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當無逸(1 / 1)

漢魏風骨 Lily林羽 6067 字 3個月前

自東閣辯論後,府中上上下下都對崔纓多了幾分恭敬,尤其是在熏香事件後,更是如此,曹茂等人也再沒找過她麻煩,何晏也較以往收斂了不少,愈發專注於學業了。

崔纓心裡明白,這一切,都是曹丕的特彆關照給我帶來的。住在大夫人主院,且與嫡公子親近,任誰都會禮讓三分。

唯一尷尬的,仍是與曹植不溫不熱的關係,崔纓究竟不知怎的讓他對自己好感降低的,越想越煩,可惡,真是個喜怒無常的人!

腹誹這時,曹植已推開東偏房的木窗,捧著書卷晨讀。自上回賭局後,他和崔纓都在苦下功夫讀書,冥冥中形成了一種競爭關係。崔纓讀《史記》時,他便讀《漢書》;崔纓拗口地讀完整版的《離騷》,他卻在一旁流利地背出宋玉的《神女賦》;崔纓在安靜地看《左氏春秋》,他倒學從前的她,打雷似的誦讀《孝經》……

陽春三月,草木繁盛,光影斑駁,正是田獵好時節。

曹丕素來喜愛胡服輿馬,驅逐郊獸,於是一連數日他都與曹真、吳質等人田獵鄴西。他也曾來主院邀崔纓與曹植共赴遊獵,回應的隻有兩人異口同聲的拒絕。見崔纓與他爭鋒相對,學著刻苦讀書了,曹植終於在石幾背書之餘與她搭幾句話。

“……文王弗敢盤於遊田,以庶邦惟正之供。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國四十年……”

“是‘厥享國五十年’!崔纓你個笨蛋,這《尚書》無逸篇又背錯啦!”

“哎呀,你們這些從小到大養尊處優的貴公子,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不知‘稼穡之艱難’呦,難道你曹植就懂何謂周公之‘君子無逸’麼?”

“我們從小養尊處優?”曹植隻輕蔑地笑,一氣之下便舉起竹簡,作勢欲追打她,崔纓見狀,愈發得意起來,愈要說些言語激怒於他,隻圖他能多跟自己說上幾句話。

“二哥平日都讓你讀的什麼書啊,你用不上的,還不如多看詩書,把辭賦寫好來!”

“辭賦寫再好又能怎樣?我偏不,我偏要跟二哥學兵法,學律法,學治國安邦之道!”

“真是好笑,你一女兒家學這些能做什麼?二哥那是看你太閒,唬你呢!”

“略略略……”

幾番追逐打鬨,崔纓躲進了卞夫人的內室,那時正值巳時,卞夫人與一眾姨娘都在前堂閒話,院裡管事的大丫鬟與嬤嬤都有事出去了,於是他們玩鬨得也肆無忌憚。一個轉身不小心,崔纓胳膊肘碰倒了案台上擺放的一隻無耳青陶罐,說時慢那時快,眼看那陶罐就要倒地,崔纓連忙撲上前用雙掌去墊,最終陶罐沒摔破,陶罐中盛著的液體卻衝破紗封,傾湧而出,流了一地。定睛一看,才看出是蜂蜜。

“你完了!哈哈哈!你打翻了母親的蜜罐,等著挨鞭子吧!”

崔纓瞪了曹植一眼,又怯怯抬頭,從窗眼瞄見屋外無人後,她趕忙拿出巾帕,跪地將蜂蜜擦乾。

“這是陳年春蜜,母親素來喜歡午後衝杯蜜漿解渴,父親便常年都會在府中囤積蜜罐,隻是陳年蜜罐,僅此一罐了呢,如今倒好,全讓你給糟蹋了!”

聽著曹植的風涼話,崔纓心裡很不是滋味,越想越不安,局促得全然消散了先前頑鬨之心,隻愁眉苦臉,尋來水壺,反複擦拭地板。

“春來多蟻,你最好還是擦乾淨點嘍!”

蜜漬滲透進了木板,很難清洗,意識到自己闖下大禍,免不了受卞夫人責備,崔纓越想越難過,如鯁在喉,便一邊擦一邊噙起了眼淚。

曹植受不了她這敏感的心緒,扭頭連連擺手:“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逗你玩呢,這不是什麼陳年春蜜,隻是上月新供入府的!”

