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論成辯才(1)(1 / 1)

漢魏風骨 Lily林羽 9374 字 3個月前

半月後,前線傳來的一件大事,轟動了整座鄴城,乃至整個北方政壇:故中郎將蔡伯喈之女蔡琰,被曹操從南匈奴贖歸中原。

沒錯,就是曆史上那個赫赫有名的漢末才女——蔡文姬!

一時間,不論才子名士,還是街巷黎庶,皆議論紛紛。有感傷蔡氏流離戎狄、命運多舛的,有憶及昔年戰亂與親故離彆而流涕的,亦有感慨當朝司空大義,作謠歌為頌的。司空府內,一眾姬妾更因蔡琰才貌雙全的傳言,將此事傳得沸沸揚揚。直到又傳來曹操將蔡琰許配給屯田校尉董祀的消息,她們才鬆了口氣。

彼時正是穀雨時節,簷外雨流如注,庭下水潦縱橫,府中一眾姊妹給卞夫人定省畢,正於堂前嬉鬨,崔纓則與秦淳倚柱觀雨,抱臂閒談。

關於南匈奴,崔纓曾聽曹丕說起過,它原是匈奴部族的分支,乃呼韓邪單於之孫醢落屍逐鞮單於建立的政權,早年一直歸附漢室。桓靈時期,漢廷政局動蕩,南匈奴不僅內部分裂,互相殘殺,還趁機勾結鮮卑,襲掠邊塞,殺虜漢吏,多年來戰爭無止無休。官渡大勝後不久,南匈奴各部落首領皆歸依收編入曹氏政權。曹操將其分為左右南北中五部,安置在冀並等州,每部擇立貴族為帥,另選漢人為司馬,對其進行監督。

“高幹是袁紹外甥,先降後叛,遁逃匈奴,求救於單於,單於懼於司空威勢,反將高幹部將擒送給了司空。後來戍邊的屯田校尉董祀,從逃回的漢人口中得知,當年被擄走的蔡中郎之女,正身陷其部落,為匈奴左賢王所有。司空與蔡中郎有舊交,斷然不會坐視不管,區區玄璧,隻是給那匈奴些許薄麵罷了。”

“怎麼,阿姊,你對軍旅之事也感興趣嗎?”

崔纓搖搖頭:“軍旅之事倒還次要,蔡琰此人所遇所曆,才教人唏噓。”

環柱嬉戲的曹操女兒們,聽她歎息著講故事,紛紛起了興致,湊近前來。

崔纓觀望著卞夫人已不在正堂,便繼續感慨道:“蔡琰是名士蔡邕之女,蔡邕你們曉得不?多少人尊崇的名士大家啊。那位蔡姊姊年輕時,精通律呂與書法,博學多才,容貌出眾,天下聞名。如此罕見的才女閨秀,卻遭遇諸多不幸。她早年嫁給了河東衛家,年紀輕輕便守了寡,很快又沒了父親。

“興平年間,她被胡羌擄走,從此不知音訊,竟長達十年有二!如今雖得回歸家園,代價卻是要與生下的兩個胡兒訣彆。我等皆為女流,可她所經之劫苦,何止十倍於我等所曆。諸位妹妹們,你們說,如今在府中安逸的日子,可是不易?”

曹操女兒們相視沉默了。

曆史上蔡琰歸漢後不久,便消失匿跡。沒有人知道她後來結局如何,與再嫁之夫董祀過得好不好。隻是,中國文學史上,因蔡琰的出現,而極大增添了女性的光輝。

“阿姊說的極是,若是生在尋常人家,我們隻怕也是任人宰割的命運。”秦淳歎道。

小曹節噘著嘴低下了頭,兀自玩弄她的小辮:“是啊,若沒有翁翁在外征戰辛勞,節兒也不能有穿不完的新衣和吃不完的粟飯了。這樣想想,那位蔡姊姊真的好可憐啊……阿姊,她還有親人嗎?”

崔纓摸了摸曹節的頭:“有的,她還有個妹妹,嫁給了泰山羊氏,回中原後,她應該會回陳留老家吧,算著日子,月底就會到鄴城董府。”

“哼,說來說去,其實這個世界就屬女人最可憐啦!”

