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纓以乞巧節為由,向卞夫人申請,邀請府中兄弟姊妹,在蕙蘭院舉辦一場宴會。
卞夫人因任霜辦繡坊之事,有她在其中出力,不但允了她的請求,還準她當日邀請崔家兄弟一起入府玩耍。
於是崔纓擼起袖子,開始在蕙蘭院裡醞釀一場精彩大戲。
第一步,研製開闊場地娛樂器材。
崔纓騰出前院後院場地,並喚來府內匠工,讓他們依著描述鍛造鐵索、鐵架,鋸木成板,做成秋千、單杠、雙杠、豎梯、木馬、翹板等,置於北牆角空地。
第二步,準備各式各樣的遊戲玩具。
彩帶結繩、雞毛作毽、鐵環為鎖、皮革成鼓、竹製風車……在熱情似火中,崔纓製作了一堆適宜兒童玩樂的物什,就像當初在崔府中一樣。這次有秦淳在旁監督,崔纓想著應該不會再出差錯。隻是秦純看著她紮身木屑中,搗鼓這些小玩意,覺得很是滑稽,一個勁在旁偷笑。
第三步,搭建戲台,準備美食點心。
圓形木台是臨時搭建的:台前環繞著一圈盆栽,台上鋪墊著朱紅的毛氈,台後配著曆史人物畫的屏風,台下設好席案。
除了乾棗、梅子乾等果脯,崔纓還用平日裡卞夫人賞賜她的珠釵首飾,去集市裡購進不少像木瓜、甜瓜、蒲桃、脆李這樣的時令果蔬,以及油炸饊子、蜜醬糕餅、糖飴食品等吃食,將果蔬、果脯都擺成拚盤,用香草作為點綴的花樣。
當然,露天聚會怎麼能少得了烤肉。
崔纓買下一隻小羊羔,借來烤架,削木成串,並買來花椒,雞舌香、木香、茴香、生薑、白芷、辛夷、陳皮、薄荷、黃酒、鹽、醋、醬等物製成調料。
萬事俱備,帖子發下後,很快家中姊妹兄弟都來蕙蘭院相聚,崔纓也歡歡喜喜地去叔父家接了铖兒、銳兒和銘兒。
許多時日不見,铖兒似乎又長高了不少,而崔銳和崔銘倆兄弟也變化不少。崔纓領著他們從外府走進內宅,穿過大小長廊,看遍花鳥魚禽。
崔琰的長子崔銳,滿是少年氣息,正是好玩好動的年紀,一入司空府,莫不四處觀望,不時撞到迎麵路過的侍女,還笑哈哈地拉著崔纓的袖子問東問西。
“阿姊,你們這兒一天吃幾頓呀?”
“聽說阿姊你跟曹二公子學了武藝,那你現在一定很厲害了吧!”
“阿姊阿姊,銳兒還想玩之前的鳩車竹馬!”
“……”
小銘兒則不同了,他還年幼,隻紮著總角,見了府中仆婢等生人麵孔,都一個勁往崔纓身後鑽,說話也是小心翼翼的,甚至想回家,崔纓忙笑著拍拍他肩膀說不怕不怕,說待會兒有好多好吃的。
至於胞弟崔铖,則顯得較為老成。
自上回被何晏等人欺淩後,他便開始在府中發憤讀書,一路上,铖兒都十分拘謹且謹慎,特彆留心地觀察了府內環境,還詢問崔纓住得好不好,跟那些公子們相處得怎麼樣。
“铖兒不但長高了,還長大了,知道關心阿姊啦!”
“阿姊說笑,這世上哪有不關心自己親人的。”
“近些時日,铖兒功課漸長,不知可有所特彆的收獲,想同阿姊分享呢?”
