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纓這一夜難得睡得安穩。
夢裡有棠梨花香,還有家的味道。
夢見自己在二十一世紀的臥室醒了,她披著頭發走下樓,遠遠看見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還有弟弟都坐在餐廳裡,談笑歡聲,桌上還有給她盛的一碗冒著熱氣的紅棗燙酒雞湯。
她穿著拖鞋倚著牆,就靜靜地看著他們笑。
……
舟車勞頓,這一覺,竟沉沉地睡到了次日午時。
直到铖兒在屋外的一聲聲“阿姊”將她嚷醒,這才得知,曹丕他們一行早已離去多時。
崔纓暗自懊惱著,無可奈何。
“阿姊,父親在前堂喚你過去呢。”門口突然冒出個銳兒的小腦瓜。
崔纓連應聲,趕緊梳洗正衣,跟著铖兒和銳兒一同去往前堂。三五侍婢垂手廊下,叔父崔琰正坐在堂上覽卷,一旁有叔母奉茶。在屋外默然站定良久,崔纓提裙進門,正要跨過門檻,忽與崔琰四目相對。
冷漠的神情使崔纓打了個寒噤,見崔琰起身朝外走來,崔纓連忙退出屋外,頷首靜候。
崔琰負手站定,喝令道:“堂前跪下!”
院中眾人皆被嚇得不輕,崔纓不明所以,但還是慌忙下階,跪在庭央。
麵前不知何時端來一盞香爐。
崔琰在台上厲聲道:“一炷香時間,將本朝曹大家的《女誡》一字不落背出來。”
曹大家即赫赫有名的東漢才女班昭,《女誡》是她撰寫的班家女性私書,有卑弱、夫婦、敬慎、婦行、專心、曲從和叔妹七章,儘是些教導時下女性做人的道理。自問世以來,《女誡》便被爭相傳抄而風行至今。前世崔纓最不喜歡約束古代婦人的綱常禮教,來到這個世界後也十分任性,隻零星讀過幾次,從不曾好好背過。
如今跪在堂下,她滿頭霧水,欲言又止,卻不敢忤逆半分叔父崔琰,隻好磕磕絆絆,試著背去: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餘寵,賴母師之典訓,年十有四,執箕帚於曹氏,於今四十餘載矣……戰戰兢兢,常懼絀辱,以增父母之羞,以益中外之累……”
背到這兒,便再也背不出來了,隔著老遠都能感受到崔琰的怒氣,崔纓滿臉羞愧,將頭埋得很低很低。
“你不是很有本事的麼?你在外不是‘似男子般好讀經卷,遍覽詩書,目之而不忘’麼?怎麼,如今認祖歸宗了,反倒連小兒成誦的《女誡》都不會了?還是你阿叔比不得那當朝司空威嚴,不能讓你‘戰戰惶惶’,不能考問你的學識?”
崔琰三兩句話就壓得崔纓喘不過氣,比曹操的質疑還恐怖,她不敢辯駁。
“說!為何背不出?”
“纓兒當年不想學。”她仰起頭,坦白道。
“不想學?辭賦小道,這些你倒學得很好!”崔琰拂袖作怒,嗬責道,“汝自恃其能,全不知君前忌諱外露鋒芒!你真以為那日,曹司空會單憑幾句問答來驗明汝之身份真假嗎?當年汝阿翁何曾教過那等奉承之辭?仔細思量罷!這些年汝疏於禮教,在外都染上了什麼習性!簡直令我崔氏一族蒙羞!”
是啊,古代女子無才便是德,縱然小崔纓答不出又怎樣呢?曹操根本不會多在乎,他不過想借著嚇唬一個魯莽小孩兒,來打壓屏風後的崔琰,而崔纓說出一堆所以然來,反倒令曹操奇怪,並促使他打下如意算盤。
原來,即便擁有良好的現代教育知識,也難在古代社會求得保全。
可是,帳前失儀,射中暮鷹,不過用幾句漢賦應對了曹操的話,在叔父崔琰看來,竟至令家族蒙羞的地步麼?
