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西冬獵行(1)(1 / 1)

漢魏風骨 Lily林羽 6176 字 3個月前

臘月初三,是長姐曹銀出嫁的日子。

崔纓記得,那一天,天氣格外晴朗,連天空中零星飄落的雪花,落在手心也不會即刻融化。那一天,司空府鑼鼓喧天,小公子小姑娘們莫不歡呼雀躍,有的怕響捂耳朵藏在牆後,有的拚命踮起腳尖擠上前,在婆子丫鬟們的簇擁下,向來盛裝美飾的曹銀,今日卻隻著尋常嫁衣出閣。樸素的妝容衣飾,愈發顯露出她多年積澱的嫻靜淑儀氣質。

她還是崔纓曹府宴會初見的,那個美傲多情的貴族姑娘。

小孩子們是歡樂的,姨娘們也是個個神采奕奕,沉浸在喜悅的氣氛中的。可唯有新婦,是愁苦戚顏,是冷若冰霜的。她拜彆卞夫人,卻沒有淚,曹丕伸出手想牽她出門檻,卻被她輕輕一掌拂開。

崔纓在階下遠遠望著她,眼底有收不儘的落寞。

這個時代,像她這般年紀的女子,早為人母,她卻集府中寵愛一身,待嫁閨中直到今年。崔纓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原因,讓這位司空嫡長女對眾多求親者無感呢。而這場包辦婚姻,又會將曹銀的命運帶向何方?以後,她們在府中見麵的機會少了,少去了耳邊聒噪自然是不錯的,可一想起曹銀曾警告過的話,崔纓的心,便似揉搓,亂成麻。

“吉時到,新婦登車,鳴號——”

鄴城百姓紛紛走上廣德門大街湊熱鬨,卻發現,堂堂司空嫁女,陪嫁的也隻有裝載大小皮韋笥和絹緞的青牛車一輛,馬車一輛,婢從十人,幡旗數杆,車簾也隻是黑色粗質的帷帳。

在司空外府門口,崔纓第一次見著了,那迎娶曹銀的夏侯楙。他是夏侯惇的中子,模樣倒十分周正,隻是較他族弟夏侯尚羸弱了些,還略少了些英氣。不知為何,崔纓忽而想起了被曹丕否決了的新郎候選人——丁儀。肉眼可見的因被悄悄埋種下,不知以後可還會看見那結出的苦果。

崔纓望見,曹植一身新裝,親自籠起帷簾,小心攙扶他姐姐曹銀登上馬車,作為娘家送親人,曹植也騎上馬與車隊伴行。送嫁儀式很快就結束了,等崔纓緩過神來,車隊已行去好遠好遠,鑼鼓聲也漸漸變小。隻有像層層薄霧的雪花,籠罩住了她的全部視野。

夏侯家與曹家隻有一街之隔。

但崔纓知道,曹銀今後仰望的高牆,又多了一麵。

婚宴次日,將以助興,曹丕請示過卞夫人後,攜領著幾個親密的兄弟,一同出城遊獵,還打算在西城山隅露營過夜。崔纓怎會錯過如此天賜作耍良機,自然拉著秦淳和節兒,興衝衝地去央求卞夫人,準她們同去。

基於數月以來的良好表現,卞夫人當真允了。崔纓開心得像個孩子一樣,節兒好玩,秦淳卻百般不情願。可當崔纓笑嘻嘻地告訴她,那個夏侯家的俊公子也會去時,她瞬間變了主意,願意一同前往。

於是在曹丕的帶領下,遊獵隊伍浩浩蕩蕩地出發了。二十來個虎豹宿衛,八九個女婢,曹丕、曹植、曹衝、曹彪、曹真、夏侯尚六位公子,還有崔纓、秦淳和曹節。秦淳和節兒坐在馬車裡,崔纓舍了她們,仍舊披起那件白狐紅裘,與眾公子一道,縱馬於前。

縱然過了許多年,崔纓依然清晰地記得:那日,天氣微冷,冷陽遠照,天空正飄著小雪,仰頭便能看見深藍色的穹宇。他們從北門出發,一路向西,越過西園小丘,穿過校場邊的胡楊林,自廄門而出鄴城。