沒想到他卻神秘地笑了:“阿姊說過書中自有黃金屋,铖兒記著呢,可書外的世界,阿姊卻不知有多精彩。”
“哦?何出此言?”崔纓好奇問道。
隻見崔铖左右顧盼,壓低聲音對她說道:“阿姊鮮出府宅,不曾見得這鄴城諸多市井風情。鄴城士庶繁多,本土與外地人士混雜聚居,雖是曹司空轄治重地,平民權貴間之矛盾卻日益深重。”
崔纓對崔铖的話吃了一驚,看四周無人,方聽他繼續說下去。
“阿姊不知,铖兒親眼目睹,那廣陽門大街與建寧大街上,常有紈絝子弟,縱馬驚擾市集,為首的,高頭大馬,莫不是世宦子弟,或鬥雞走馬,或聚眾作賭,或飲酒貪歡,或流連風月。铖兒常讀桓靈樂府詩,以為王侯奢糜、貴胄淫遊乃是衰世固有之景,後來方知,天下大亂,侈逸之風,至今未休。”
“可曾有權貴公子欺負你?”崔纓警惕地問道。
铖兒卻隻低頭不語。
見此情狀,崔纓便心知崔铖一定受了不少委屈。
叔父崔琰是曹操身邊當紅之人,他剛正不阿,在州牧府衙署的行事作風,早已聞名全城。城中怕是有不少權貴都忌憚於他,小崔铖與那些貴公子在街上碰著,不被他們為難才怪。
崔纓越想越氣,氣的是她這個當姐姐的居然全不知曉。而铖兒也從不主動跟她說起,是不想給她增添麻煩。小小年紀便如此“懂事”,讓崔纓一陣心酸又心疼。
“铖兒,你要記著,你是清河崔家的公子,你跟他們那些人不一樣。你還記得當初跟阿姊約定的嗎?你說過,铖兒以後長大了是要當大將軍的,現在這個天下,為什麼有那麼多不太平?為什麼有那麼多沒秩序?都是因為諸侯割據,戰亂不休,百姓才過不上好日子。等你再長大些,就可以去從軍,跟在曹彰公子身邊,一定能學到很多東西!”
铖兒聽了卻並不十分高興:“曹家公子也不見得多好,阿姊,你還是少跟他們往來。”
崔纓聽出話中有話,忙小聲詢問铖兒具體情況。
“阿姊常與我提起的子建公子,就跟那些紈絝公子有不少往來,我還在建寧街遇著過幾次呢。倒是那個曹二公子,巡城戒嚴,常常將那些鬨市的公子哥們趕走。”
“有所往來?”崔纓笑道,“他也跟著去吃酒賭博麼?”
“那倒不曾見過,铖兒隻是覺著,曹家人與那些紈絝不過一丘之貉,成日悠遊閒逛,鬥雞走馬,恃威淩弱也是遲早的事。阿姊今後,儘量少與此人親近罷!”
崔纓笑著摸了摸铖兒的頭:“不會不會,他不是那樣的人,你彆看他長得蠻高大的,其實人還是挺憨厚老實的,就是愛玩,愛看熱鬨,他交朋友都是憑興趣和心情的,一定是那些紈絝公子想討好他,才跟在他身邊。”
“我聽過他的名聲,確實很有才華,跟其他公子哥不同。可倘若,將來他主動與那些人往來呢?阿姊你還這樣替他說話嗎?”