大咧咧講話的是站在曹節身邊的一個女孩,她是杜姨娘之女,名喚曹姝,是秦朗同母異父的妹妹,今年不過八歲,卻比十一歲的曹節還要高一些。

“姝兒之意是?”

“意思是我覺得很不公平!”小曹姝昂起頭道,“阿姊,你給評評理,前日傅母教我們讀《禮記》,什麼‘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難道女人生來就隻能‘從’著彆人不能‘由’著自己嗎?從匈奴回來的那位姊姊明明已經很可憐了,為什麼改嫁三次還要被人說不是呢?”

曹姝童真無忌的話語著實教崔纓吃了一驚,另一名常與她同處的女孩趕忙捂住她的嘴。

“噓——這種話姝兒你私下同我抱怨就是了,乾嘛跟崔姊姊說?”

她叫曹貞,和秦淳同齡,是環姨娘之女,曹衝的親姐姐。

看來是最近府內外的閒言碎語都傳到小孩子的耳中了,漢代雖容許女子改嫁,但儒教深入人心,哪怕是名臣之女也難免遭人非議,尤其是初嫁時衛仲道早亡之事。

“不打緊,大夫人不在,這堂上都是自家姐妹,有什麼想說的儘可告訴阿姊,剛好,我們姊妹間也談論一番。”

小曹節拉住了小曹姝的手:“姝兒,不愛讀那些書咱不讀就是了,回頭我跟母親說一聲,你搬來正院和我一起住,府中下人愛怎麼說閒話咱不聽就是了嘛。”

“可這不是愛不愛看書聽不聽的問題呀?”小曹姝撇開曹節的手,歪著頭,微笑問崔纓,“崔姊姊,你來府中那麼久,可曾去過東閣?姝兒聽說,你是全府最愛看書的阿姊了,可知書閣有府吏看守,我們要想看書還須教婢女們去拿,公子們卻不同,隨時都可出入?”

“東閣是兄長們的習業之所,司空府自有司空府的規矩,阿姊也去不得。”

“是的,有規矩呢,”曹姝鼓起腮幫子,盯著簷外飄灑的雨,“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時候,阿姊可也會覺得不公?

“公子們在東閣有全城最好的夫子授課,我們每日卻要受傅母的訓誡,除了繡花針還是繡花針。像這種下雨時節,丕二哥他們都在閣上飲酒作詩,那閣上景致,定比我們這裡四正方方的天空要好看多了呢……”

姊妹們被曹姝說得心動,多少有些騷動,開始附和著抱怨起來了。

崔纓淺淺笑,明白了曹姝發問的用意。

真有意思,這曹姝比曹節曹貞秦淳年紀都要小,卻比她們多長了個心眼,看來以後得對她多留意下。崔纓掂量著自己論語讀得也差不多了,心想不如就趁此機會,去挑釁那何晏一番。

“好啦!既然大家心裡煩悶,下著雨我們也無處玩去,阿姊這就帶你們往東閣一遊,去破了這規矩!若母親怪罪,阿姊一力承擔!”

姊妹們拍手叫好,紛紛跟著走。於是乎,崔纓、秦淳、曹節、曹憲、曹姝、曹貞、曹華姊妹一行人拉手笑著穿過長廊,浩浩蕩蕩,就往東閣奔去。

東閣分設東西二門,東門直對廣德門大街,有主閣和彆閣之分。藏書室設在底層和彆閣,修業習禮的學殿設在二樓,小姑娘們從廊下登木階而上,輕飄飄就溜進了學殿,這時才發現,東閣祭酒邴原恰巧不在殿上。

“好亮堂的地方啊!”曹節第一個欣喜地叫出了聲。

殿內連枝燈火燦爛,將年代久遠的梨木地板映得鋥亮,矮案整齊排列,多設半舊蒲席,兩側都有堆滿竹簡的書架。這裡陳設雖素樸,卻儘顯書香古韻,曹操對府中公子教育的重視可見一斑。

麵對不速之客,公子們紛紛怔住,不管是坐著的,站著的,都投來了好奇和迷惑的目光。崔纓四下觀望,瞅見了何晏、秦朗、曹矩、曹上、曹據、曹林等人,卻獨獨不見曹丕的身影,想來定是在主閣吧?此時曹植正拿著書同曹彪在窗邊談話,聽見曹節的聲音,於是回過頭。

“節兒?”