西城荒蕪,鮮有人煙,四野冰封,百草枯敗,遠處山丘此起彼伏,山頭隻剩幾棵光禿禿的楸樹。麵對如此蕭索動人的冬日雪景,馬背上的公子姑娘,都藏著自己的心事。

曹丕揚鞭一指,嘴角上翹,便要和兄弟們比試騎術,看誰先折來最遠端的,那棵楸樹下的一根枯枝。

諸公子奮勇爭先,迎著瑟瑟冬風,馬踏淺層積雪,歡笑聲綿延不絕,回蕩在山隅之間。

崔纓也不甘落後,拽著韁繩策馬緊追,雖隻學了數月的馬術,但足以抗轡飛馳,與曹植並駕齊驅。

“子建,我可要超過你了!”崔纓笑著呼喚道。

曹植嘴唇蠕動,似在凝思擬句,被她驚攪靈感後,很不悅地冷冷看了一眼,接著猛夾馬腹,飛一般馳騁到了諸公子前頭,緊隨曹丕馬後。

又一次在曹植麵前碰壁,崔纓不自覺放緩了速度。

“子嚶,快快跟上,就數你最慢了——”曹丕在馬背上回頭,爽朗笑道。

聽到少年們的談笑聲,崔纓長舒一氣,再次鼓起勁,微笑著追趕上前。

在崔纓心裡,那是一段無比自在瀟灑的時光。

他們幾個異姓兄妹,拋卻了一切煩惱,不再拘束於什麼公府規矩,驅馬竟相追逐,聽朔風在耳畔呼瑟,任冰霜輕輕敷上麵頰,也不懼雪絮迷亂雙眼……都是一張張紅潤活氣的臉龐,都是正當青春的輕狂少年,在長兄的羽翼庇護下,鮮衣怒馬,馳騁丘野,歡笑聲不絕如縷,驚得遠處樹丫上的寒鴉,紛紛振翅南翔。

待抵達丘頂樹下,他們勒馬停駐時,風雪也停歇了,曹丕意料之中地拔得頭籌,卻也搖落了半樹積雪,紛紛揚揚儘皆灑落在他的巾幘上,引得眾兄弟再次開懷大笑,互碰胳膊肘,談笑風生。

雪過天晴了,山裡的野兔、野雞都出來覓食了,眾人循著雪地上小動物們走過的蹤跡,背著獵弓在西山林裡捕了大半日,收獲頗豐。傍晚時分,回到安紮在丘頂的營地,公子們便開始清點獵物,若乾隻麻雀、雪雁、山雞、灰兔……還有曹丕和曹真打到的兩隻獾和一隻貂。崔纓卻笨得,連一隻用秕穀誘來的野雀都撲不到,隻好耷拉著臉,在一旁幫忙抱柴木、搭烤架。

冬日裡天黑得早,很快,太陽便劫持走了這天際最後一絲光亮。

眾人在四麵搭了營帳,中間架起幾套烤架、湯鍋,篝火周圍安置好席座。東南西北,依次環坐著崔纓、曹節、秦淳、夏侯尚、曹真、曹丕、曹植、曹衝和曹彪。崔纓見身後的文蘭握手規矩地站著,連忙拉她在中間擠下。

文蘭擺手推諉:“姑娘,奴婢身份卑微,坐下不妥——”

崔纓笑著拽住她的袖子:“哼,今晚這兒可沒有什麼主子奴婢,隻有烤肉夜宴的兄弟姊妹哦,我崔子嚶要待你好,誰敢多言說教?”

曹丕聽見這話,笑著看向文蘭。

文蘭仍舊後縮了一步跪坐下,紅著臉為難道:“姑娘,奴婢怕火,坐這便好。”

“唉,你和蕙兒兩個呀,可真真是怪人,一個怕冷,不敢隨我來冬獵,一個怕火,不敢接近雪夜的篝火,唔……有我在,這火還會吃了你麼?”崔纓親昵地搭著她的肩膀,朝淳兒和節兒比了個“耶”的手勢。

圍坐中人皆忍俊不禁。

公子們開始串起生肉,擱在各自的鐵架上,不一會兒,“滋滋”的烤肉聲便伴隨著煙霧騰起,傳到每個人耳中,而誘鼻的香味也饞得崔纓直咽口水。雖說崔纓前世也吃了不少烤串,到底隔了十多年了;雖說司空府裡體麵的膳食已經吃了很久了,但仍是頭一回,在冰天雪地裡,跟著一眾兄弟姊妹們出來野炊,多麼令她感到興奮且刺激!

