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俠老朋友(1 / 1)

漢魏風骨 Lily林羽 5650 字 3個月前

她叫崔纓,來自21世紀。

她曾有個極要好的朋友,名喚楊夙。

前世的她,自小便是個理想主義者,熱衷於在睡前幻想一個個精彩的故事。

崔纓的童年有些遺憾,她沒有看過童話故事,沒擁有過四大名著,隻通過熒幕了解世界,隻終日沉浸在水滸隋唐綠林英雄的甜蜜罐裡。小時候,她家裡有點窮,買不起當時一套熱銷的九十九塊錢的少兒版“四庫全書”,於是就借發小的來抄,抄過三顧茅廬,抄過舌戰群儒,抄過三氣周瑜。

於是順理成章的,足智多謀的諸葛亮成了她童年的白月光。她背過一百零單八將的姓名、綽號、表字、天罡地煞稱號,也曾因影視裡舍身成仁的場麵嚎啕大哭——是熒幕,使她相信,這個世界是有“永遠”“朋友”這兩個美好的詞彙的。

因為缺少玩伴,因為無緣動漫,因為無緣遊戲,更無緣昂貴的書籍。後來從影視中蹦出來的曆史角色,一個個全成為了她夢境中的朋友,她很珍惜他們這些朋友,猶如愛惜自己的羽毛,她在夢中也曾與他們煮酒論道,傾訴著小小的理想。她想蓋一座理想的城堡,不必富麗堂皇,卻是精致雅趣,想請天下所有賢士共聚一堂。

可是後來上了初中,很多事情顛覆了她理想中的“道義”,世界不再單純和善良。有人笑著說,宋江又蠢又壞,梁山泊好漢都是被他害死的;也有人告訴她,諸葛亮很多傳說,都是假的,你的理想主義,也是愚蠢無比的。

那時的她,在遭遇了一些事情後,一改童年純真心性,變得沉默且卑怯,也就是那個時候,她開始接觸權謀心計,她開始無比崇拜喊出“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的曹操。她從未讀過《三國演義》,卻撿起了《三國誌》。是三國世界,替代水滸世界,給予她一個新的精神家園。是曹操的梟雄故事,鼓舞著她繼續前行。

她在曆史世界裡,擁有無數朋友,而似乎隻有死人朋友,才不會傷害她。

崔纓和楊夙從小就認識。

他是大人們口中“彆人家的孩子”,他爸爸和她爸爸很要好——至少表麵交談時是這樣,可在葬禮上,崔纓怎麼也沒有見到爸爸口中那位“好朋友”的身影。

楊夙虛長崔纓一歲,小時候卻與崔纓一般高,他們是小學五年同班同學,卻並沒有去過對方的家。所以有時,崔纓自己也分不清跟他的交情到底幾斤幾兩。

但,她曾藏過堂哥給她的一顆糖,趁堂哥不在時,偷偷塞進了楊夙的衣兜裡。

童年的回憶,總是美好的,他們一起趴地板打過石子,在井邊追逐嬉鬨,也去學校附近老房子裡捉過迷藏。可是崔纓總找楊夙找不到,他個子不高,但跑得很快,任崔纓怎麼追也追不上。

楊夙家境比崔纓優渥多了,有遊戲機,大大小小的機器人玩具一大堆,想看什麼書都有,不用下地乾活,可以成天在房間裡打魂鬥羅。他的學習成績很好,常常名列前茅,但偏偏崔纓是他的小組長。那時候,楊夙文文弱弱的,十分內向,並不愛說話,而崔纓大大咧咧,在彆的人高馬大的男生欺負楊夙時,崔纓總會挺身而出,所以楊夙從來隻和她一人聊天,即便是天天找他嘮嗑,他也不覺著厭煩。

因此兩人鬨了不少笑話,班裡開始傳著小孩子才會當真的流言。

楊夙從未當真。

可崔纓當真了。

他說,他很喜歡看她用造句本寫的小說。

他說,崔纓,能不能再用透明膠黏住藍水圓珠筆寫的字,那樣被塑封住的圓圓的字,字跡暈染開來後,真的很好看。

因為那些流言,崔纓時常跟楊夙慪氣,兩人也過家家似的絕交過無數次。最後一次絕交,是五年級的夏天。崔纓本以為,他倆還有機會和好的,可等到六年級開學,她沒找到楊夙的身影,她才知道,他們家搬新家去了城裡,他也轉學離開了。

崔纓那時,才忽然發現,她竟連楊夙一個聯係方式都沒有。

就好像,他們從不認識一樣。

後來,崔纓繼續在小鎮上讀了一年書,很快就小升初去了城裡的中學。就在崔纓快要將她那個老朋友忘記的時候,就在崔纓被校園霸淩時遭受毆打辱罵的時候——楊夙,突然就出現了。