崔纓百般不是滋味,精神恍惚,完全不能理解他所珍視的某些東西。
铖兒被叔母攔住,他隻敢抹淚抽噎,不敢放聲大哭,到底平日多受崔琰嚴教。
叔母上前勸道:“老爺,纓兒才剛回府,何苦如此……”
“夫人!正因剛回,才須訓誡啊!”崔琰揮淚道,“吾兄遺願,不過亡女回歸,如今卻又落入曹氏之手,我豈不心痛!數日前帳中察言觀色,已知此女生性放誕,易生事端,況小小年紀,便知阿諛權貴,若他日在曹府惹出禍端,牽連崔氏一族,更當如何?縱是兄長在世,預見此女不肖,亦當早除隱患!……”
那時年紀尚幼,崔纓並不理解,崔琰在堂前痛罵是為她好,隻知聲聲訓斥,聲聲刺耳,崔纓紅腫了眼睛,委屈得直想掉淚。雖隱忍不言,卻攥緊雙拳,逆反心理已起。
因背不出《女誡》,她被崔琰日中罰跪於堂下,跪至申時末刻。府中上下皆用過晚膳,在叔母和弟弟們的哀求下,崔琰終於肯讓她起身,卻不許她用膳,徑直領往崔府祠堂。
祠堂燭火暗淡,肅靜悄悄,仆婢們點亮數盞陶燈後,關門出去,隻剩崔琰和她。
“世祖位前,還不下跪?”
崔琰說畢,自行叩拜,禮數無不儘善。
跪了半日,膝蓋早已酸痛不堪,小崔纓艱難屈膝,漠然學著拜祖的禮節,毫無感情地盯量著高台上擺起的□□排牌位,忽而覺著有些陰森恐怖。
那塊塊褐色牌位,像座座大山,每當她一叩首,就壓在她肩上一次。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高台最頂端,那有塊雕刻紋飾尤為顯眼的牌位,牌麵上寫的,似乎是什麼“顯祖考崔公諱業”。
跟白日相比,崔琰仿佛心事重重,他慨然歎息,以長者之尊,對崔纓諄諄教誨。從崔氏先祖崔意如,講到已故祖父崔密,說族史、教族規、談祖訓………足足訓了一個時辰,最後,他又兀自在祖牌前歎息。
那夜,在宗祠裡,崔琰說了很多話。
那夜,崔纓了解到了很多先前毫不在意的事。
清河崔氏,源出薑氏,屬齊國王室,以封地崔邑而受姓崔氏。西漢時,崔意如二子崔業與崔仲牟各自定居於清河郡東武城縣與涿郡安平縣,崔氏一族遂分為清河崔氏與博陵崔氏,兩支並為著姓。
小崔纓的阿翁崔霸,即為崔業八世孫崔密長子。
原來,她竟是清河崔氏長房長女。
清河郡崔氏一族分支眾多,許多旁支因河北戰亂已遷向四方,但長房與小房猶在,迄至她祖父一輩,顯赫的便有密、殷、挺三家。崔霸在世時,便是族中領袖,待崔霸故去,崔琰學成歸來,出類拔萃,深得袁氏重用,自然接替其兄,統管族中大小事務。
以崔琰之才,不過數年,便已令清河崔氏崛起為關東望族,他自然而然,成了河北士族領袖。
亂世紛擾,士族門閥無時無刻不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士族嫡女的身份,不僅僅是一件華麗的外衣,更是一張束縛自由的巨網,以後的日子,她崔纓怎麼可能萬般由諸己呢?
正走神之際,崔纓忽聽崔琰淡漠地說道:
“阿瓠,鄴城與許都皆為是非之地,司空府不比崔府,萬般時候汝皆須謹言慎行,切莫不守規矩,惹是生非!叔父最後教你十字箴言,你可聽好了——”
“叔父請言。”崔纓亦淡漠回應。
“一曰仁孝,凡為人子,不論出養與否,皆需以孝侍奉雙親。入了曹家,曹公及其夫人,便是你再生阿翁與阿母,汝當恪守人女本分,順言順行,萬不可做有悖人倫之事。
“二曰守禮,公府之女,非比尋常閨閣,我崔氏一族,忝列簪纓,卻素以詩禮傳教。日後與曹氏宗族姊妹兄弟共處時,不可任性妄為,與人起爭執。
“三曰勤儉,紛亂之世,驕奢淫逸自是取亡之道,莫自恃養尊之軀,惰於起居而崇華尚麗。曹公素來以儉持家,不可有違製命。
“四曰賢德,見賢思齊,有德乃馨。雖為女子,猶須治學,熟讀《列女》,謹記《女誡》,聆母氏善教,受師保明訓。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謂己賢良淑德,可乎?
“五曰□□,通達事理,機警應變,此誠明哲保身之義也。叔父不求你有甚於男子之才智,不泯然於庸人,如是而已。列此五誡,汝可爛記於心否?”
小崔纓靜靜地望著高台上排排褐色牌位,端正地磕了一個頭,又對著崔琰再拜。
“纓兒謹遵叔父教誨。”
降此亂世,她早已身不由己,即便照做了,大抵也不免於陷入另一種絕境罷。若她真能一字不落踐行這十字箴言,倒堪稱封建婦女模範了。可崔纓知道,日後還有族權、父權、夫權、神權四座大山等著她。
見崔纓神情頹靡,崔琰冷笑道:
“今日汝雖歸我崔門,不月卻將入曹氏之闥,認外族為親,斷宗室之義,有一點汝務必明曉:吾與汝並無半分叔侄之情,吾躬自教訓,傳汝家學,隻因汝父為吾兄而已矣!”
