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魏世子(1 / 1)

“彆讓他跑了,快追!追上了給我往死裡打!”

亂哄哄一片,一群乞丐為了爭奪半張跌在泥裡的胡餅,將宛城鬨市搞得雞飛狗跳,神情麻木的布衣路人,早已對此街頭亂象熟視無睹,紛紛讓開道來,揣手入袖,駐足旁觀。

被追趕的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少年,矮小瘦弱,渾身是傷,還有泥坑裡摔過的痕跡。衣裳雖然破爛,看著卻像是從哪個大戶人家逃脫奴籍的小廝,還有那一頭短發,都與周遭古樸的打扮格格不入。

陰雲密布,古道黃沙飛揚,他戴著粗布麵罩,頻頻回顧,驚懼無助的眼神望向四處,卻陷入更深的絕望。

跑!跑!跑!

他拚命地跑,抱著將死的心態,用儘前生今世所有的信念和希望。他敏捷地跳開街市雜物障礙,縱然手臂撞到推車也反應不大,就像從前跟乞丐們搶食一樣,東拐西拐,沿著土牆竄逃。

一切都熟練得讓人心疼。

少年最終甩開乞丐,闖進巷陌旮旯,他埋頭蜷縮成一團,跟旁邊凍僵的屍體沒什麼兩樣。一直蹲到街上乞丐罵咧聲遠去,他才從臟兮兮的雜草堆裡探出小小腦袋。在那蓬鬆的額發下麵,遮掩著一雙閃閃發光的眼睛,隱約能教人辨出他的真實性彆。

這時,她忽而看清——這裡不是流民夜宿的居所,而是無人問津的亂屍堆,那橫七豎八躺著的,都是橫遭瘟疫病亡的貧苦人民。她掩嘴彆過臉去,幾乎哭出聲來,可她一步步往後退去——她隻能不停往後退。

她在大街上拚命地跑——即便沒有流氓再追趕她,再與她爭奪食物。

她趁門衛不防,混入雜亂肮臟的流民堆裡,跟著他們溜出城門。

橫渡淯水,向著北方,向著故鄉!

她在坡頂最後回望一眼南陽,眼神堅定,決心孤身流浪。

可流民隊伍之間,她尋不見青壯男丁,她隻能看見,那些個瘦骨嶙峋、鬢發蒼蒼的老人拄杖行乞;隻能看見,麵黃肌瘦的婦人,狠心將嗷嗷待哺的嬰兒丟棄在草叢旁;她眼裡,仿佛隻剩無儘的黑暗、無儘的絕望、無儘的死亡。

她明白,疫氣流行下,小州郡早已十室九空。河北戰火頻仍,中州十五歲以下無籍男子被拉去充軍也是尋常。

方圓百裡平原,她望不見農舍炊煙。

這裡有錯亂的季節,這裡蝗蟲飛竄漫天,這裡農民耕地顆粒無收,這裡黃金不如鬥粟。

大疫未艾,官道兩旁雜草叢生,新屍堆聚,蟲鼠四竄。

滾滾沙塵之中,陽光的照耀,她感受不到一丁點。

天氣漸漸變冷,南陽的流民不再北上。

她攜著恐懼,獨自走過一處又一處人跡滅絕的村莊;也懷著悲痛,看著年紀和她相仿、皮膚黝黑的的小姑娘,上一刻還盤腿坐在斷牆下啜泣,下一刻卻被人拖走,死死地掐斷了脖子;她弄來許多汙泥在臉上,咬破嘴皮溢出血,佯裝得了時疫,故意恐嚇著那些麵容小凶惡的瘦漢;她掩著襤褸的衣袖,走進一座不知名的小城,終於在經過一家販賣人肉的小鋪時嘔吐不止——隻見一個赤條條的死嬰正被倒吊起來秤賣!