原來,他也在同一所中學。隻不過,崔纓在普通班,而他在實驗班。

可楊夙,已和從前大不相同,簡直跟換了個人似的,甚至崔纓都會懷疑自己認錯了人。

他已經從不苟言笑的小個子男孩,長成了一個高高瘦瘦的愛笑男生。他變得十分健談,身邊總圍繞著許多許多的朋友。崔纓遙遙望著他,聽他講述很多有趣的故事,由衷地羨慕與敬佩。

聽說他博學多識,文理兼優,特彆是曆史和物理,在年紀裡尤為突出;平時愛打籃球,是個象棋圍棋高手,偶爾假期有空,還會去練跆拳道;他溫爾文雅時,站在舞台央,小小年紀便有紳士氣質;他脾氣有些古怪,暴怒時也揮舞起拳頭,跟身邊夥伴打架慪氣;偶爾他也享受孤獨,一個人坐在花壇邊看書。

崔纓想不明白,為什麼曾經擁有過的星星,就這麼離開自己,又重新回到了天上,變得孤零零的。

他變得越來越好了,她的狀態卻越來越差。

她的苦澀青春,遭遇了太多不公正的待遇,直到與他重逢,她才看見生命的希望。

“你是我的朋友嗎?”崔纓總愛這樣小心翼翼地問他。

而楊夙總是微笑著沉默。

他懂得比她多太多,她那時,還是一隻未展雙翼的雛鳥,有時隻需他輕輕點撥,便能收獲一籮筐新知。他說她是勇士,是有才之人,可以說,是他擺渡了她整個青春,是他指引她掀開知識寶庫的麵紗。

可是,她身邊的朋友好像都不怎麼認識他。

他們都不相信崔纓能有這樣一個優秀的朋友。

不管怎樣,沒有楊夙,就沒有崔纓此後三國世界的一段緣分。

假日閒來無事,楊夙都會聚集鄰班的一眾同學朋友在教室打牌,當崔纓湊上前看熱鬨時,楊夙告訴她,這叫三國殺,是當下最流行的一款卡牌遊戲。

“聽說你喜歡曹操啊,那你曉得曹操手下謀臣‘鬼才’不?”

“沒聽過。”

“鬼才郭奉孝啊,這你都沒聽過!?”

“……”

“喏,你瞧,這張就是他的立繪。”

崔纓後來無法用語言形容,當她手捧著那張郭嘉卡牌立繪時的欣悅之情,那是個手執折扇、披頭散發的白麵書生,若是外行人瞧見了,還以為是曆史上哪個風流浪蕩的狂生呢。可楊夙細細跟她講起了郭嘉傳奇的一生,也聊起了郭嘉在21世紀的網絡熱度,更談起他在曹操心中的地位。

良臣遇明君,遺憾促成美。

在查閱了大量資料後,崔纓突然發現,她對那樣一個得遇伯樂賞識的千裡馬形象,好像很感興趣!如果說,諸葛孔明是天上朗月不可攀,郭奉孝就像是黑夜裡縈繞在她身側,觸手可及的螢火蟲!她當時真的——太渴望被賞識、被了解、被關心了!

崔纓很欣賞他不溫不火的謀士表演,羨慕他從事曹公得知己伯樂,敬佩他把貞良當作畢生追求,感傷他英年早逝、抱負未成。她心裡清楚,郭嘉不是個完美的人物,也許較孔明要遜色許多,可當時她就是無比欣賞他以至癡狂地步。

她喜歡他的灑脫、睿智與真實。

而郭嘉,是犧牲在曹操未儘的平定天下的大業中的呀。

她崔纓將來,能成為社會的棟梁嗎?還是泯於庸俗,不得施展抱負,虛度年華呢?

崔纓本是如此純粹地敬慕一個古人,可楊夙卻認為,她是喜歡上了一個幻想中的曆史人物,就如同後來喜歡上曹植一樣。為此,楊崔二人還上升到了價值觀爭辯,楊夙非說她是網絡小說看太多太多了,被藝術加工後的郭嘉迷亂了眼睛。與此同時,社會上出現了一群喜歡玷汙古人的跳梁小醜,在網上應和著說反語“宇宙戰神”,聽得十分刺耳,崔纓為郭嘉感到不平,也常常被這樣的現象氣得流淚。

她知道自己不該理想化郭嘉,她無比堅信,長大後的她,分得清理想與現實。

隨著時間的推移,崔纓開始喜歡各種曆史角色,甚至連張儀和曹丕,都曾是她高中驚鴻一瞥的對象。熱烈的青春敬慕逐漸淡化,郭嘉給崔纓留下的青春烙印,卻再也抹不去了。

在崔纓心裡,他不是普普通通的小謀士,而是她的一半青春。

當崔纓大學將近畢業,再度回望自己的坎坷青春時,居然莫名又對曾經那個仰慕的古人心動了:

忠誠於魔鬼且與魔鬼交心交底的人,會單純善良麼?年少時曾那樣羨慕過的人,如今隻能站在遠處靜靜望著。

不不,他絕不會是文文弱弱的白麵書生。

他也藏著一顆黑心。美名以濟世救民。

孤獨,太孤獨了……

為什麼這樣的社會總讓人痛苦。

為什麼世界還有那麼多的不公。

為什麼得不到至親的愛還不願去乞求。

說什麼功成身退好還鄉。

難過什麼?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本質不過是相互利用罷了。接觸的陰暗麵多了,水泥封心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兒呢。這就是,年少時極其壓抑孤獨無依較為聰明的小孩,突然擁有力量會變成的模樣。除了才華與誌向,最要緊的,原來還得是成大事不破不立的魄力。英雄,不是一般人能欣賞得來,而強者,往往是沒有朋友的。

在社會這個真正的戰場,要變強,要變狠,不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比誰都心慈手軟的人,比誰都更想成為心腸歹毒的人!哈哈!該死的瘋子,喪心病狂的禽獸!

實力薄弱的當下,難與強盜抗衡。看不慣人間的妖孽,也無法高呼孫大聖歸來,隻能將自己磨礪成一把王佐之劍。

君子不器,卻可為殺敵的武器。

“真是令人唏噓啊,郭奉孝。”

“從前隻有我羨慕你的份,如今不同了,我不再仰望。現在,我要成為你!”

“我也會找到,我的合夥人。”

“他可以是人,可以是天使,也可以是魔鬼,還可以是一種虛無縹緲的理想。但我總歸會找到我心目中光明。並以飛蛾撲火地姿態深深將他迷戀,並為之奉獻青春和一切!”

崔纓堅定地相信,她已經能夠分得清理想與現實。

至於楊夙,也不是她人生的過客,是圍繞著他轉的大半個青春。至於高中之後兩人又是如何日漸疏遠的,那又是後話了。

最近這幾天,崔纓總是夢見他。

有時夢見,他在21世紀過得並不好,胸懷著遠大的誌向,每天很少笑容在臉上。有時又夢回小學,重溫他們兩小無猜,一起上學的時光。

“在那疾疫肆虐的和平大陸,在那個鳥語花香、四季如春的世界,楊夙,你過得還好麼?”

因為曹植的事,崔纓的心莫名與老朋友楊夙親近。在夜半無人時分,她常常隔著千年時光同楊夙講著悄悄話——就像從前一樣,分享著自己最新的價值觀:

對待朋友要用最純真無邪的臉龐,對待敵人要用最狠毒的蛇蠍心腸。這樣理想簡單的對策固然美妙,可現實往往是:人人都對親近之人有兩副麵孔。

那麼,究竟怎樣才能擁有受人喜歡和尊重的性格呢?

世人樂於同內心強大、冷靜克製、獨立自主的人合作,這不僅適用於事業關係,朋友關係也是如此。成人的友誼夾雜了利益的糾葛,注定不能再同少年情誼混淆,因為那是對自己和他人的不負責。成人的友誼需要合作,需要彼此都用心經營。那些世俗的利益,換個角度思考,也是燃油,是上等柴薪。

利益二字,並不難說出口。

倘若她崔纓之於曹家人根本無利,植纓二人也根本不會相知相遇。彆人喜歡你、欣賞你,一定是你身上某處閃光點能夠讓他心底獲益。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人來人去是常態,但精神或物質的財富是不變的,把注意力轉回自己身上,利用周遭一切環境資源,用來提升自我和讓自己快樂,反正有生必有死所有人都會離開沒什麼好怕的。

包紮好傷口,再繼續往前走。我們帶著痛與深刻的體會,割掉腿上爛掉的腐肉,親吻手臂結痂的瘡疤,長歌當哭,短歌當笑,一蓑煙雨任平生。

“這世上,沒有人能用犧牲與討好獲得真正平等的愛與關係,疏離與陌生隻會讓我越來越強大。我已不再是從前懵懂的我,我不允許任何人摧毀我於廢墟中重建的穩固的情緒心房。戰士不怕流血,麵對失去的親人和朋友,麵對夢中哽咽說不出話的自己,楊夙,我們一定要更加勇敢,我們隻能更加勇敢。”

因為我們想要生活下去。

活下去,我們就會遇到更好的世界。

明天,一定會更好。

崔纓真的累了,她不忍閉上眼,在偌大的涼室裡,大腦還在飛速運轉:

有所思,乃在豫章郡。

含淚吻髑髏,天地作囚籠,草地為茵褥,頭枕皓月辰星,夢馳四海九州。

燎原星火勢,朗朗乾坤中,攘腕正衣冠,榮勳吾輩自有,凜凜浩然清風。

何日可堪成大用,功名成就棟梁材?忍彆離,從今後,夜夜飛鵬夢,盼重逢。

天生鬼才郭奉孝,天生少俠友楊夙。

一個是風流恣意,坦然自若,指點江山的青年形象,另一個是瀟灑坦率,擼袖乾大事的少年形象,都從夢中飛出,在她眼前“栩栩如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