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及笄禮(1 / 1)

漢魏風骨 Lily林羽 8722 字 3個月前

五月廿一,千呼萬喚的十五歲笄禮,終於到來。

是日清晨,雞鳴報曉,盥漱畢,蘭湯沐浴,崔纓著采衣采履,安坐於東廂。

銅熏爐中燃著丁香,煙霧繚繞,東廂毗鄰正堂,夾道裡琴師正彈著《猗蘭操》。

此次笄禮,由卞夫人作主,曹丕作讚禮,蔡琰任正賓,曹憲作讚者,有司一人,執事、擯者若乾。

卯時末,迎賓就位,鄴城各望族女眷皆至,主賓各自落座。

辰時整,卞夫人起身致辭開禮,朗聲長吟:

“曹纓,入席行笄禮——”

朱門張,玉簾開,晨曦入。

曹憲先出,以盥洗手,於西階就位,崔纓則以笄者身份出屋,輕盈步履,行至中庭。先麵南,向觀禮賓客行揖禮,後入竹席,西向跪坐。曹憲持桃木梳為她梳頭罷,將木梳置於席南。

南向坐的蔡琰起身,東向坐的卞夫人起身相陪。蔡琰於東階下盥洗雙手,以潔帕拭乾,與卞夫人相互揖讓後,各自歸席。

崔纓小心起身,轉身向東正坐。旁有執事三人,各持一托盤,分彆奉上發笄、發簪、釵冠。蔡琰起身來到她的跟前,高聲吟頌祝辭曰: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誌,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她跪坐於席,為崔纓綰發加笄,然後便起身回了原位。曹憲象征性地正笄罷,崔纓直起身子,麵向諸賓。

此刻,一支碧綠的青蓮玉簪,正在晨光下熠熠生輝。

賓者莫不作揖祝賀。

崔纓回到東廂,曹憲從有司手中取過舊衣,為她換上與發笄相配的素衣襦裙。崔纓著此裙出房,向西席的卞夫人行正規拜禮。

“一拜,謝阿母阿翁養育之德——”

崔纓東向正坐,蔡琰再洗手,從執事手中接過發釵,來到她麵前,高聲吟頌祝辭曰:

“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

曹憲為她卸去發笄,蔡琰跪坐,為她簪上發釵,然後起身複位。曹憲幫她象征性地正發釵,賓者向她作揖。崔纓再次折返東廂,曹憲取衣協助,為她換上與發釵相配的曲裾深衣。

崔纓著深衣而出,向來賓展示。然後向北席的蔡琰,行正規拜禮。

“二拜,謝蔡夫人教導女學之恩——”

崔纓東向正坐,蔡琰再洗手,從執事手中接過釵冠,來到她麵前,高聲吟頌祝辭曰:

“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

曹憲為她卸去發釵,蔡琰跪坐,為她加釵冠,然後起身複位。曹憲幫她象征性地正冠,賓者向我作揖。崔纓再複折返東廂,曹憲取衣協助,為我換上與釵冠相配套的大袖長裙禮服。

終於,崔纓著大袖禮服、頭戴釵冠出房,向來賓展示。麵向南麵諸賓,行正規拜禮。

“三拜,敬諸蒞臨來賓,蒙此榮光,小子之幸——”。

諸賓齊齊拂袖還禮。

擯者撤去笄禮的陳設,在西階之位擺好醴酒之席。蔡琰揖禮,請崔纓入席,崔纓站到席的西側,麵南而立。

蔡琰麵西,曹憲奉上酒,崔纓轉身向北,蔡琰接過醴酒,行至她席前,念祝辭曰:

“甘醴惟厚,嘉薦令芳。拜受祭之,以定爾祥。承天之休,壽考不忘。”

崔纓行拜禮,接過醴酒。蔡琰回拜。崔纓入席跪坐,將酒撒些在地上作祭,然後持酒樽,象征性沾唇,再將其置於幾上。有司奉上飯,她雙手接過,象征性地吃了些。她對著正賓再拜,蔡琰答拜。

起身離席,立於西階東麵,崔纓麵朝南。

蔡琰起身,向東而立。卞夫人起身,向西而立。蔡琰為她取字,念祝辭曰:

“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於假,永受保之,曰子嚶。”

崔纓即刻答曰:“子嚶雖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崔纓再向正賓行揖禮,蔡琰回禮複位。

崔纓跪於卞夫人麵前,卞夫人深情教誨道:“汝少孤流離,幸賴神佑,還歸士門,後轉宗曹氏,祗若期年。今汝年已十五,謹當從容,行依婦則,待字閨中,毋忘府訓。”

崔纓伏首靜心聆聽,對卞夫人行拜禮,答話曰:“兒雖不敏,敢不祗承!”