崔纓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些什麼。很快便到了內院,便姑且讚罷不談。
秋風送爽,蕙蘭院裡歡聲笑語,前所未有的熱鬨。
院內外都擠滿了人,曹衝跟周不疑在階前顛著皮球,一玩就會;曹節笑聲如銀鈴般悅耳,她握著風車從階前瘋跑到院門口,撞到了拿撥浪鼓逗公子宇和小曹叡的乳娘;公子上和公子彪兩兄弟在西牆角饒有興趣地練單雙杠;秦朗和公子袞倒對崔纓書閣裡的那一堆,從崔琰那兒借來的經書十分感興趣,兩人還悄悄地聊著天;在崔纓的鼓勵下,铖兒猶豫再三,終於和其他公子一起騎木馬玩耍,銳兒和銘兒已經拿著無鋒的木劍四處奔跑追逐,銳兒邊跑還邊笑嘻嘻地呼喚“阿姊”。
姑娘們這邊,二姐曹憲則領著曹華、曹貞、曹姝等一眾姐妹在水池邊,或是踢毽子,或是吹泡泡。那泡泡水,原是崔纓將澡豆粉兌水,加酒和草木灰合製而成的;其餘幼小的弟弟妹妹,都在貪嘴嘗著各種口味的飴糖,桂花味的、梅子味的、香梨味的……
崔纓換過一身胡服便衣出來,滿麵春風,遂脫了鞋履,站在秋千上,抓著鐵索,迎風蕩起,時而靈活地翻騰跳躍,展示這數月來的練武成果,引得弟弟妹妹們一陣驚呼鼓掌。待她落地著履時,秦淳褰裳上前,將一朵紫紅色的蕙蘭插在她鬢間,崔纓也隨手揪了朵小雛菊,插在秦純發髻上,於是她們對著水池照影,相視而笑。
正在此時,何晏、曹矩若乾人飄然而至。
他們也是司空府名正言順的公子,崔纓沒有理由不給他們發請柬。隻是冤家路窄,崔纓聽說不久之前,杜夫人之女曹姝剛同何晏鬨過矛盾,而今兩人在同個院子相遇,怕是少不了生出事端。崔纓暗自拿定主意,今日不論如何,也不能讓宴會搞砸。
隻見何晏笑眯眯上前,將她適才秋千上“大展才藝”一頓猛誇。
“過獎過獎,不知平叔兄在院外觀望,崔纓獻醜了。”
何晏搖著羽扇,從她身邊經過,走到秋千架下,用扇子拂了木板幾下,快然坐下,晃起秋千。邊蕩邊心平氣和地問她道:
“聽聞崔妹妹連月來習武辛勞,想必手腳功夫增進不少,今日來呢,還是想向妹妹討教一二。”
“不敢不敢,”崔纓笑眼盈盈,拱手道,“都是些花拳繡腿,更何況,崔纓哪敢對兄長舞刀弄劍的呢?”
“舞刀弄劍?”何晏笑,“當日在司空府門前,崔妹妹倒是‘勇氣可嘉’,為何學了劍術之後,反倒不如從前了呢?莫不是怕劍術不精,讓那位子桓公子丟臉?”
小曹姝叉腰上前:“嗬!你得意什麼!也不知是哪個當日被抓花了臉,還敢提從前,不知羞!”
“就是就是!崔姊姊比你厲害多了呢,到時候丟臉的人分明是你!”小曹節也上前加入。
見有劍拔弩張之勢,崔纓趕忙站在他們三人中間,笑著打哈。也不知有何恩怨,曹節拉著崔纓的衣角懇請她出麵教訓教訓何晏,還說何晏之前如何如何欺負捉弄曹姝,笑話曹姝像個男孩子一樣粗魯野蠻。
說話之際,遠遠望見曹丕曹植一行人進院中來,崔纓隻得勉強應下同何晏的比試。
手執木劍,三兩下比試,很快崔纓便敗下了陣,笨拙的劍法立刻招來了幾個公子的嘲笑。而曹丕在一旁觀戰,卻也不惱,隻疏懶地在石案前擺起了自帶的六博和彈棋。
他不惱崔纓卻惱了。
是你教我的劍術,如今我隻學了個花架子,當真一點都不在乎嗎?
在你心裡,我同何晏的比試,隻是小兒女之間玩鬨?