她拔腿便跑,瘋狂地哭泣,直直地倒在枯黃的草地上。

她終於明白了。

她被命運詛咒了。

這是一個吃人的時代。

這是一個瘟疫的時代。

瘟疫開啟的亂世,也是瘟疫結束的亂世。

這個世界就像一灘沼澤,她越掙紮,陷得越深。

不管她怎麼跑,不管她怎麼逃,都擺脫不了身後的追殺。

……

醒不來。

醒不來?

崔纓猛然睜開雙眼,坐直身子,急促地呼吸著,良久才緩和——依舊是漢朝時的床榻,隻是沒了四角紅帳,更沒有女屍在旁。

“醒了!醒了!”突然有人撩開帳門,一陣驚呼。

崔纓抬眼望去,是幾個侍婢打扮的人。

“快去稟告二公子,崔姑娘醒了。”

崔纓掀開被子,坐在榻沿,抬手撫額,仍覺著有些輕微的眩暈感,但傷口已經被包紮,手腳上的凍瘡也都上了藥。環顧四周,怎麼看這兒也像是個將軍的營帳。無意從懷中摸出一物,正是昨夜某人遞給她擦淚的方巾,見有人上前,她下意識藏回懷中。

三五侍婢端著玄赤兩色的漆盤來到榻前,站成一排,接連呈上盥洗盤、澡豆碗、漆漱杯、銅鏡、嚴具和新衣。中有一人,執木梳上前,為她梳理黑直的長發。

三年了,頭發長得可真快啊。

隔著朦朦朧朧的銅鏡,小崔纓呆呆地望著,那個臉色蒼白的女孩兒,她也隔著朦朦朧朧的銅鏡,呆呆地望著崔纓。

原來這個世界上,有兩個崔纓。

那麼,究竟鏡中人是她,還是鏡外人是她呢?

“崔姑娘,前額還疼嗎?昨夜醫官說了,並未傷及要害,隻需靜養多日,自會痊愈的。公子囑托我等要好生照顧姑娘。”

“會留疤麼?”崔纓突然問道。

“這……”梳發侍婢正要拿盤中纓帶為她束發,聞言一怔,與旁眾相覷。

那纓帶乃是絲絹所製,甚是好看,崔纓先手將其拾過,胡亂綁了個現代的低馬尾發型。

“多謝各位姊姊。我……不喜歡被人伺候,你們把東西放著,便出去罷。”

侍婢們相顧無言,將東西放在案幾便出了帳。崔纓起身,用手掬了一把清水,潑到臉上,感覺清醒不少,於是換上了整潔的新衣。

那是一套素青色的曲裾深衣,顯然是貴族女子服飾——長長的衣擺和寬廣的袖口讓以往穿慣了短褐的她,一時不太適應。一閉上眼,仿佛昨日的噩夢就能重現。

作為一名不合格的穿越者,她幾度在這個三國世界喪命。重生已是十多年前的舊事,崔纓那時隻是個還沒畢業的大學生,記憶越遙遠就越是模糊,太多痛苦不堪的亂世流離生活體驗,刺激著脆弱的神經,關乎自己前世的身份,也隻能在夢中慢慢尋求答案。

幸好,都過去了。

不管怎麼樣,從今天開始,她都要徹底擺脫從前那種煎熬的苦日子了。想到這,崔纓微微揚了揚嘴角。她開始仔細觀察四周陳設,身體還有些虛弱,但仍好奇地湊前,仿佛在欣賞著一件件稀世珍寶,就像在後世的博物館裡觀覽一樣。

對於剛從地獄裡活過來的崔纓來說,這裡的一切,都是無比新奇,無比有趣的:帳內連枝燈數盞,爐盆火燒正旺,屏風疊疊,案幾上書簡累累,她拾起看了幾眼,見是班固的《白虎通義》,便放回了原處。角落裡擺掛著各式各樣的武器,有長戟、長戈、長弓、長劍和環首長刀。架上掛著一副玄甲,寒氣逼人,她輕撫甲麵鐵片,腦中瞬間浮現昨日乘馬的畫麵來,仍有些後怕。漢代軍營玄赤兩色的魚鱗甲最為常見,這一身明光玄鎧,倒委實稀罕。