最後,崔纓分彆向在場的所有參禮者行揖禮以示感謝。她立於禮台中央,依次對正賓、觀客、樂師、有司、讚者、卞夫人作揖行禮,眾人微微點頭作禮。

三拜三加,飲酒聆訓,樂畢禮成。

眾人皆賀,卞夫人攜崔纓手,複行揖禮,致謝來賓。

我崔纓,在這個世界,自今日起,正式成年了。

待字閨中?走漢代女子舊路?不可能的。

崔纓望向府牆外的萬裡晴空,眼中愈發增添堅定之色。

仲夏的日光十分刺眼,然而司空府東院卻很是熱鬨。府中侍婢早將最北端的兩個相鄰小院,打掃得乾乾淨淨,或修整草木,或張掛席幔。這是因為崔纓與曹植皆年過十五,故而分出小院讓他們兩個各自彆居。

崔纓的小院,是她特意挑選的:臨著東麵的廣德門大街,登上閣樓便可望見街巷民風,登上西樓,還有西園的北林片片,足以極目遠眺;院外種著一棵石榴樹,院內前庭,左端是一塊田圃,右端挖了一處沚地,中間高地種了一株桃樹,水很清,沒有一條小魚,隻有些許浮萍;中庭鑿了一口井,井邊栽著一棵年代久遠的棗樹,棗樹後麵緊跟著一棵略矮的梅子樹,梅子樹下又有一張灰藍色的石案,石案上落了幾片樹葉,有棗樹的,也有梅子樹的,在陽光的照耀下像幾塊玉片;後院荒蕪,卻種著十分雅致的玉蘭。

其實,院落多年前的主人,本是袁家女眷。後來袁紹敗亡,庭院荒草萋萋,曹家人就預備拆了重建,可崔纓偏偏覺著,隻有這樣的地方幽靜,最適合自己。於是,她向卞夫人求情,要了這座舊院。

其他公子小姐的院子呢,都在南端安置了,唯獨曹植挑了個和她相鄰的院子。後來,崔纓常見他從北門偷溜出府去,方知他選院落,是為了更方便與朋友玩樂。內院與外宅間有隔牆,更有府兵把守,崔纓不明白,曹植何時與北門的守衛交情甚好的。

笄禮過去並無幾個時辰。

崔纓卻毫不顧忌地穿著曲裾,抓著鐵鋤與小鏟,和思蕙有說有笑,一同在前庭花圃翻土,她覺得衣服麻煩極了,便擼起袖子卷了個結。正當她蹲下,精心思量著種些什麼花草時,忽然有人從背後拍了她一下。

曹植見著了崔纓的臉,噗嗤笑出聲:“好妹妹,笄禮方畢,你便玩泥巴為樂,也不怕阿母責罰你!瞧瞧你這臉!”

崔纓雙手都是泥巴,自然知曉臉上何狀,笑道:“這黃土的顏色,不正與我膚色相配?要不,你也來點?”

“快彆鬨了,走,我帶你去看一處極美的景致!”曹植抓起她的手臂就往院外跑。

“慢點走,你要帶我去哪兒呀?”

“到了就曉得唄!”

曹植魯莽地衝撞了好幾個府侍,拉著崔纓跑進他的院子,崔纓喊道:“院裡還有事兒呢,若是搬書要我幫忙,可真是尋錯人啦!”

曹植停了下來,眼前浮現的景觀,讓崔纓再說不出一句抱怨的話。

那是一處,在假山堆疊環繞下新掘的池沼,高低曲屈的石岸,雜草繁密,水麵深淺不一,大片的荷葉與蓮花覆於其上,錯落有致。午後的驕陽,正熱烈地與泛著漣漪的池水共舞,將閃耀的光芒折入人眼,愈發襯得綠葉亭亭、蓮朵嫋娜,連帶著無名的水草也閃著金光,實在絢爛奪目。至於碧荷間開著的紅蓮,則更是鮮妍了,蓮下蔭庇著空遊無所依的小魚苗。夏風微微,送來縷縷荷花清香,令人神清氣爽。

目光所及,儘是清麗之景。

崔纓沉浸在這片盛夏旖旎風光中,忽然覺著,這份美麗,才是曹植贈給她,最好的成人之禮。

“以此景作題,你能背出幾章《詩經》?”曹植不懷好意地笑道。

“簡單啊,”崔纓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

曹植笑得前俯後仰:“怎麼,笄禮剛過,妹妹便有心上人了?”