崔纓鬱悶不已,便賭氣似的,偏不罷休,還要揚起木劍跟何晏對決。何晏身手敏捷,技術跟曹植相類,但足夠將她打個踉蹌。正在何晏發起新一輪反擊時,一把短木劍被一隻稚嫩的手緊握著,擋在了崔纓麵前。
崔纓回神過來,才發現是一直沉默寡言的崔铖。他接下何晏的木劍之後,便同何晏糾纏在一塊,兩人即刻在院中央展開比試。不可思議的是,不過短短一段時間,崔铖的武藝和劍術便大有進步,他雖是小小身板,此刻卻能與高個兒頭的何晏相抗衡,引得蕙蘭院眾人一陣喝彩。
問過崔銳和崔銘後才知道,在铖兒很小的時候,崔琰就開始親授他劍術和武藝。自上回事件後,除了勤奮讀書,铖兒還比以往更加用功地練習劍術,基本功體能鍛煉則是一點也沒落下。
崔纓慚愧地低下了頭。目光恰與曹植相撞,他笑著挽臂倚樹,仿佛在說:“看吧,你弟弟都比你勤奮能吃苦呢!”
兩人的比試不相上下,最後以何晏喊停告終。
何晏倒也沒有氣急敗壞,反倒主動與崔铖握手言和,還要拉著他和其他幾位公子去樹下玩遊戲。
“你阿姊那些東西有什麼意思,玩過樗蒱麼?走,本公子帶你玩去。”
樗蒲是當時男孩間流行的一種賭博遊戲。崔纓見氣氛有所緩和,便笑道:“平叔兄,我弟弟可從不碰這些,你要是把他教壞了,我可不饒你。”
曹丕反駁道:“區區樗蒲,能教壞什麼。不如來看我彈棋。”
曹植與曹丕會心一笑,兄弟倆即刻分坐於石案兩向,在眾人的圍觀下,開始彈棋競技。
彈棋,是一種“指上蹴鞠”,是漢代宮廷與士大夫間流行的遊戲。曹丕自帶的棋盤,四四方方,用上等的玉石料製成,棋盤中心高高隆起,就像一個土坡,而四周平坦光滑。棋子則由上等木料製成,類似於後世的彈珠。二人對局,各執六枚,陳列排開,從下往上彈,可用手指,也可用其他諸如毛筆之類的道具。
曹丕執黑,曹植執白。
在曹家兄弟姊妹的呼聲裡,丕植兄弟二人,如同身處太極兩端,都用毛筆將彈棋彈越“土坡”,擊打對方棋子,各有得失。而曹植在指間玩轉毛筆,突然一個回旋彈,不僅擊退了曹丕的黑棋,還占據了高處,眼看已是必勝之局。
曹植在曹節、曹姝等姊妹的歡聲裡,笑得神氣極了。
大概他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能打敗素以彈棋為傲的兄長。
然而局勢一轉,隻見曹丕從懷中取出方巾,一頭纏繞在指間,一頭隻以拉弦姿勢,用力一揮,便讓原本掉在低窪處的黑棋跳起,將曹植在高處的白棋擊飛。
四周頓時又是一陣雷鳴般的掌聲。
“子建,承讓承讓!哈哈!”
曹植錯愕不已,倒也不懊惱,隻笑著摸了摸腦袋,還沒想明白,曹丕是怎麼突然用方巾贏了他的。
崔纓同樣錯愕,她看見方巾被曹植拿去,那塊繡著紫藤的方巾,上麵還留著她的字跡。曹植認出來了,於是他莫名其妙地瞪了崔纓一眼。然而,曹植的落寞,終究淹沒在曹丕歡笑聲裡。
崔纓站在石案前,環顧著四周,心突突直跳。
明明知道這樣一場宴席終將散去,卻仍舊熱淚盈眶。眾人皆歡,獨她一人,因知曉結局而心如刀割。
她幾乎不可能再按曆史軌跡選擇跟從曹植。
也許那個出走的將來,很快就到來。
可如今曹操義女這重身份,又讓她難以在將來的奪嫡之爭中獨善其身。興許,那時她將在棋局中算計的,不是曹丕,而是曹植。
曹植不服:“二哥,彈棋我是不如你,可六博未必,來來,你我兄弟再來一局!”
