夙莞爾:“想不到,你還是那麼喜歡三國史。”
“是啊,那麼多年過去了,我所熱愛的,從來沒變過……”
崔纓呆呆地想著,想出了神,眼神隨之渙散,消散了先前的光茫。
她吞吞吐吐道:“我記得,你很喜歡讀先秦史、三國史和明史……還有李太白,現在看來,也沒變呀……”
“我本欲仿俠客行,奈何長安行路難……”楊夙無奈自嘲,“年末沒見到心心念念的長安城,卻教自己陷入險境,回想起來下錯站真的挺蠢的。好在命大,竟然在良城活了下來,而且還活得很好,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呢。”
“……”
楊夙見崔纓不再言語,對她的心事也揣度一二,於是他溫和笑道:
“我很喜歡百年前有人說過這樣一句話——‘無儘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我有關’。你現在是我們院裡的病人,彆胡思亂想了,要好好的,我得先走了,明天有空再來看你。‘黃鶴樓中吹玉笛,良城五月落梅花’,等五月疫情緩解,就請你去登樓賞花,怎麼樣?”
“好啊,你以什麼名義請我呢?”
“朋友之名。”
……
之後一周,咳嗽咳個不停,崔纓都在病房受著病毒折磨,但有故人線上聊著天,倒也十分愜意。
再不必看那一堆堆詰屈聱牙的墳典,再不必提心吊膽地全身消毒。
像是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一樣安心,完全不再將自己與死亡聯係在一起。
沒過幾天,便到了考研初試結果查詢的日期。
崔纓顫抖著點開,果不其然差了國家線好多些距離。
冷冰冰的兩門專業科目成績,無情地刺痛著她的心。
奮不顧身地去學文學史,去學讓人頭疼的文學概論,在自己最不擅長的邏輯分析領域,高談闊論,浮光掠影,卻打了個天大的敗仗——明明自己不喜歡文學研究,明明腦袋笨得轉不過來,卻還要逼著自己裝模作樣地學下去,也不曾問過自己的心——
啊,這條路,究竟適不適合你?
微信首頁列表裡,有楊夙分享考研初試通過的喜訊,崔纓回複了三個大拇指的表情包後,突然忘了還想說的話,發了半天呆,卻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於是隻好睡下,將手機扔在一旁。
一時隻覺頭痛、耳鳴。
想著今夜是楊夙輪值,很快就能見麵,崔纓看著晃悠悠的天花板,昏沉沉地睡去。
大約是午夜時分,她忽而覺著無法呼吸,肺腔極度缺氧,掙紮著抓扯床單,直直地跌落床下去。同房的病友們都被她嚇得不輕,她隻覺天旋地轉,那時想再咳一聲也咳不出了。
不幾時,便有醫護人員匆匆趕來,將崔纓推送進ICU病房進行急救。
兩側的物體都快速向後退去,她隱約瞧見,楊夙怔怔地站在走廊儘頭。
就像很多年以前一樣,某天夜裡,下了晚自習,他倆在走廊兩端默默對視著。
他不言,她不語。
隻有相對靜止的生命和相對靜止的時間。
隻差一個相對靜止的空間。
那夜,她在走廊頭等候,就這麼靜靜地遠望著他。
今夜,他在走廊尾出現,就這麼靜靜地遠望著她。
悲莫悲兮生彆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為什麼越靠近,越容易走向分離?
大白羊,楊先生。
來生,咱們還是不要再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