曹節撲上前,笑盈盈地拉起曹植的衣袖喊“四哥”,曹衝也遙遙地打招呼直喊“崔姊姊”。崔纓領著一眾姊妹來到窗沿賞雨,對著外街景象談笑風生。

聽說了她們“參訪”的來意後,後排的何晏等人果然傲慢上前。

“擅登東閣學殿,崔妹妹,你好大的膽子啊。”

崔纓倚著窗沿,扭頭靜看何晏,微笑不語,諸姊妹皆會集在她身後。

“看這架勢,怎麼,妹妹們今後莫非也想聽夫子的課不成?那可隻有臨淵羨魚的份了罷,須知東閣隻與公子授課,此乃司空府慣例。”

“唉,兄長說的是哪裡的話,”崔纓挽臂上前,“既然都在司空府內,且學問相當,憑何我們不能在此學殿有一席之地呢?”

“學問相當?”何晏等人皆笑,“此處可是東閣,孔夫子之像尚且掛在梁間,比不得幾位妹妹們的錦繡閨閣,放言且須謹慎,切莫自扇了臉麵。”

崔纓抬頭看了眼畫像,仍舊笑道:“今日我們既然敢來,自然也敢請教兄長們的學識一二嘍。曾子曰:‘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不曾一試,兄長怎知我們閨中之人不可與公子學問相當呢?”

“《論語》?”何晏聽了來勁,覺得有趣,“妹妹果真天真可愛,引用曾參之言?隻怕你連《論語》為何人所輯錄的都不知吧?”

《論語》是由孔子弟子與再傳弟子編撰記錄的,除了孔子稱“子”外,還有曾參、有子、冉有和閔子騫稱“子”,於是後人就有推論,《論語》正是這些人的弟子所編撰。

眾公子大笑,隻當崔纓不知此事,有人起哄道:“崔妹妹,你可小心些,平叔《論語》之學,在我們中可是一等一的好,昨日邴祭酒還誇讚過他呢!”

何晏在應和聲中洋洋得意,眉眼吊得極高。於是曹植拉著曹衝和曹彪,在一旁擺好看戲的姿態。

這時,遠在主閣飲酒的曹丕曹真二人,恰巧聞聲推門而入。

崔纓清了清嗓子,故意走在殿央,喊道:“二哥,何晏也!”

場中眾人皆疑惑得停住了笑,何晏更是覺著驚詫,自以為抓住了把柄,連忙喝問她道:“當殿直呼兄長名姓,可乎?妹妹莫不是忘了上回大夫人給的教訓?”

崔纓一溜煙似的快走到曹丕身側,端著手站定,嬉笑應答:“噢?兄長怕是誤會了什麼罷?《論語˙子路篇》‘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適才我不過在跟二哥打招呼,難道兄長,連孔夫子說的話也忘了麼?”

殿內火藥味彌漫,引得曹丕發笑:“纓妹,方才你們說的話二哥都在外間聽到了,私自攜姊妹們登上東閣,確實放肆了些。”

“二哥!”崔纓拚命給曹丕使眼色。

“不過,隻要你能向眾人證明你所謂的‘才學相當’,我便向母親請令,去了東閣女子不得入內的府令,且準你來學殿上課,同你這些哥哥們一起修業學詩,如何?”

“好好!”

崔纓滿心歡喜地答應了,曹丕便尋座坐下,高聲問道:

“何晏,你可敢與她比試比試?”

何晏當然不把崔纓放在眼裡,他還記著上回因《尚書》同她麵紅耳赤爭辯的事。

“比就比,本公子還怕她不成?妹妹且說,你想要個什麼比法?”

引誘何晏入套成功,崔纓按捺住內心的激動,連連擺手:“不敢不敢,非是‘比試’,隻是做妹妹的請教兄長一二罷了。”

鼓足勇氣,緩步上前,崔纓腦中忽而回憶起去歲被他和曹茂欺負的場景,頓時收斂笑意,嚴肅起來。

“古來素有主賓問答之習,三局兩勝自是常理,你我就各做一局之主,各做一局之賓,以《論語》為比試內容,來個問答定勝負,如何?”