曹丕擺手:“誒——六博賭運成分過重,先前你能贏,那是你運氣好,對弈你能鬥贏二哥,那才叫真本事呢!”
曹丕不但彈棋在府中一流,圍棋也是曹操一把手教會的,曹植當然不是他的對手。
崔纓說道:“子桓哥專心致誌,因而,能精通行棋布局之奧妙;曹子建,你雖頗具天賦,卻三心二意,總惦記那將至未至的鴻鵠,欲援弓繳而射之。這才總不能贏。”
曹丕大笑,曹植嫌棄地作勢趕她走:“去去去,你懂什麼,我是無心於弈,怎是三心二意!”
崔纓不動聲色地看著曹植,心中歎息。
是啊,你曹植本就無心於弈,隻愛心中理想的鴻鵠之誌,不肯低頭看清身前的棋局,無心與兄長對弈比試,因而再好的天賦,再多的棋子,在你手中也會從指縫間掉落。落子無悔,不論你掉在哪個棋格,都不能重來了。然後你就在中盤輸給了你兄長,直至收官,你都想不明白,那個專心致誌的兄長,是怎麼占領各個星位,然後在天元給你致命一擊的。
你麵對的,不僅僅是你的哥哥,更是人生棋盤水火不容的對手。這個對手,比你想象得,還要多的是冷酷的手段。
曹子建,你可曾聽出半分我話中規勸之意?
這時,小曹姝忽地站到曹植身邊,替他出頭說話道:“隻要是遊戲,那都有賭運的成分,二哥哥,不如姝兒來與你打一盤!”
早聽聞曹姝喜好公子們的遊戲,崔纓沒想到,她小小年紀,彈棋、圍棋、樗蒲竟然樣樣都行,曹丕用手巾來彈棋,她卻取下頭巾,與曹丕打了個平手。圍棋更是胸有成竹,一眼能料到曹丕接下來走的好幾步。當然,曹丕也有心讓著她這位聰慧的妹妹,隻連連稱讚,笑著“投降”。
至於比試樗蒲,一旁的何晏便看不下去,手癢得直上前,要跟曹姝一決高下。兩人因而又拌起嘴來,誰也瞧不起誰。崔纓這才聽曹節說起,他們二人,先前就是因此而鬨的矛盾。
在尹氏的縱容下,何晏原是司空府眾公子中聚眾賭博第一人。
偏偏曹姝天生聰慧,且性情要強,她沒有小曹節的恃驕冒進,反倒有曹銀管事說理的口才。兩人因此就這般僵持不下,當眾鬥了數個回合樗蒲,各有輸贏,倒讓圍觀眾人看得十分有趣。
看曹植還對剛才彈棋之敗耿耿於懷,崔纓便拿出自製的鬥獸棋,在曹丕曹植麵前攤開,給他們介紹玩法。兄弟倆聽罷,倒真覺得有意思,便在另一張矮幾上開始新一輪競技。
小曹衝抱著皮球走來,好奇地探過腦袋:“咦?老鼠怎麼能吃掉大象呢?”
“遊戲罷了,在這圖紙之上,鼠可入河,獅虎跳河。若鼠潛於水中,陸中之獸不可吃鼠,獅虎不得跳河,鼠亦不可吃陸象;向使鼠離水登岸,則遇象必齧。”
曹衝搖搖頭,表示沒聽懂。
曹丕在一旁笑了,預備著看戲的姿態,繼續推著他的“老鼠”入河。
崔纓聳聳肩:“隻是遊戲設定啦,鬥獸棋都是大的吃小的,但物物相克,沒有個循環,這遊戲終歸沒那麼有意思的。”
“可是阿姊,衝兒不明白,憑什麼獅子和老虎就能吃掉小狗和小貓呢?”
