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之欲出(1 / 1)

深夜,薑恩生重返薑家。

推開熟悉的家門,一陣刺骨涼風撲麵而來。

院子裡一片漆黑,沒有油燈亮光,也聞不到一絲飯菜香氣。清冷的空氣中,少了人氣味。

她轉身把門關上,固定好門閂,然後輕車熟路爬上緊靠房簷邊豎著的梯子。

梯子木階上還殘留著上一回大雪後的積雪,雪融化成水,再結一層冰,反反複複,木梯上裹上厚實一層冰晶,每踩一腳,腳底都不受控製地打滑。

以前從來不曾遇見過這種情況。

以往每逢落雪,她和爹都會在雪停後的第一時間把梯子上的雪清掃乾淨。

因為之前曾有一次,他們忙著趕屍體縫補,一時間沒及時清理房頂上的雪,導致大片瓦片被凍壞,害他們硬是扛過了寒冬臘月,等到來年開春,趕緊找匠人把房頂瓦片換了個遍,兜裡的錢也花的差不多一乾二淨。

打那回起,他們便再沒有拖延過。

薑恩生熱乎乎的手緊緊攥住木梯兩邊,冰晶實打實貼在掌心,她沒忍住,低頭往下看的時候,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止也止不住。

往後再也聽不見爹在屋裡不耐煩地叮囑她小心滑倒的聲音了。

爬上房頂,薑恩生小心翼翼順著往西邊走。

這條小巷最儘頭裡邊那個院子,就是錢狗子的院子,此時這一片,也獨有他那兒亮著燈。

以前夜裡錢狗子那個院裡向來都是黑燈瞎火的,除非她家的生意太多,死者家屬實在等不及,想讓死者儘快入土為安,才不得已去找錢狗子縫補。

很快薑恩生奔走到錢狗子家房簷上,順著東鄰居家的西屋直走到錢狗子家東南角的小雜物屋頂,這樣趴在房頂上剛好能看見錢狗子在西屋的一舉一動。

二皮匠縫補屍體的時候,是不許關上門做的。

一則,這事必須得在深夜,油燈照亮免不了,若關上門窗,蠟燭或油燈燃燒時候的煙熏會損害死者的傷口處;二則,關上門窗就象征著要阻止地府的人近距離查看自己即將接收的死者靈魂赤城是否,是與地府為敵的行為。

故,門窗必定要留一樣。

可就當薑恩生找好位置趴好之際,屋裡的錢狗子做了一件令她格外意想不到的事情。

錢狗子竟在縫補屍體的空當,從旁邊的桌子上抓起一隻雞腿在啃!

薑恩生感覺自己從小到大受爹耳濡目染的一切遭到了嚴重撞擊。

他是怎麼能下得了嘴,又如何吃的那樣香!

薑恩生忍著不適,安靜地趴在房簷邊上,看著錢狗子邊吃邊縫補。

當下他正縫補的死者是一具小腿從中間分裂開的屍體,這種情況,首先需要用兩塊板子豎立在腿的兩側,然後用繩子將板子固定緊。

如此便可保證在縫補的過程中,分裂成兩瓣的小腿不會因縫補過程中扯拉線繩時候的力道導致最終縫補結束後部位不整齊,還有便是可保證縫補的走線相對好看些。

但錢狗子什麼都沒有用。

他隻是單憑自己的兩個膝蓋使力,夾住死者的小腿,而且……

薑恩生眯著眼睛使勁看,發現錢狗子居然還用了皮具!

這種一分為二的縫補,幾乎是用不到多餘皮具的,將傷口麵結痂的血疤和膿水清理乾淨,再用板子固定好,絕無可能再用到皮具。

錢狗子每動一個動作,薑恩生的眉頭就不自覺皺一下。

不知過了多久,看到錢狗子起身將縫補用具隨手丟到一邊,然後直接癱倒在床,薑恩生下意識扶額,卻抹了一手汗水。

就好像,錢狗子縫補的是自己一樣,薑恩生感覺渾身哪哪都不舒服。

很快,錢狗子的打鼾聲響起。

薑恩生扒著牆壁,順著貨樓窗口外伸的延邊,一路走到最西南角的梯子口,然後扒著梯子一層一層地下來。

縫補是一件非常勞心費神的活,印象裡,她爹亦是如此,每回縫補結束,將一切縫補用具歸整回原位,再替死者在香爐裡上三炷香,轉頭腦袋挨著枕頭就呼呼大睡。

鼾聲如震天雷,薑恩生這才不自覺放鬆警惕,走到死者腿側。

她緩緩蹲下身來,望著傷口處仔細探究。

縫補走線亂七八糟,針節時寬時窄,像一條醜陋的蜈蚣。

沿著走線一路向下,到死者的腳底板,薑恩生不用伸手,隻用眼看就能看出比例根本就沒有對齊,腳底板更是一長一短。

隻不過……

借著微弱燭光,薑恩生眼睛不自覺被縫補連接處的皮具吸引。

即使光線微弱,可依舊能瞧出,這張皮具尤為細致光滑,就算是再厲害的皮具打磨匠,也鮮少能磨試出如此光滑柔潤的程度。

薑恩生不自覺咽了口唾沫,又扭頭看了眼睡得死沉的錢狗子。

她雙手合十作揖,滿心虔誠默聲對死者說:“冒犯了…”

薑恩生小心翼翼伸出右手,朝縫補連接處探去。食指和中指觸碰在皮具上,無名指和小指探於死者原皮膚之上。

一麵吹破可彈,一麵僵硬粗糙。

薑恩生手指不自覺來回滑動,指腹與死者皮膚摩擦的瞬間,明顯感覺食指這邊和無名指那邊的觸感截然不同。

雖說屍體在人死亡之後會隨著時間變僵硬,但一般打磨過的牛皮皮具,怎麼也不可能會比人體皮膚的觸感更細柔,可她食指觸碰到的部分……

薑恩生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她不自覺縮回手,用方才觸碰過縫補皮具的食指,探向自己的左手手背,“嘶!”