曹家府令向來嚴苛,若不是趕上了曹銀出嫁的契機,隻怕等到曹操出征歸來,她們這些女公子也不見得能出來遊獵一次。

於是崔纓笑得合不攏嘴,表現得極為放縱又情有可原。眾人言笑晏晏,各聊各的閒話,崔纓顧不上聊天,隻學著曹家公子在烤肉上,忙不迭的灑蔥、抹薑、塗醬、沾魯豉……

這個時代沒有孜然,但有花椒、胡麻等。曹丕起身給每位公子姑娘們分了一小包香料,裡麵除了迷迭還有稀罕的雞舌香和百裡香。

“子桓,香料這般珍貴,從前在許都時,你可都舍不得用來熏香呢,怎麼今夜如此慷慨?”曹真驚訝地笑道。

曹丕用白皙的手指拈著夾子,安靜烤肉,莞爾一笑,並不作答。

崔纓因口中烤肉美味,心情舒悅,不覺多言了幾句:

“香料誠可貴,親情價更高。今日眾兄弟宴飲於此,子桓哥拿出點香料分給大家,這算什麼,你們是不曉得,他還會熏蔥為香呢!”

曹丕聽了,差點嗆到,一旁曹真見此情景,轉起眼珠子,笑著調侃道:“那事早傳開了,說起來,崔妹妹,你當時怎麼這麼巧跟子桓在一塊呢?”

另一邊的夏侯尚,抬頭看了眼曹丕,也與崔纓對視一眼。玩眼神戲,崔纓尷尬得臉霎青霎紅,忙著撇清關係,轉手挖了一抔白雪,就往曹植腳下砸去,掩飾道:

“是子建,曹茂當日,就是派人打著他的名號把我騙去廚房的,二哥剛好路過,這才燒蔥相助!”

眾人聽了事情的前後來由,紛紛笑得前俯後仰,夏侯尚更是一針見血地問:

“憑何以子建之名,就能將你騙走呢?”

聊天話題,頓時從崔纓和曹丕變成了她和曹植。

崔纓不說話了,曹植更是從始至終都沒看她一眼,隻顧把烤好的山雞肉遞給小曹衝與曹彪。崔纓的目光投到了曹植身後不遠處,堆積的獵具旁,數不清的山雞和野兔被關在一個大籠子裡。

崔纓心生一計,指著大籠子對眾人笑道:

“今有雉兔同籠,上有三十五頭,下有九十四足,問雉兔各幾何?”

眾人不解何意,無人吱聲,崔纓暗暗得意,自以為接下自己的操作,足以震撼在場古人。她從雪地裡信手拔出一根枯枝,就在眾公子麵前講題劃拉起來:

“假設雞的數量為x,兔子的數量為y。根據題意,我們可以列出二元一次方程:

x + y = 35

2x + 4y = 94

現在將“x = 35 - y”代入第二個方法式:

2(35 - y) + 4y = 94

70 - 2y + 4y = 94

2y = 24

y = 12

因此,兔子之數為十二,雞為二十三。”

崔纓說畢,扔了樹枝,挽起雙臂,一副坐等眾人誇捧的高傲姿態。

可現實卻有些打臉。

小曹節和小曹衝異口同聲問道:“阿姊,什麼是‘二元一次方程’呀?”

“‘元’即‘天元’,就是未知數,我們做個假設,假設它存在,然後倒推出結果。”崔纓迷惑,“怎麼,這道‘雞兔同籠’的算術難題都被阿姊解出來了,你們不覺得,阿姊很厲害嗎?”

曹衝有些尷尬而不失禮貌地笑了。

曹丕笑道:“何須那麼麻煩,有一把刀就夠了。”

“刀??”崔纓奇怪。

曹丕繪聲繪色地比劃道:“是的,妹妹給我一把刀。首先,不論是雞還是兔,都給我砍掉一條腿,此時,雞獨立,兔皆三足,地上共計五十九條腿;其次,二哥我再一刀下去,雞兔都砍掉一條腿,這時,雞匍匐於地,兔成人形站立,地上還剩二十四條腿;最後,把所有兩隻腿的兔子,都對半劈開,那麼我們就可以知道,共有十二隻兔。三十五個腦袋減去十二隻兔頭,還剩二十三個雞腦袋。”

公子們都被曹丕的解法逗笑了,小曹節卻聽著直捂住耳朵,撲到崔纓身側。崔纓亦掩麵失笑,無話可說。

曹丕繼續調侃道:“崔妹妹,你既自誇算法了得,不妨再演練下《九章算術》裡的均輸、方程、勾股唄,讓我們這些兄長重溫下幼年時的課本。”

《九章算術》成書於西漢,雞兔同籠的問題,未必難得住這個時代精通六藝的貴族公子。崔纓反應過來,連連擺手笑道:

“不敢,不敢,我哪會背那個。還是子桓哥你們厲害,快刀斬亂麻,比我的算法簡單!”