崔纓仔細想了想,鄭重地回答道:“倉舒弟弟,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強者並弱,本為叢林生存法則。”
周圍幾個公子都被她的話驚到了,歡笑聲逐漸弱了下去,氣氛一度十分尷尬。
曹丕指間夾著的棋子未落,饒有興致地抬頭看著她。
“放屁!”曹植很不滿地反駁道,“什麼遊戲設定,若按此理,當世人人都該相克相爭嘍?”
“苟日新,日日新,舊的、落後的本就該拋棄。新的、先進的,本就該蓬勃生長!自古及今,人世大抵不過就此一理。”
“什麼是舊的?什麼又是新的?”曹植站起。
崔纓來了勁,配著手勢陳詞:“天下擾攘,民心不穩,儒經教義是舊,名法之術是新;朝代更迭,興亡反複,脫離民眾的禮製是舊,順應寒庶勢變的新法是新;時光流轉,生民從茹毛飲血走向衣冠服飾,人殉舊習就該廢止,薄葬節喪就該推廣……”
眾公子姑娘都被他們的大聲辯論吸引過來。
良久,清風徐來,小曹衝真誠地仰頭問崔纓道:“阿姊,人生亦可遊戲麼?”
曹衝的追問,顯然說明他在試圖詢問另一種道理。
崔纓道:“象碩大無比,自是走獸中之強者,鼠渺小一隻,不及象一足之大。可鼠若傍身之蚊蠅,縱使象生得一隻長鼻與一對扇耳,也不能奈何鼠半分。倉舒弟弟,當年你不過六歲,不是也能量稱巨象嗎?”
小曹衝撇撇嘴,顯然對她的解釋不甚滿意。
曹植不以為然:“蛇鼠向來一窩,妹妹以鼠為喻,教導衝兒,並不妥當。”
“獸禽本無罪,古今用以譬喻教化之例並不少,李斯‘人鼠之歎’典故眾所周知,為什麼我就不能給弟弟妹妹們講呢?”
說完,崔纓便跟秦淳、曹節、曹姝、曹貞等姊妹講起了秦朝末年李斯發跡的故事。
秦相李斯年輕時,生活拮據,隻是郡縣小吏,有一回如廁時,他偶然看見許多老鼠在廁所吃臟東西,一看見人和狗就驚恐萬分,倉皇逃竄。而當李斯看到倉庫裡的老鼠時,發現它們都在吃儲藏的陳年積粟,倉庫的環境很安靜,很少有人和狗來驚擾,所以倉庫裡的老鼠過得相當安逸。李斯便因此心生感慨,聯想到了人所生存的環境。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廁鼠、倉鼠皆是老鼠,過的日子卻有雲泥之彆。亂世之人,或為廁鼠,或為倉鼠,或為過街人人喊打之鼠,雖有天命,然人定勝天。倉鼠飽食積粟,未曆人犬之憂,旦夕禍福,不能避險求生,與廁中之鼠並無分彆。總而言之,人當自我勉勵,及時進取,相信“勝天半子”,且居安思危,方可享得長年福祉。”
何晏對崔纓洋洋灑灑的發言表示讚同。
曹植卻很不高興了,他捂著曹衝的耳朵,反駁她道:
“李斯貧賤出身,從學荀卿,位極人臣,卻終為腰斬鹹陽,夷滅三族。可見獨善其身之道才是至理。斯出獄,顧謂子曰:‘吾欲與若複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可見偌大榮華富貴,不過鏡花水月!王侯將相,有何羨乎!不若守己本心,即令縱情聲色犬馬,快活一世,又有何妨?倒是你崔纓,口口聲聲宣揚什麼‘適者生存’,唆使大家效仿李斯,也不知道,某人的聖賢書讀哪裡去了!”
崔纓被曹植懟得啞口無言。
當時隻年輕,她說不出更多人生哲理來勸說。直到很多年後,回想起這尷尬的時刻,才徒生許多悲涼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