崔纓聞言一激靈,反應過來後,立刻反唇相譏:

“那便換個——‘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崔纓邊說邊笑,用手指著曹植:“啊,山上有茂盛的扶蘇,池裡有清美的荷花。我不曾見到美男子子都啊,偏偏遇見你這個小狂徒。”

“咳咳——”曹植作假咳狀,話鋒一轉,“還是《楚辭》之花更雅,我先來,‘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接——”

“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餘情其信芳。”爛熟於心的高中課文,崔纓張口便來。

“坐堂伏檻,臨曲池些。芙蓉始發,雜芰荷些。紫莖屏風,文緣波些。”

“築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

“竦芳柯以從風,奮纖枝之璀璨。其始榮也,皦若夜光尋扶桑。其揚輝也,晃若九陽出暘穀。”

“慢著——”崔纓覺得此句有些耳熟,打斷道,“《楚辭》裡有這句麼?曹子建,我讀書少,你莫要唬我。”

曹植抱臂,得意洋洋:“你當然不曾聽過,因為這句是我現作的。”

崔纓哭笑不得,明白他曹植將來作《芙蓉賦》時會將此句加入。

“曹四公子才思敏捷,行詩作賦,如有神助,天賦非凡,今日見識,佩服佩服。”

曹植聽她拍馬屁還挺高興,甚至雙手叉腰,非要她再背出幾句彆的荷花相關的詩。

崔纓故作思量,搖頭晃腦笑道:“並非我打擊你,隻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這兒啊,還真認識一位姓周的名士,他寫了篇極好的文章,名曰《愛蓮說》,比你剛才幾句還驚豔呢……”

“周姓?”曹植敏銳地問道,“廬江人士?”

難道他懷疑我想說周瑜嗎?崔纓暗笑。

“不是啦……相傳,春秋有一宋人,咳咳,嘗與二友共遊楚地,見水中芙蕖,心有戀然,故作辭曰: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

不對不對,三國呢姐妹哪來的晉?崔纓自覺失言,佯裝淡定,接著念:

“世人甚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愛,陶後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

曹植頻頻點頭,收斂起一開始的輕狂之色,認真細品起來,嚴肅的態度簡直判若兩人,於是崔纓便靜靜觀望著他,心想道:這篇來自八百多年後的《愛蓮說》,能給你曹植帶來文學創作上的靈感麼?若將來真有,也算是反向文學接受了。

曹植反複咀嚼著那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最後,慨然歎道:

“寫得真好啊,蓮花,百卉中之君子也。這世上,竟能有如此奇人奇語,可恨不能即刻相見。”

曹植突然疑惑:“可是,喜歡菊花的‘隱逸者’陶淵明,他是哪國的先生?我怎的從未在典籍中聽過這個名字?是巢父許由那時的賢士嗎?”

崔纓哈哈地假笑著,連忙掩飾道:“這……晉陶淵明嘛,他可能是春秋時代個晉國一隱士,效仿采薇而食的伯夷叔齊吧?哦,我也記不太清了……碑石之跡,年久漫滅都是常有的事;何況是卷帙浩繁的古籍呢?”

曹植沉默了,若有所思。

然而很快,他便信心十足地說道:“此文之意,吾已儘得,君子如玉如蓮,吾今後,定也要作此絕妙之文。”

崔纓憋笑憋紅了臉:“曹子建,你彆太有意思,你那麼自信,倒令我又想起一人。他好像還挺佩服你來著,但他也是一個很高傲的人,不論什麼時候,都對自己有著絕對的信念。”

“哦?”