“當真?”崔纓瞬間把“眼淚”憋回去。

曹植嗤笑著,搖搖頭,一把將她從地上拉起,帶出了房間,往東偏房走去。

他邊走邊掩手在崔纓耳邊悄聲道:“仲春產蜜較少,其實隻有兩罐,不過巧得很,母親疼我,獨獨給我留了一罐。我就瞞著府中兄弟藏了起來,喏,就放在那閣樓之上,待我取了給你,你仍倒回原先那隻陶罐,此等偷梁換柱之計,定不會讓母親心疑。”

“好啊,四哥,原來你也會恃母寵而驕啊?”

“我恃寵?嗬,”曹植努嘴,“那妹妹倒真將我想錯了。母親是私下將蜜罐給我的,府中彆的兄弟姊妹都沒有,偏我有,這不是禍事麼?我藏起來正是另有用處,這府中何人最喜甜食,妹妹心知肚明,不必我多說吧?”

“二哥?”崔纓瞬間明白了,也聯想到什麼,“你原是要送給二哥?……當生辰賀禮?”

“聰明!”

“可你就這麼給了我,用拿什麼送給二哥呢?”

“這還用問?”曹植看左右無人,又壓低了聲音,“當然是酒啦!”

“酒?”

“嗯。小的時候,二哥沒少帶我和三哥偷酒喝。阿纓你是不知,那時多有意思!記得有一回夏天,晚上悶得實在難以入睡,我們兄弟三人就摸著夜路,翻牆去了酒窖,結果發現酒窖都空了,原來是父親都藏起來了。於是我們便又悄悄溜進了父親的寢房,果在榻下找到了陳年老酒。

“其實那晚我們兄弟三人各拿了一壇,隻有我臨走時在榻下拜了一拜,卻不想驚動了母親,被當場抓了個正著。點燈後,父親起初並未訓斥我們,隻問我何以偷酒而拜。我答道‘酒以成禮,不敢不拜’;父親又問二哥何以偷酒不拜,二哥卻答‘偷本非禮,所以不拜’。結果那晚被罰的隻有二哥一人……”

“哈哈哈……”崔纓笑得眼淚都快要出來,“好啊你,你這是把二哥往火上烤啊!”

曹植碰了碰她的胳膊:“噓,所以我這不才想為兒時之事謝罪嘛,聽我說,建安五年,父親正與袁紹官渡對峙,那時我才九歲,二哥也不過二七。有一日,我見他在庭中親手種了一株一寸粗一尺高的柳苗,便突生奇想,趁夜半無人時,在那柱柳樹苗下埋了一壇上好的藥酒。哈哈,六年過去了,那柳想來也比人高了,今年秋分,我便遣人去取,味道一定上佳!”

“哼,柳樹根深,且根係繁茂,隻怕早與酒壇交錯纏繞,難舍難分。你今年去挖,不傷根動筋是不可能的。那柳樹既是二哥親手栽種,一定有特彆意義,你就這麼給人家掘了,還不知他會怎樣生你氣呢!”

說罷,曹植忽地沉默了。

“你說得對……不過,當真無法取出了麼?”

見曹植神情落寞,崔纓笑著安慰道:“既然埋下了,就讓酒壇在柳蔭下與大地長眠吧!酒壇與柳根相纏,不正如你們兄弟二人一母同胞,利害相關麼?這美酒已然是你送給二哥最好的敬禮了,又何必使二者分離呢?”

“嗯,說的確實在理。那我換個生辰禮好了。”

崔纓暗暗偷笑:嘿嘿,曹植,你送不成美酒,那送酒的心意可就要被我搶去嘍。

閒聊這會兒,他們已經到了閣樓下,曹植搬來扶梯,讓崔纓在樓下扶穩,他自攀爬上去取蜜罐。見曹植上了樓,小崔纓眼珠一轉,又起了玩笑的心思,遂撤去扶梯,隻抱臂站在樓下,等曹植抱著蜜罐要下樓時,便壞笑著哼起了現代歌兒,還搭配起滑稽的動作:

“小老鼠上燈台,偷油吃下不來,嘰哩咕滾下來——”

“你在哼唧啥呀?”曹植聽的不是很真切。

“唱歌呀。”

“嗯,還蠻好聽的,不過你預備把梯子抽走幾時呢?”

“嘻嘻,你下來呀,你倒是下來打我呀。”

見她不依不饒,曹植也不急,隻在高樓翹著腿,聳著肩:“昔年袁術與父親為敵,兵窮勢竭,淪至塚中枯骨落魄之境,而六月盛暑,袁術欲得蜜漿解渴,又無蜜。因而頓伏床下,嘔血鬥餘而死。纓妹妹,蜜如今在我手中,你就不怕落個跟袁術一般的下場嗎?”