唉,何必說這些狠話故意激我呢?
我會當真的。
我知道叔父您不喜歡我。
我也不喜歡您。
小崔纓隻敢在心裡歎聲道。
次日,崔琰命崔纓崔铖姐弟二人換上了粗麻布所製的斬衰喪服,並引他們二人,駕車出北郭,前往三裡外一處小丘。
叔父說,那裡埋葬著她今世的生身父母。
正是初春時節,天氣風雲變幻,剛出城不久,天上就飄起迷蒙小雨。道路漸漸有些泥濘,但崔琰仍命仆夫驅車,堅持讓他們姐弟二人冒雨上墳。
冀州常年遭受戰火荼蘼,一路行來,沿途村舍,一如那夜崔琰在曹操帳下所說的,那樣凋零破敗。雨越下越大,道旁隨處可見無處避雨一身泥濘的乞人,他們有些患了重病,倚著斷牆不住地哀吟,讓小崔纓聽得心慌。
清河郡郊外慘狀提醒著她生存來之不易,消散了她近日來不少杞人憂天的焦慮。
人活著,真像造物者隨意擺弄的一場遊戲。
去年此時,她猶是拄杖行乞中的一員,今時今刻,卻能穿著乾乾淨淨的衣裳,坐在能遮風擋雨的帷幔車內。
那再過幾年呢?再過幾年的雨天,她又在哪裡?
顛簸了良久,終於登上小丘,崔琰打起青傘,拉著她和崔铖一同下了馬車。
墓園荒草萋萋,雨中僅有兩塊冰冷的墓碑赫然站立。
“阿姊……铖兒怕……”
铖兒一頭紮進崔纓懷裡,止不住地掩麵啜泣,惹得她也兩眼濕潤。
铖兒像極了她前世那未成年的弟弟。
當年父親被送去殯儀館後,他們回到家中,滿心疲憊,隻癱在床上,弟弟沉默了一天,突然失聲痛哭,用被子遮住臉,悲慟地說:
“姐,我們沒有爸爸了啊——”
每每憶及此處,五臟崩摧,心肝裂斷。
這個世界還給她留了一個骨肉至親,算不算格外仁慈?
可她自身難保,將來崔氏一族頂柱遭曹操屠戮時,她哪裡又有十足的把握能護他周全?
崔琰遞過一把傘,崔纓點頭接過,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铖兒不怕,彆哭,有阿姊在。”
崔纓忍著不讓眼淚落下,拉著他的手來到墓碑前,把傘扔在地上。
“乖,聽阿姊的話,來,咱們跪下,給阿翁阿母磕三個頭——”
铖兒抽噎著,小小臉龐上雨淚縱橫,他認真問道:
“阿姊,铖兒自出生時便沒了阿母,也不記得翁翁的模樣,是不是他們都不喜歡铖兒……是不是,因為铖兒,翁翁和阿母才死掉的?”
铖兒不過十歲,就已意識到死亡的含義,這麼多年沒有生身父母陪伴成長,他又是怎麼過來的呢?
喉嚨裡哽噎得難受,崔纓悲戚地將他緊緊抱住,勸慰道:
“不許胡說!铖兒是阿翁阿母獨子,將來可是咱家的頂梁柱,不準再哭鼻子了,仔細教他們聽見!”
這話果然管用,铖兒聽了,瞬間噤聲,似小雞啄米般點頭。和铖兒磕頭畢,頭頂忽晴,仰頭一看,原是崔琰上前,將自己的傘給了他們姐弟避雨。
這個角度下的崔琰,似乎蒼老許多,神情也再不似府中那般肅然。雨水打濕了他的長衫,仆夫撐傘也被他逐開。
他就給他們姐弟二人打著傘,自言自語道:
“兄長,阿瓠回來了,愚弟無能,未能儘早尋其還家,致使劃入彆家族錄,琰心慚愧,將來不論發生何事,琰都會儘全力護她周全。
“铖兒今年,十歲有餘,也快要長大了……兄長與阿嫂在天之靈,且請放心,琰定視若己出,助其成家立業,自開門戶,不令兄長後繼無人。”
崔琰的話不多,可他聲淚俱下,令崔纓慨然,一時陷入沉思。
素來威重端儀的清河崔公,入情深處,原也會似尋常長輩般動容。
早春的冷風,吹打在臉頰還是有些疼,在淅淅瀝瀝的雨中,崔纓第一次完成了對今世父母的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