“據說此人來自蜀地,姓李名白,字太白。”

“太白?白帝子?”曹植眼睛一眯,嘴角輕揚,“我也認識一位漢人,姓劉名黃,字熒惑。”

劉氏炎漢,尚土德,火生土,尚黃色,火星古名“熒惑”,金星古名“太白”。

看著他澄亮的眼睛,崔纓又惱又覺得好笑:“哎呀,我並非與你耍笑,果真有此人啦!不過山川阻遠,音訊難傳罷了。你若不信,他有一句極好的寫蓮的詩,你姑且聽著——”

“說。”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曹植眼珠一轉,抿嘴一笑,微微頷首,並不言語。

“嘿!你難道不相信嗎?”崔纓起了興致,故意激他道,“他確是這天底下了不得的人才!世人稱他為‘謫仙’,說他妙筆生花,是天上下來的文曲星呢!”

曹植依舊笑而不語,還低頭悠閒地拾了幾顆碎石往池中擲去。

“喂!我與你說話呢,”崔纓湊了前去,嘿嘿笑著,繼續試探他道,“我曉得,平空說出一位才子,又不是楊修那種所有人都聽過的,你是斷然不會相信的——”

“即便信了,又能如何?”曹植打斷她的話,認真問道,“阿纓說這李太白,人稱‘詩仙’,可我更喜歡作賦,我為何要與旁人比,庸人自擾呢?”

“那你……想當‘賦仙’?”

“神仙事,欺人耳,我曹子建何圖此虛名?”曹植甩袖朗笑,悠然自得地坐在池沼岸邊的草坪上。

崔纓咬唇輕笑,在他身側坐下:“其實吧,這李白也跟你一樣喜歡蓮花,他給自個兒取了名號,叫作‘青蓮居士’。”

“嗯,取的好。”

崔纓四處張望,打量了一番曹植的新居,忽而笑道:“君子房舍,必有雅名,依我的意思,你新院栽種了諸多荷花,莫若取名便喚‘青蓮院’,怎麼樣?”

曹植白了她一眼:“我自有名,何必沾他人光彩?”繼而以手托腮,驕傲道,“莫若‘朱華’二字,深得我心。”

“哈哈哈,也好,‘朱花院’也好聽!”

……

暢聊了半天,崔纓起身,預備回自己的小院。

“前庭植柳,屋傍栽花,你這兒可真夠彆致的……誒??那個那個,是叫什麼來著。”

“迷迭香麼?二哥的院庭不遍地都是,你儘管向他要花種去。”

崔纓眼睛又一亮,她瞥見牆根一叢蘭草,驚呼道:“這種蕙蘭更罕見了,你又是從哪得來的呢?”

曹植笑道:“那是去年寫了好文章,父親賞我的蕙蘭花苗,羨慕吧。”

“當然!可以送我一些嗎?”

“不行。”

“就兩株!真的,我真的很喜歡!我院裡才隻有萱草而已……”

在崔纓軟磨硬泡下,曹植終於鬆了口,把稀有品種的蕙蘭分了她兩株。

“多謝四哥慷慨贈苗!”

雙手合十感謝曹植罷,崔纓轉身便徒手刨土,挖了兩株蕙蘭出來,連泥帶土塞了一株到曹植手上,要他一塊幫忙帶回院中去。

“你——”曹植被她的野蠻行徑氣笑了:“好妹妹,你可真是個機靈鬼,你這一挖,真將我院裡長勢最佳的兩株綠植挑走了。”

“怎的,你想反悔?蓮花君子一言,可是駟馬難追哦。”

曹植露出了無奈的笑,仍挽袖幫我,跟著她回到了隔壁小院。

“□□有玉蘭,前庭有蕙蘭。哈哈,你有你清水芙蓉的朱華館,我崔纓今後也有香溢滿園的‘蕙蘭院’嘍!”

“蕙蘭不是你貼身女侍的名號嗎?你取這名不平白落人口舌?依我看,不若‘紉秋蘭為佩’之‘秋蘭院’。”

崔纓不以為然,也學著他傲嬌的姿態道:“不,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偏要叫它‘蕙蘭院!”

兩人在前庭移種蘭草十分順利,泥土被他們翻得鬆軟,崔纓時不時抹了些泥巴在曹植臉上,惱得曹植也放下貴公子的架子,隻管揪她小辮,還抓泥裡的小蟲來唬她,氣氛頗為愉快。

“哼,拿蟲子嚇人,某人簡直就是屬峨眉山猴子的!”

“初平三年,是屬猴兒呀,你不也是嗎?”曹植一本正經地說。

崔纓真想擰一擰那張故作純真無邪的笑臉!

