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屋簷雨(1)(1 / 1)

漢魏風骨 Lily林羽 3941 字 3個月前

已是戌時初刻,夜風穿堂入戶,將案上擺正的麻紙吹得沙沙作響,窗欞也在不住地顫抖。崔纓起身關窗,抬頭但見,夜空陰鬱,天邊雲團如墨潮湧動,整片玄宇都被緊緊裹挾而住。

天上烏黑的雲團彙聚了數個時辰,卻愣是不下一滴雨,真教人心底躁動,毫無睡意,更無心抄書!案側竹簍裡,皎皎似也在裡頭待得不勝其煩,直發出窸窸窣窣的亂撞聲。

入府數月,皎皎反倒清瘦不少,看來這府中草料,並不合她口味。崔纓暗想。

她趴在幾上,愁緒滿懷,歪頭瞥見榻邊曹丕留下的那隻小藥瓶,遂又起身將其取來,兀自塗抹在指關節間與手心上,倒真清涼了不少。癱坐在地,精神恍惚,回想起白日的刀光劍影,仍心有餘悸。

是不甘麼?是憂懼麼?除了悵惘地困囿在這座金絲籠中,她還能做些什麼呢?原本在曹府中,唯一讓她覺得驕傲的,便是比其他姊妹多看了幾本經書。而今,“女博士”的人設,竟在眾人麵前化成灰了。

一個心高氣傲的漢語言文學大學生,連《禮記》都搞定不了,連《女誡》都讀不進去,丟不丟人啊?

於是崔纓憤懣爬起,開始提筆疾書。

《女誡》不過兩千餘言,她用硬筆握姿,且用簡體行楷飛速抄寫,於是兩個時辰不到,她便往書櫥中翻尋《小戴禮記》去了。先前從清河來鄴城時,便向叔父借了不少鄭玄的經注,都是他的親筆抄錄。崔纓那時想著,抄錄原文的同時,還能一覽鄭玄注解風采,也算罰抄的意外之得,心中便多了絲絲快意。

可當她一夜未眠,抄至天明,正欲擱筆休憩時,忽而察覺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她竟誤將漢代流行的《禮經》,當作《禮記》來抄了!

《禮經》是三禮之一,又名《儀禮》,為漢初高堂生所傳、劉向編次的今文經學。自先秦傳至漢世,共十七篇,約五萬六千餘言,主要記載周代的冠、婚、喪、祭、鄉、射、朝、聘等各種禮儀,多為士人之禮,故而漢初又喚《士禮》。而《禮記》在漢朝並不叫《禮記》,也不是“六經之一”,是後人對於《禮經》的注被輯錄起來喚作的“記”。《禮記˙內則篇》則是封建士大夫家族女子的必習篇目,主要講的便是如何侍奉父母,以及女子如何孝敬公婆,兼及飲食製度等。

前世大學古代漢語課上,老師從古今經學之爭講起,還格外提點過三禮的區彆,而今忙中生亂,她竟將專業知識忘得一乾二淨,抄了半夜而不自知。

崔纓憤恨不已,將寫滿的一摞麻紙都扭成一團,砸往室內角落裡。

也不知是不是出於報複心理,她連抄《禮記》五日,期間隻是短暫打盹休息一兩個時辰,油燈被她用完一盞又一盞,侍婢們送來的飯食,也基本無所拾取,偶爾發困,稍稍放緩進度,卻終究趕在第五日申時之前,完整抄完《小戴禮記》全卷。

落筆之刻,窗外驚雷滾滾,乍起春雨,手中所執之筆也不慎掉落於地。

雨,雨……真的下雨了!

在烏雲籠罩中沉悶了數日的鄴城,終於迎來了雨落之時!

仿佛得到解脫,真正步入新的一年。

春雨過後,會雲銷雨霽,重現春陽嗎?