眾人皆笑。

想起前世高中不及格的數學,崔纓就頭疼,沒在古人麵前裝到,她十分尷尬。又對曹丕一本正經地拍馬屁道:“我們不聊算法了,還得是燒蔥有趣兒!二哥,今日崔纓方悟了,您真有先見之明,甚香!此蔥甚香!”

曹丕嘴角輕揚,趁崔纓左右閒聊之際,將烤熟的幾塊碎肉用漆盤裝了,微笑著遞到她麵前,還給了個肯定的眼神。

崔纓受寵若驚地接下,也沒多想,夾了塊便放嘴裡。

曹丕高舉酒杯,一邊念詩,一邊慷慨地向諸公子敬酒:

“幡幡瓠葉,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嘗之。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獻之……”

崔纓鼓掌叫好,直到看見曹植在一旁憋笑,她才察覺出口中烤肉味道不對,佯怒道:

“二哥,纓兒視皎皎如親人一般,你怎麼還拿兔肉取笑捉弄於我!”

明白是怎麼一出戲的公子紛紛忍笑,隻有夏侯尚小聲詢問身側的秦淳:“皎皎是何人?”

秦淳看了崔纓一眼,掩袖一笑,悄悄附在夏侯尚耳畔道:“那是崔姊姊養的白兔,就是上回,被她當賭注輸掉的那隻……”

曹丕仍笑著振振有詞:“子嚶,白兔肉酸,灰兔、黑兔之肉,可比白兔的美味多了。既出城與眾兄弟遊獵,怎可不將香蔥與兔首相配,大快朵頤?雞兔同籠之題,還是回去再慢慢算吧!”

曹植也插話,微笑向眾人“介紹”崔纓道:

“《神異經》有載,‘西南荒中出訛獸,其狀若菟,人麵能言,常欺人,言東而西,言惡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諸位兄弟,今後這崔纓,若再向爾等說些什麼奇異之事,還是不信為好。”

氣得崔纓直往曹植席座砸雪球,被他掀袍擋住了。

眾人笑樂,曹丕自夾了烤肉吃,拂袖拾勺,給夏侯尚、曹真、曹植捱個舀上熱酒。

“來,今夜定要不醉不歸——”

崔纓也有模有樣地,用勺子給小曹衝、小曹彪、小曹節還有秦淳舀了半杯,卻給自己舀了一大杯,她端起雙耳杯,學著曹丕豪聲道:

“來,咱們也不醉不歸——”

曹植笑:“就你這酒量,還不醉不歸?三杯下肚,怕都要給山裡的狼叼去!”

曹丕笑嗔:“子嚶,節兒她們年紀尚小,不會飲酒,你若將她們灌醉了,仔細回府母親又罰你抄書!”

於是崔纓隻好笑著,將酒杯都攬到自個兒的麵前,因是蘖釀的葡萄酒,她一股勁下肚,非但沒有即刻吃醉,反而壯起了膽,朝曹植豎起大拇指,連連比劃手勢,大有炫耀之意。

酒勁稍謝,見眾人繼續烤著香噴噴的野味,崔纓拿起燒烤用的戶扇,隻當是說話本的折扇,笑著對眾人道:

“諸位兄弟姊妹們,良宵難得,此宴雖無歌舞助興,何不請一巧舌如簧之人,說些軍旅之事?聊聊那奇襲龍城的衛青,封狼居胥的霍去病,勒石燕然的竇憲,嗯?”

“巧舌如簧,譬若你?”夏侯尚蔑笑道。

小曹衝卻高興地叫起:“好呀!好呀!衝兒喜歡聽阿姊講故事!”

曹丕也表示十分支持:“伯仁,莫要小瞧了她,崔妹妹幼時,可在民間聽了不少荒誕不經的故事,且聽她說罷!也好助助酒興!”

曹真、曹彪、秦淳、曹節紛紛鼓掌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