玩笑了許久,玩累了,蕙蘭也移植好了。崔纓拈了一根樹枝,在泥地裡一筆一畫,寫下端正的四個隸體字:

“滋蘭樹蕙——”曹植逐字念。

“其實,子建,你知道嗎,我最愛讀屈子《離騷》那句‘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了,每當讀起這句話時,我都會想起《孟子˙儘心上》的‘三樂’說。”

“君子三樂?”

“沒錯!”崔纓眼中盈滿了希望,“‘君子有三樂。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我自幼失了雙親,一樂已殘,二樂貫之終生,三樂,乃吾夙願矣!”

曹植笑:“聽你這話,莫不是有從業教書之心?”

“正是如此了!”崔纓愈發肯定自己心中所想,激動地跟曹植分享道,“豈不聞‘孔子杏壇,三千弟子賢者七十二’乎?我雖不才,卻比尋常女子多認得幾個字,我可不願庸庸碌碌,虛度此生!”

崔纓前世時學的便是師範專業,在古代運用後世係統的教學理論,聽起來,真是又刺激又蠻有意義。倘若她並不能改變什麼曆史命運,就此好好修習學問,將來,在這個世界從事教書育人之業,也不枉重生一場,也算了卻前世未儘之願了。

崔纓越想越興奮,仿佛立刻就能當上這時代的女夫子。

“可是啊,傻妹妹,哪有女兒家做教書先生的?”

“從前沒有,自我伊始,有之。”崔纓斬釘截鐵地說。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有教無類,我崔纓日後,不單想教‘英才’,更要教資質平常者……遠不止這些,我還要在鄴城辦一書館,專教城中貧苦人家的孩童!這個世界,有多少至孝至良的小孩兒,他們沒有你我一般的好運,生在富貴人家,他們不能讀孔孟聖賢之書,不能一覽古今詩詞歌賦。”

霎時,似有一幅恬靜的田園草堂授業圖,就在崔纓麵前徐徐展開。

曹植緘默不語,隻向她投來複雜的眼神。崔纓也看著曹植,心裡感慨萬分:

眼前此人,名中有一“植”字,固有培育教化之意,他將來成為了千古流芳的大詩人,也確實築起了一座‘杏壇’。“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千百年來,曹植其人其文,給予了多少文人墨客惠風春雨。而今,我向他索取此蕙蘭之苗,此誠感念其前世予我教化之恩,欲廣植智根慧苗,往人間播撒雨露,為貧苦求學之子,撐起一棵遮蔽風雨之樹,嗬護庭前花圃中幼蘭也。

封土後,崔纓提著甕罐,給新苗澆水,忽而憶起昨日閨中,蔡琰教她女子之誌。久蹲於地,又頂著灼灼日光,有她些精神恍惚,思緒翻飛。

抬頭望,院外那棵新植的石榴樹,庭庭如蓋,日光自枝葉縫隙穿過,越過高牆,灑落在前庭。在斑駁的樹影下,四個端正的“君子三樂”隸體字,仿佛也隨風搖曳起來。

“起風了?會下雨嗎?”

“不會,夏日北風起即雨,西南風則晴,雲向西南浮動則將雨。”

“沒想到,二哥還懂天象呢。”

笄禮後數個時辰,崔纓此刻,始覺悲涼之感,悵然若失。

年逾十五,祿心重重而一事無成,前世自毀中學學業,今者又憊於人事交際,日日溺於舊書旖旎風光,夜夜耽於世間綺麗聲色,學既無成,聵聵而見欺神仙,不亦悲夫?

成人在即,不知將為人師,不知將為人妻,不知將為人母,不知韶華易逝、老冉冉之將至,抱病空餘歎息音,殆矣。

念及生平所遇之男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巾幗,誠不若彼須眉哉?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

孟軻雲,君子有三樂,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細忖度之,予竟無一樂,究何以厚顏苟活於世?蓋名利為累,親友羈絆,心存不甘,如背負泰山耳。

世其美麗,美則美矣,未儘善也,美樂令我耳聾,美色令我目盲,美人令我心發狂。愛恨教我心悴,責擔教我心焦。思嗣宗之窮哭,懼親朋之我笑。日日飫甘饜肥,入此自暴自棄者流,萬般掙紮求生而不得。若嘔心痛血以死,則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此亦今生之大罪矣。

崔纓鄭重其事地看著曹植,對他說道:

“我生來便是高山,我非人間蠹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