聽罷,小崔纓忙改換顏色,陪著笑臉又把扶梯移回原位。

“四哥,我錯了,快下來吧!”

不曾想,曹植真賭氣了,直接靠著牆,抱著蜜罐,僵持了半天,就是不下來。

“時辰不早了,再過些時間,母親就要從前堂回來了,好四哥,求你了,快下來吧。”

曹植冷哼一聲,一手抱著蜜罐,一手竟扶著橫梁,徑直順著柱子平穩滑下來,罐中蜂蜜愣是一滴沒漏。

崔纓忍俊不禁,恭敬又滑稽地朝他作了一揖。

暮春的時節,時間似乎過得很快,一轉眼,正院中庭的幾棵桃樹上,已經結滿了粉撲撲的桃實。

某日午後,趁著卞夫人睡著,崔纓穿起便服長靴,背著竹筐猴上了桃樹,嘴裡咬著一個,手上摘下一個,留淳兒節兒在樹下呆呆仰望。

“阿姊,你當心點啊——”

“淳兒,節兒,快來快來,接住這兩顆桃子,哈哈——”

暮春的歡樂在摘桃的活動裡達到頂峰,樹蔭下甚涼,秦淳隻和曹節在樹下翻花繩,崔纓卻悠哉悠哉地倚在樹乾上,以手掩目,透過指縫,看那綠葉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白燦燦的光。

日落之時,節兒就被卞夫人喚去了。想著此刻曹丕田獵當已歸府,崔纓便抱著一筐的鮮桃,和秦淳姐妹兩人攜手同行,去東院找他。曹丕素來喜愛甜食,他要是見到一筐的桃子,肯定很高興吧?崔纓暗想。

她從來都不喜歡皇帝。

可比起某些樣板式的明君,曆史上的魏文帝曹丕無疑是一個更有血有肉的人,他仿佛在史書上明確地告訴世人,他會得意,會失落,會開心,會難過。可他也乾過很多荒唐的事,這真讓人愛恨交織,欲罷不能。

小崔纓那時對曹丕的認識淺顯,也僅僅止步於此了。

今年不單是她的及笄之年,更是曹丕的加冠之年。

曹丕生於中平四年孟冬時節,她卻是生在初平三年仲夏之日,即壬申年五月廿一。

十月初九,曹丕行完成人禮後,便要遷往城東閭裡新府,屆時也許便要隔著數日才能相見了。

剛入院門,便迎麵見著曹真與吳質從裡屋走出。上回見到曹丕的好友吳質,還是南皮城郊,不過這這兩人並肩同行的場麵,倒是罕見。腦子突然蹦出“真肥鑠瘦”一詞,崔纓暗暗一笑。

“阿兄!”淳兒歡喜地喚道。

“淳兒,夜幕將至,你怎的還往你丕二哥院裡跑?”曹真粗聲粗氣地問道。

秦淳這時才望見了吳質,驚得趕忙往後退,躲在了崔纓身後,崔纓卻昂首與曹真吳質二人正麵對視。

曹真看了她一眼,又瞅了眼吳質,謔笑道:“崔妹妹,內眷不得輕易露臉見外男,你倒很是大方啊。”

“子丹哥,按理我崔纓也是曹家‘外女’,這‘外女’見‘外男’,自然沒什麼不妥嘍!”

不想耽誤時間,崔纓隻管抱緊籮筐,笑著領秦淳繞過曹吳二人。然而經過吳質身側時,忽地被他揪住小辮,腦中一陣嗡嗡。辮子被吳質揪在手裡,小崔纓動彈不得,又氣又急。

“崔妹妹,這般好的口舌,見了我們怎麼也不打聲招呼呢?這筐中鮮桃,給我也嘗嘗唄?”

曹真和吳質皆笑,崔纓卻作威勢,冷不丁一回頭,直勾勾地看著他,冷冷回道:

“你好大膽!”