“好!那這首局就由妹妹來做主出題,我來答,你要是能難住我,便算你贏了。”

常規出題,崔纓怎麼問也不可能難得住何晏,倒不如就憑恃最熟練的《論語》壓一壓他的氣焰。

她沉思片刻,故作自負姿態:“《論語》,啟蒙之學耳。崔纓不才,兩局皆煩請兄長做‘主’罷。”

何晏笑彎了腰,他拿竹簡指著她道:“妹妹真是狂妄得很啊,不知近世文人最愛玩的幾種花樣,除了‘對問’之式,更有‘七發’‘連珠’。念在妹妹年紀尚幼,我也不為難你,隻以問答之式提出七問,若妹妹皆能作出令滿座中人信服之回答,這局便算你贏。”

那時崔纓單純地想著,考察《論語》的基礎一定綽綽有餘,便點頭做了個“請”的手勢。

窗外雨聲正緊,眾人圍成個圈,看何晏在殿央站定,與崔氏小女擺下分庭抗禮的陣勢。

“子曰‘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子又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敢問妹妹,何以為‘仁’?”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複禮為仁’;仲弓問仁,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樊遲問仁,子曰‘愛人’;‘仁者,其言也訒’;‘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剛、毅、木、訥近仁’;子夏曰‘博學而篤誌,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仁者不憂’;‘仁者必有勇’;‘恭、寬、信、敏、惠,行此五者可為仁’;子路‘殺身以成仁’;‘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而為仁;‘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兄長首問問‘仁’,崔纓一介女流,不勝惶恐,然猶記‘當仁,不讓於師’,數此種種之仁,不知可合兄長心意否?”

“子曰‘主忠信,徙義,崇德也’,敢問妹妹,何以為‘義’?”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有子曰‘信近於義,言可複也’;子曰:‘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義之大者,為國長遠之計。君子‘義以為上’、‘見危致命’,忘乎生死,舍身而取義。”

“君子不知禮,無以立,敢問妹妹,何以為‘禮’?”

“《說文》曰:‘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冠、昏、喪、祭、鄉、相見’,先人脩此六禮以節民性。子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孔鯉退而學禮,君為政,‘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知者不惑,敢問妹妹,何以為‘知’?”

“樊遲問知,子曰:‘知人’。樊遲未達,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 ’;‘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敢問妹妹,何以為信?”

“人言寡信,譬如大車無輗,大車無輗。為人謀應忠,與朋友交應信。子夏曰:‘君子信而後勞其民,未信,則以為厲己也;信而後諫;未信,則以為謗己也’。輕諾必寡信,‘先行其言而後從之’——此所謂正人君子。”

五問五答下來,通暢流利,殿內已是掌聲雷動。崔纓自以為成竹在胸,拿下首局勝利不在話下,卻聽何晏振袖問曰:

“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敢問崔妹妹,何以為孝?”

孝?她在這個世界早已無怙恃,背《論語》時也未加注意,如今問起“孝”字,還真不知孔子口中的“孝”為何物。然而一提起孝,她又渾身直打寒噤,心神不知不覺便飄到了九霄雲外……

若是尋常人家子女,定知孝字當道,如利刃懸梁,是必朝夕克勤罷?可她呢?

何晏瞅準崔纓出神的間隙,連連冷笑譏諷:“好妹妹,縱你是個人才,仁義禮智信答得頭頭是道,獨獨忘了‘孝’——原竟是滿口的仁義道德,不知百善孝為先。”

被何晏一激,她終於回過神來,在眾人注目下,情不甘心不願地說出幾句:“子曰:‘父沒,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閔子騫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間,是為孝,孔子……”

“孔子什麼?”何晏步步追問。

崔纓猶豫著:“孔子……孔子苦尋父叔梁紇之墳,葬母是孝……”

“孔子葬母?”何晏哂笑,“以今觀之,妹妹也算熟讀《詩經》,怎地連此典存偽也不知?”

什麼?孔子葬母不是家喻戶曉的典故麼?

崔纓怔在原地,將目光投向曹丕曹植二人,可他們顯然也並不否認何晏的說法,一時間崔纓慌了神,不知自己在前世所記的“曆史”有多少真多少假。

何晏見她窘態,隻管笑:“崔妹妹,這才第六問呢,你便要支架不住了麼?唉呀,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這子又曰‘無友不如己者’,看來,今後是無緣與飽讀詩書的崔妹妹做這同窗之友了呢!”