崔纓款款行至旁側掛起的一塊白布前,仰頭細覽。

這是一張精製的青冀幽三州地形圖,河間國、渤海國、清河國、平原郡等郡國都可尋見。南皮地處渤海國,城北密林處有個紅圈,沿著漳河南下,便是清河郡。看來,她很快就能回家了。

“你果然識字。”帳門口傳來一聲笑。

回身看去,隻見曹丕一身便服,正提著食盒上前,崔纓頓時有些緊張,於是低下頭,後退數步,局促地將雙手擺在身後,不知如何安放。

“冀州不日將平,你看那偌大的幽州,亦將是我們曹家的囊中之物,袁氏兄弟,又算得了什麼呢。”曹丕得意洋洋地站在白布前,野心勃勃。

第二次見到曹丕,崔纓仍是害怕,但她好像想起了什麼,不由自主地嘀咕道:“姓曹的都那麼拽嗎,先平定三郡烏丸叛亂再說吧……”

“什麼?”曹丕仿佛聽到了什麼。

崔纓搖搖頭,仍舊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

曹丕湊上前,怪笑著追問:“唇色蒼白至此,竟如此怕生嗎?”

這是她不知哪來的勇氣,眼不眨心不跳,隻挑眉反問他:

“我為什麼要怕你?”

那是一雙如夜空般深邃而望不見底的眼眸,像紫鑽石一樣銳利,也像星海一樣神秘。眼睛是心靈之窗,可崔纓猜不出,他曹丕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確實不怕,昨兒個可是敢揮刀砍人呢。”曹丕輕笑著,在案前坐下,打開食盒,裡頭正是飄香四溢的肉湯和胡餅。“餓了吧,快坐下來,我給你帶了些吃食。”

崔纓愣愣地坐下,並不敢動筷。漂泊多年,九年不識肉滋味;圈禁月餘,兩日未進水米。此時此刻,她最需要的,並非什麼綾羅綢緞,也不是金錢地位,而是一盅熱乎乎的肉湯,一碗多餡的胡餅,僅此而已。

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

她明白,這一切都是崔琰侄女的名號帶給她的,若沒有這層身份,她什麼都不是。

“謝謝,謝謝你……”

“先莫要急著感動,你倒是說說,謝我什麼?”

“多謝丕世子救命之恩。”

曹丕懷疑自己聽錯了,卻麵露歡笑:“你剛剛……叫我什麼?”

“曹將軍……多謝你昨日救我。”

曹丕環抱雙臂,保持微笑:“我可不是什麼將軍,他們都叫我二公子,若論輩分,你喚我阿兄也行。”

“不敢。”崔纓麵露怯色。

“有何不可?我家中也有幾個姊妹,與你年紀相仿的。”曹丕眼珠一轉,撫著下頷看得崔纓渾身不自在,隻聽他話裡藏話問道:“小妹妹,知道為什麼聽你說是清河崔氏就幫你麼?”

還不是因為曹操想招攬河北大儒崔琰,你曹丕能立功了麼。崔纓心裡雖這樣想,卻努力把自己表現得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她搖了搖頭,問:“公子怎麼認識家叔的?”

曹丕哂笑,再拋問:“你既是崔家失散多年的女兒,怎會出現在袁家,還跟袁譚的女兒如此相似?”

“我是被袁家抓進去的。”

“巧合的事多了,也就成了怪事,”曹丕站起,走到小崔纓身後,俯身柔聲道,“就怕妹妹隻是個袁家細作啊,又或者,身上還流著袁家的血呢。”

崔纓倉皇,連忙起身對曹丕鞠躬,笨拙地模仿著這個時代的揖禮:“纓兒自幼被人牙賣到荊州,沒入奴籍,所幸開蒙較早,在崔府時就學了不少學問,至今沒忘。我是憑著孩提時的記憶來到清河平原一帶的,結果碰上袁軍,就被他們帶到這裡來了,可能也是長相的緣故吧……但我真的跟他們沒有任何關係,您要是不相信我的身份的話,等回清河縣,我阿翁阿母一定能認出我來的!”