一時間,欣喜與恐懼交織,幻化作巨網,將崔纓網在席墊之上。竹簡堆積如山,她閉上眼,雙臂橫張地躺著,大口喘著粗氣。右手發麻,幾無觸覺,側身盯著適才跌落在地、遍染墨漬的毛筆——它真如死物一般,躺在那兒了。

再怎樣狂躁不安的心境,終不免歸於心如刀割的死寂。

惠風入室,涼意蔓侵,薄帷亂舞,春風掠過春雨,帶來濕潤的氣息。崔纓實不願在這大好的春日無病呻吟,也極其憎惡姿態忸怩……可一滴清淚,悄然滑落,好似短刃,劃傷了她的鼻梁與右側臉龐,唇齒止不住地打顫,麵目悲傷得已經扭曲。手腕酸痛難忍,眼皮沉重無比,她勉力支起身來,跌跌撞撞走到食案旁,從狸貓紋漆食盤裡胡亂抓了兩張胡餅,並用葉包揣入懷中。

她邁出房門,徑直往西院走去。

北方的春雨,比不得江南春雨纏綿,可即便細小,也似利刃刺肌。漫遊的路上,清風伴驚雷,反倒讓她頭腦清醒不少。然春雨初降,萬物複蘇,這滿院春色,仍使她徒生悲戚。

走了不多遠,天色便已昏晦不明,且有增雨之勢。沿途並未逢見府中仆婢,崔纓遂拐入尚未修繕好的幽園,欲尋一隱蔽處坐聽幽雨。隱約見著一座水榭風亭,崔纓探手遮住頭雨,疾步往亭中走去。

四周悄然無光,伸手不見五指,她摸索著亭柱,緩緩坐於石階之上,疲憊的身軀終於得到前所未有的放鬆。

雨勢加急,淅淅瀝瀝,不曾有一滴落在青石磚上,悉數敲打在了人心。

倘若一個人本就渾身濕透,哪會在乎自己的繡鞋與裙擺被雨水濺到呢?靠著亭柱,雙眼迷離,眼前似又飄著層層薄霧。小崔纓低頭吸了吸鼻子,雙手捧著胡餅,一口啃了下去。

胡餅又冷又硬,她嚼著嚼著,眼淚便掉個不停。

仰麵直望灰蒙蒙的天空,試圖讓眼淚倒回眶中,眼裡卻覓不見半點星光。雨水從簷上墜下,濺落在她冰冷的臉龐,與淚水交錯縱橫,最後又鑽進了衣襟裡頭。

其實,前世這般年紀時,她是最愛聽雨、賞雨、淋雨的了。

可偏是這雨,勾起她無數傷痛回憶來!

又想起,前世的青春樂園,早已荒草萋萋,十五歲的華年,她與最好的閨蜜,在雨中遙遙相望,哽咽無言,人生就此彆道分離;

又想起,星月無光的冬至夜,有個呆呆跟在黑衣少年背後的傻女孩,羞怯、緊張與悲痛幾乎要將她撕裂成碎片;

又想起,大雨滂沱的仲夏之夜,人民醫院的樓梯口,風很大很大,剛滿十八歲的姑娘啊,就這麼孤苦伶仃地在台階上坐著,緊縮一團,麵無血色,魂飛魄散;

……

一時間,羞愧、憾恨、悲憤、孤愴、恐懼、絕望……百感交集,極端的情緒凝聚心頭,如火山爆發般噴湧而出。春雨的涼意從腳尖直竄到頭頂,小崔纓止不住地哆嗦,時時乾嘔覺得惡心,仿佛每一寸肌膚都正在撕裂、每一塊骨頭都正在碎裂,以至左手指甲拗斷也並無痛感。

她蜷縮成一團,在驚雷中狠狠揪住頭發,在亭簷下嗚聲痛哭……積攢了多年的委屈與悲傷,終於一發不可收拾地爆發了。

不知為何,她突然想起電影裡,某個孤零零在這世上活了十八年的女主角,她突然從高樓上一躍而下,朝花般鮮活的生命,就那樣慘烈地隕落成泥了。

崔纓覺得她可憐,又覺得,活在這世上的人都很可憐,於是她癲狂著,又哭又笑。

……

哭哭笑笑好一陣,終於身心俱疲,崔纓重新閉上眼,靠坐在亭柱下,手中還拿著那塊早被捏得稀爛的胡餅。

背後突然響起一男子笑聲。

“野貓抓傷了人,怎麼還哭起來了呢?”