崔纓順著何晏的話,強作鎮定:“兄長引用此言不妥。”

“如何不妥?”

“孔子是說過‘無友不如己者’這句話,可在《子張》章中,當子夏提出‘可者與之,其不可者拒之’的觀點時,子張卻反駁道‘異乎吾所聞:君子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賢與,於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賢與,人將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由是可見,《論語》中關於交友之道自有矛盾。丈夫處世,何必拘束小節,今日我不過是這六問答得磕絆了些,兄長便要與我劃清界限,莫不是要做當世腐儒不成?”

話畢,眾人皆笑,何晏氣得呼呼,仍舊斜著眼睛看人:

“妹妹不用轉移話題,你於儒學造詣不深,早是無可辯駁的事實,‘利口可覆邦家’今日我便在眾人麵前揭穿你的麵目!”

“兄長又錯了!”崔纓越說越自信,“利口可覆邦家,亦可造邦家。戰國策士蘇秦張儀可謂利口,然在齊梁間以辯術著稱的孟軻、持節遊說諸侯間的陸賈、上疏政論以濟時弊的晁錯、賈誼,可儘是利口覆邦家之徒?伶牙俐齒不受世人待見,隻因某些輕浮之人‘言遠而情近,好辯而無誠’,所謂利口覆邦國之人也。”

一番話及時堵住了何晏的嘴,曹家公子小姐們齊聲叫好,顯然已認可她贏下這第五問答。

何晏環顧無對,生出一計。

“好,這第五問便算妹妹勉強過了,接下來第六問,我也要稍作變通了,妹妹心下可要做好準備呢?”

何晏這語氣似已不敢小覷她的積累,最後一問,定然會用儘所學來為難,窗外春雷聲聲,崔纓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覺地捏出一把汗。

隻見何晏來回踱步,搖頭晃腦,念經似的開始出題:

“‘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大丈夫生當於世,固當步玉階,登高堂,奉命持節,肥馬輕裘,光耀道路。此所謂聖人之‘同名教於自然’,妹妹可讚同否?”

玄學在這個時候已經萌芽,崔纓確是始料未及的。

她愣住原地,心想這算什麼問題?以儒釋道?不不,以道釋儒?可對於老莊,她尚且停留在前世中學文言文積累層麵,這讓她如何與何晏“清談”玄學啊?一開始界定《論語》為出題範疇,她正是怕被何晏問及知識盲區,這下該如何是好?

見她又啞然無聲,何晏露出了得意的笑,卻聽台下有人反駁道:

“聖人何時說過這樣的話?你是要用《淮南子》誆人麼?”

崔纓抬頭望去,隻見曹植扶案而起,大搖大擺走近前來。

“首局焦灼,竟也牽扯進儒道二家,何晏,你既要談道家,我便要同你辯上一辯,‘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老子都說‘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服文彩,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餘;是謂盜誇。非道也哉’,區區肥馬輕裘怎是丈夫處世必需?嗬,以天下之公成己之私,又有何羨乎?依我看,你還是換個題目的好!”

眾公子掌聲不斷,立刻倒向曹植這邊,聽到曹植用老莊思想,替自己出頭反擊,崔纓心中若有所動。

何晏似乎看出崔纓的知識漏洞,他也不惱曹植幫我說話,隻繼續撫掌說道:“行行行,換就換,聽好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萬物,皆以無為為本。無也者,開物成務,無往不成者也……聖人,名無名,譽無譽,謂無名為道,無譽為大。夫唯無名,故可德遍以天下之名而名之……”

“哎哎——無用之言故弄玄虛!”曹植直接將何晏的話打斷,“你就直問罷!”

看著何晏難看的臉色,秦淳等姊妹都忍不住掩袖失笑了,崔纓也和曹植互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卻被一旁的曹茂看在眼裡,遂對著他鼻哼一氣。

何晏倒還沉得住氣,難為他擠出個笑容:“崔妹妹,你既自詡熟讀《論語》,想必對孔、顏、曾、孟這些儒家‘聖人’了解甚深。巧了,‘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道家也有一個‘聖人’之稱。敢問妹妹,儒家的聖人和道家的聖人有哪些區彆呢?”