這不是普通打磨過的牛皮,而是——人皮!

薑恩生腳底一軟,整個人“噗通”倒坐在地上,掌心驟然生出一層冷汗,硬生生撐在滿是塵土的地上。

她感覺有汗水在沿著與臉頰緊密貼合的易容皮具滑落,身體的每一根血管都在猝然向腦門上竄。

薑恩生本能地朝床的方向看去……

隻見,原本震耳欲聾的鼾聲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床上的錢狗子緩緩坐起來,對她四目相對…

“抓賊——!”

寂靜無人的長街,錢狗子攥著石頭瘋狂追蹤前麵四處亂逃的人,“抓賊了——!”

跑出小巷,薑恩生立即左轉進入另一個小巷,耳邊風聲呼呼略過,身後錢狗子嚎啕大叫的聲音越來越近。

這樣不行!

薑恩生扭頭看向身後,無論她拐幾個彎都能跟上來的錢狗子,心中一怔。

不止她熟悉這裡,錢狗子也熟悉。

住在這裡的人都知道,附近這些小巷,時常有偷盜的賊人得手後穿街走巷,但通向長街的路口就那麼幾個。

薑恩生加快腳步,在最前邊的小巷口直接跑到長街。

“小王八羔子!”錢狗子邊跑邊撿石頭往前砸,“到爺家裡想偷死人啊?!”

薑恩生拚命往前衝,完全不管錢狗子在後頭汙言碎語亂喊亂叫。

隻要再快一點,從醉春樓東邊那條街上直接右轉,就能一路跑到侯府的側門外,薑恩生又回頭看了眼,錢狗子跟她已經拉開了些距離。

這樣就好辦了。

起碼隻要能確定錢狗子跟不上來,她就算是直接闖進侯府,也不會連累夫人。

突然——!

一道黑影從天而降。

薑恩生甚至沒看清楚對方的麵容,緊接著,小腹就被人猛地連踹好幾腳。

男人力大無窮,疼得她快要喘不上氣。

淩亂的頭發蒙住大半臉頰,薑恩生感覺自己的肋骨都被踹斷了,躺在冷冰冰的街道上,虛弱地喘著粗氣。

緊隨而來的錢狗子上來又補踹上一腳,“你這小賊,跑啊!繼續跑啊!”

他笑聲諂媚,衝一旁的男人道:“今日多虧了商大人。”

商華不屑瞥了眼地上哀怨喘息的人,又輕蔑地掃了滿臉阿諛的錢狗子,“廢物!”

“是是是!大人罵的對!”錢狗子笑嘿嘿地說,“這人深更半夜潛入我家,還好我反應迅速,要不真得讓這狗雜種跑了。”

商華心不在焉地抬頭掃了眼醉春樓三層黑乎乎一片的房間窗戶。

“他到你家偷什麼?”

錢狗子哼了兩聲,“還能什麼?屍體唄!”

他剛哼哼完,就對上男人冷厲的黑眸,嚇得連忙縮著脖子佝僂著腰頷首示歉。

“冥婚,大人您知道吧?”

錢狗子伸著脖子看向商華。

商華一計冷眼嚇得他又把脖子縮了回去。

商華垂眸,漫不經心打量著自己的掌心,“想說什麼?”

“這一般偷屍體,都是用來配冥婚。”錢狗子說,“雖說這小賊沒得逞,但行為著實惡劣,若不狠狠教訓一番,誰知會不會還有下次。”

商華一眼就看出了錢狗子的用意。

他長長舒了一口氣,雙手抱臂走在前頭,“把人押上。”

正好他也睡不著,就帶這錢狗子玩玩,也算填補一下煎熬度日的夜晚。

錢狗子一把薅起趴在地上起不來的薑恩生,屁顛屁顛跟在商華身後。

薑恩生雖然渾身疼的不行,但心裡卻激動不已。

他們查了那麼長時間,每次隻要查出一條清晰的線索就會突然斷掉,已掌握的所有線索就像四分五裂的玉石碎片,中間缺少了將線索連接在一起的東西。

而今夜,她發現了錢狗子縫補屍體時用了人皮。

隻要順著錢狗子繼續往下查,隻要查出錢狗子縫補用的人皮從何而來,就可以查出城中失蹤人口是否和錢狗子所用的人皮有關。

月光將走在前麵的男人的身影拉得很長,長到他的陰影遮住了她腳下路。

單留錢狗子一人,她還有逃走的可能,現在被猛踹了好幾腳,再對上商華,她勝算幾乎為零。

薑恩生無聲呼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