崔纓一個激靈,忙轉過身來,下意識後退,戒備心起:

“何人在此?”

“是我。”

男子並非男子,而是一名少年,他走近前蹲下,身形漸漸從黑幕中顯現。

崔纓定睛一看,方才辨認出是誰。

“曹植!你……你怎麼會在這兒?!”

崔纓羞紅了臉,雙手掩麵,恨不得找個地縫立刻鑽進去,一時又忘了不該直呼兄長名諱。

“我?我怎麼了?這是我家的林園,我如何不能在這兒呢?”

曹植笑得十分理直氣壯:“本公子向來有晚間到此亭讀書的習慣,連月來都是如此。今日雨下得大了些,便在這亭椅上犯困打盹,焉知某某夜幕之時,會潛入此亭哭鼻子呢?”

崔纓窘迫不已,偏過頭去,隻想給自己找個台階下:“西園偏遠,來……來此讀書,恐教人難以信服。”

“父親欲擴西園至西城郭,掘清池、築高台、修阪陂,妹妹難道不知麼?”

曹植手上確實拿著一卷竹簡,他一麵拿簡拍手,一麵環顧四周,悠哉笑著歎息道:“此處風景十分美麗,且修繕之園愈發清靜。吾閒坐亭中,聽雨覽卷,心中甚歡,隻是不虞有人攪擾了這番愜意。”

“既如此,四哥仍舊看你的書罷,我走便是。”崔纓稍稍緩和了驚悸之心,悲傷之情卻猶未斷絕,於是正要起身離去,卻被曹植一把拉住手臂。

“慢。”

沒等她反應過來,黑幕中便伸來一隻長袖,將她額頭、臉頰、下頷及脖間的雨水,都細細揩拭乾淨。

“亭外雨下得如此大,你往哪兒去呢?”他輕聲問道。

“能有此閒心來亭中賞雨,看來母親命你抄的書都抄完了,我倒是十分好奇,你是如何在短短五日內抄完那十萬餘言的?如此拚命,這手是不打算要了嗎?”

此刻,崔纓的雙手雙腳與心仍舊冰冷,雙頰雖早與冷濕的頭發緊密相依,卻開始漸漸升溫。她眨巴著眼,愣愣地看著,黑夜中那雙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原本棱角分明清俊的臉,在黑夜中隻剩半個輪廓,五官也教人看不甚清,可曹植,終於又變回,她前世記憶裡,那個模模糊糊的身影。

崔纓鼻頭一酸,背過身坐著,終究不敢再看他一眼,也不知該與他說些什麼話。

她這數月在府中隔絕交際,與曹植,早沒了初見時那般兩小無嫌猜的親近了,說是陌生的鄰居,也無甚差錯。

可少年曹植仍如初見時一般彬彬有禮,柔聲問候道:

“適才是怎麼了?”

“……”

小崔纓漲紅了臉,快把脖子縮進衣襟。

“這胡餅……難以下咽……難吃至極!所以……”

她試圖為自己的難堪狡辯,可沒來由的話,反倒令氣氛變得尷尬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曹植才緩緩說道:“此餅雖非佳肴,當世卻仍有許多庶民連一口也難得,隻能暴屍荒野,做這霖雨中的孤魂野鬼。阿纓既得了這餅,且須珍重,莫教他人奪了才是。畢竟此餅,雖食之無味,關鍵時刻卻能救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