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崔纓攥緊手心,再次陷進何晏融彙儒道出題的圈套。

半天的時間過去了,她還是囁喏著“聖人”二字,想不出一句《論語》裡關於聖人的描述。總不能,把竹林七賢之一王戎的“聖人貴名教,老莊明自然,其旨同異”搬出來吧?

曹植見狀,恨鐵不成鋼似的重歎一氣,再次為她出頭:

“孔丘仲尼,是為儒家‘至聖’,子曰‘人有五儀,有庸人,有士,有君子,有賢人,有大聖’;荀子曰‘上為聖人,下為士君子’。聖人無私,古之堯舜,‘博施於民而能濟眾’,是為儒家代代頌揚之‘聖人’。

“道家‘聖人’卻不同,是為‘無為’之聖。‘聖人無為,以百姓為芻狗’,是以‘道常無為而無不為’。老子認為,若能在治政撫民之事上不敢‘強作妄為’,順民之自然,不施加過多乾預,這種人便叫作‘聖人’。”

一說起老莊崔纓就聽得稀裡糊塗,可不管怎樣,其餘公子都聽懂了,紛紛鼓掌叫好。

何晏卻笑了,陰陽怪氣:“自己答不出,便托他人作答,崔妹妹,你憑心而問,這第六問,我能算你答出嗎?”

道家基本常識都不能答出,崔纓有些慚愧,本就好麵子,索性跟何晏說道:“兄長說的甚是!我崔纓有自己的本事,確實不該請旁人代答!”

“所以,首局妹妹可是要認輸了?”

崔纓盯著何晏的眼睛半晌,神秘一笑:“其實吧,我雖在道家學問上不如兄長,也還算下過一番背書功夫。兄長既以‘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作引,想來對《逍遙遊》篇十分在意了,若我,今日能背出《逍遙遊》呢?”

眾人聞言皆愕然,何晏反應過來後,更是笑得直喘氣:“哈哈,妹妹連道家‘聖人’都不知何物,還敢口出狂言唬我?你要是能背出半篇《逍遙遊》,這首局我讓你贏又何妨?”

“一言為定!”崔纓怕何晏出爾反爾,趕緊應下。

半篇《逍遙遊》,剛好是高考課標必背,若要背齊後半部分,她還不能有十足把握呢。回想起前世高中時代,晚讀課時,語文老師催促全班背誦《逍遙遊》並要求晚自習默寫的場麵,崔纓心絲縈紆,一時興奮不已。

“背啊?你倒是背啊?”

何晏催促,一副等著看她笑話的姿態,不曾想下一秒她就朗朗上口背起來——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一刻鐘不到,《逍遙遊》前半篇便被她一字不落地背完,隻剩何晏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殿中眾人紛紛為崔纓慶賀,曹丕也頗感納罕:“纓妹,可以啊,我竟不知,你何時背了《莊子》。”

“《逍遙遊》算什麼,我還會背《離騷》呢!”

“嘖嘖嘖,她還會背《離騷》?”公子們紛紛嘩然且不平了,隻有崔纓一個知道內情的人笑得愈發自信。

何晏終於罷休,認下首局她贏。

“哼,彆得意,這才一局呢。按妹妹的說法,這第二局,仍舊是我做‘主’,你做‘賓’,對否?”

“是。”

“這樣吧,本公子出一題,你我共答,免得教他人說我欺負你。”

“請出題——”

“好,”何晏擊掌而笑,“就以適才意猶未儘的‘孝’為題,你我各作賦一篇,請眾人共鑒水平,如何?”

一聽作賦,諸公子皆不言語。曹丕發言道:“何晏,你妹妹年積尚幼,騷賦體大,不宜為題。”

何晏卻踱步行至崔纓身側,頗有深意地說道:“賦,確實難以入手,是我考慮欠妥了。妹妹既已開蒙學過詩論,那就……作首五言詩吧!我仍作賦來與你比一比,也算公平了。”

先提個十分不合理的要求,是為了提出後麵五分不合理的要求。眾人都屏息聽崔纓回應,那時,哪怕她隨便背首唐人寫的五言古體,也是可以蒙混過關的,可她沉默了半晌,隻是低下了頭。

“這局,我棄權。”

“什麼?”

全場再次嘩然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