吳質被小崔纓的反應驚愕住了,意識到身份有彆後,忙作揖謝罪。

曆史上吳質曾與曹植交惡,且善於諂媚曹丕,出於莫名的心理,崔纓打心眼就不喜歡這個人。

女兒家的辮子,怎可輕易玩弄?那時,崔纓也萬萬想不到,這個揪住我小辮的白麵書生,將來會成為她致命的掣肘之人。

崔纓懷抱著沉重的籮筐,腮裡鼓起氣:“這些都是給二哥的,你們若要,自個兒摘去。”

曹真抱臂不屑一笑,不知在想著什麼。

說話這時,內室的門已被推開,曹丕早換下獵服,隻精神不濟地立在門檻上。

崔纓趕忙抱著籮筐跑到曹丕身旁,笑逐顏開:“二哥,你瞧,這是我與淳兒給你摘來的桃兒。”

曹丕垂首,默然不語。

察覺到今日的曹丕麵帶愁色,秦淳不禁問道:“二哥看起來很是疲憊,可是今日田獵所獲不如意?”

“他確實不如意,一日都閒賦在家,哪還敢跟我們出城遊獵呢?”曹真雙手撐腰,與吳質相視而笑罷,雙雙出院而去。

“二哥,到底出了何事了?”我和淳兒異口同聲問道。

曹丕歎了口氣,無奈有想笑笑不出,隻好引她倆進屋,靜靜地攤開一份字跡工整的紙書:

蓋聞盤於遊田,《書》之所戒,魯隱觀魚,《春秋》譏之,此周、孔之格言,二經之明義。殷鑒夏後,《詩》稱不遠,子卯不樂,《禮》以為忌,此又近者之得失,不可不深察也。袁族富強,公子寬放,盤遊滋侈,義聲不聞,哲人君子,俄有色斯之誌,熊羆壯士,墮於吞噬之用,固所以擁徒百萬,跨有河朔,無所容足也。今邦國殄瘁,惠康未洽,士女企踵,所思者德。況公親禦戎馬,上下勞慘,世子宜遵大路,慎以行正,思經國之高略,內鑒近戒,外揚遠節,深惟儲副,以身為寶。而猥襲虞旅之賤服,忽馳騖而陵險,誌雉兔之小娛,忘社稷之為重,斯誠有識所以惻心也。唯世子燔翳捐褶,以塞眾望,不令老臣獲罪於天。

臣崔琰白。

崔纓看了一眼落款,瞬間明白了一切。

叔父崔琰,在曆史上,是立嫡長子曹丕為曹操世子的堅定支持者,他深受封建禮法的影響,向來反對廢長立幼。哪怕在原來的曆史上,曹植還是崔琰的侄女婿。這封書信,勸諫曹丕減少田獵,看似語詞尖銳,實則用心良苦。

秦淳讀完書信,若有所得,輕聲道:“二哥,江湖輕輿便服易得,廟堂威重之心難收啊。”

曹丕點點頭:“淳兒近來學業漸長。”

“既是家叔之信,不知二哥心作何想?”崔纓平淡地問他。

曹丕又歎了歎氣,他頗不樂意地說道:“令叔高義,隻是我曹丕恐擔不起若此苛責。那些獵輿騎服,哪能說燒就燒?我還如此年輕,出去打個獵還要令叔過問麼?”

崔纓笑問:“適才子丹哥哥他們二人,都是來勸二哥不要理會此信的嗎?”

曹丕搖了搖頭:“季重隻教我在家中靜坐一日,好好思量,子丹倒對此信不以為意。”

崔纓又把崔琰的書信細細讀了一遍。

半晌後,曹丕見她沉默不語,便問:“纓妹,你可有話要對二哥說?”

崔纓笑著折疊起了書信,抽過曹丕的手,穩妥地放在他手心。

“二哥啊二哥,家叔之信,纓兒隻看見八個字呢。”

“噢?是哪八字?”

“‘深惟儲副,以身為寶’,”崔纓很有深意地進一步提點道,“《尚書》雲‘嗣王其無淫於觀、於逸、於遊、於田’,二哥,你可千萬要記著,我叔父可是喚你作‘世子’呢。”

曹丕愣了愣,隨即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於是愁雲頓散,開懷大笑。

開篇即是周公勸誡成王和魯隱公受諫之事,曹丕啊曹丕,崔琰這是把你當曹司空的接班人來訓誡呢,打獵重要,還是世子之位重要,你可是最清楚不過了。

“好!我這就修書一封,令人即刻回複令叔!”曹丕振奮起來,“來人——將我出獵的輿服弓矢都推來堂下,再點火炬一支!”

於是,在崔纓和秦純的目睹下,曹丕眼也不眨,親手點燃了一車的行獵之器,果斷而堅決。很多年過去之後,當日交談的細節很多都記不清了,唯有他那為了得到而放棄的眼神,讓崔纓久久難忘。

天邊晚霞片片,晚風徐來,烈火熊熊,那個玄衣青年的高大背影,被夕暉拉得又細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