曹丕見她言語真誠,半信半疑。

“曹公子,是遇見您我才撿回性命,請公子受民女一拜,救命之恩,崔纓今生今世都將銘記於心!”

曹丕暗自低語“我要你終生感激有何用”,繼而將她從席上扶起。

“快起來吧。不必多禮,隻要姑娘身份無虛,以後你我兄妹相稱都可以。”

他將筷子放到她手心,補充道:“你且請安心留在軍營裡,我父親已經知道你的事。不消幾日,姑娘便可同家人團聚。”

心情起伏多次,久久不能平複,崔纓仍生怯地坐下,默默啃食漆盤上的胡餅。

看她快吃完時,曹丕突然問道:“你說你叫‘崔纓’?可是‘鳥鳴嚶嚶’的‘嚶’?”

沒來由借用一句《詩經》裡的話,想必是想試探自己的學識。小崔纓咬下一口胡餅,眨巴眼,思量片刻,目光落在曹丕案幾的竹簡殘片上。

“公子稍等,我這便寫給你看。”

於是她口中叼著半張胡餅,跪坐在案前,開始磨墨。曹丕雙臂環抱,饒有興致地在一旁看著。隻見她信手抓來案上的竹片,飛快提筆,蘸墨在竹片正麵寫下“崔纓”二字,多年未曾用筆,手抖的不行,但她仍誠摯地雙手遞在曹丕麵前。

“我叫崔纓,不是袁鶯,也不是鳴嚶,是班定遠‘投筆請纓’的纓’。”

“你還知道班固?”曹丕笑著接過,卻露出迷惑的表情,崔纓這才發覺,自己倉促下竟寫成了行楷,還是簡體字!

她立即換了另一竹片,正襟危坐,一筆一畫地寫出繁體隸書的“崔纓”。沒想到,曹丕還是很詫異,這次直接伸手奪過兩塊竹簡,觀摩起她寫的字。

“好——好一個班定遠投筆!我沒想到,你不過小小年紀,搦翰竟如此熟練,真難得啊!姑娘此字,足以自證身份也。”

崔纓微微一笑。

在古代,隻有貴族階層的女子,才有條件習禮教而通文墨。

二十多年現代教育,打破了崔纓與他們這些貴族的階級隔膜。

曹丕興奮地來回走動:“我這就把竹片給父親看去,他素來喜愛書藝,見此四字,定然會十分歡喜!”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曹丕已經帶著兩塊竹片出了營帳。

“哎——”

但願此次逞能,不要惹來禍事才好。崔纓暗暗保佑,見門口沒人,便也撩開門簾,偷偷觀察四處。

天氣晴明,映入眼簾的,是林立的營帳、氣勢赳赳的巡邏兵、寒氣逼人的金柝與鐵衣。遙遙傳來營中兵士們的歌聲,崔纓聽得不是很真切,什麼“艾而張羅”,什麼“雀以高飛奈雀何”。

她邁出帳門,走下木階,俯身從泥地裡拈起一株綠植,放在陽光下,細細把玩。好在已是初春,伸手接取陽光,已有淡淡的暖意,她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悠悠然,享受起這份劫後重生的喜悅。

是的,她叫崔纓,是清河崔氏,也是曆史上那個會被曹操賜死的曹植發妻崔氏。

當年她從出生起,就知道了這個注定被賜死的結局。所以才會逃離崔府,所以才會被拐賣,才會逃荒成乞丐。可命運兜兜轉轉還是直接把她送到了曹家人手裡,這一生,她到底能否扭轉自己的命運?

或許,這場荒誕的曆史大戲,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