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桃花開了又謝。
轉眼,春天已然過去。
小崔纓常常倚在案上,支頤發呆。
四月中旬某日,離去除喪服還有幾天,她正坐在綠紗窗下,伴著蟲鳴,默讀流傳甚廣《女訓》——當年名儒蔡邕寫給自己幾個女兒的家書。
簡書內容,使人想見才女蔡文姬的姿容氣質。
正浮想聯翩時,窗外忽然跳進一隻小白兔,就蹲在小崔纓的竹簡之上。
“啊呀,兔子!”
那是隻晶瑩如玉,皮毛勝雪,眼眸紅赤,兩耳微卷的小兔。崔纓樂壞了,忙爬過席子,憐愛地將小兔捧在手心。擼著可愛的兔頭,她驀然抬首,這才驚覺窗欞邊多了張青年男子的臉。
“曹二哥,是你。”崔纓倉促起身時,卻因久坐腿麻而有些踉蹌。
“哎,你小心些!”曹丕笑眯眯提醒道。
小崔纓抱著小兔,踮起腳尖趴在窗沿,喜不自勝。
“曹二公子是何時來的呢?怎麼突然出現在這裡?”
“怎麼,近三月未見,不歡迎我麼?”
“哈哈,沒有,沒有。”
曹丕笑:“幽州暴亂,父親欲親征平叛,故召我北上留戍南皮。行軍匆忙,途經清河不能久留,不便叨擾崔府上下。所以翻牆入府,特來與妹妹見上一麵。”
崔纓眉開眼笑,指著懷中之物道:“好二哥,那這是送我的麼?”
“當然,是春天的時候,二哥在鄴西遊獵時所得,纓妹可還喜歡?”
“喜歡,可太喜歡啦!”崔纓將小兔高高捧起,舉過頭頂,“嘿嘿,功服期間,不便外出,這幾個月待在府中,可著實把我悶壞了!如今有了這小精靈,我得樂得跟什麼似的!咦——二哥,你也喜歡兔子嗎?”
曹丕笑了笑:“你二哥可是丁卯年生人,哪能不喜歡自己的生肖呢?”
“那麼,是幾月幾呢?”
“十月初九啊,怎麼,你想送二哥什麼壽禮嗎?”曹丕莞爾,一下便猜中了崔纓的心思。小崔纓眨巴亮晶晶的眼睛,連忙笑著點頭:“君子不受無酬之禮。”
“你若有心,待明年你二哥及冠時,再送也不遲,今年便不了。現下要緊的,是等大軍還鄴,接你一道回去。”
“嗯嗯。”
曹丕興致忽起,像是與人分享小秘密,抑或引以為傲的壯舉,他壓低了聲音,湊前笑道:“好妹妹,你是不知道,這次回鄴城,玩得可高興了!冀州初定,各部落進貢給父親的名馬良弓,不計其數。春神句芒司節,惠風拂過之處,草木無不繁盛,看著乾燥無比的弓弦,二哥手癢得很啊!”
“所以呢?”
“所以就……必須酣暢淋漓打一場春獵嘛!”曹丕撫掌大笑,“我和你子丹哥哥,就偷偷溜出城去,跑到那林子裡,前後獵得九頭獐鹿、二十隻野兔,還有長毛的野雞呀、小巧的黃雀呀……彆提有多好玩了!”
崔纓偷笑:“三哥、四哥他們沒去麼?”
“誒——”曹丕擺擺手,“他倆成天玩在一塊,自樂著呢。我若帶了這倆不安分的主兒去,肯定會驚動母親的。我且與你講那幾日的趣事——”
聽曹丕要講遊獵的趣事,崔纓兩眼放光,莫名對縱馬原野心馳神往。
“有一日,我與子丹正在山林裡追趕一隻碩大無比的兔子,突然跳出一頭吊睛白額虎,撲上前,將它一口吞了下去!”
曹丕繪聲繪色地描述起當時驚險的場景來,崔纓下意識地揣緊懷中白兔。
“二哥當時也被嚇著了,按理說,獵林裡怎麼會無端闖進一隻老虎呢?……我和子丹連忙勒馬回奔,眼看那老虎就要趕上了,嘿——你子丹哥哥猛然回頭,舒臂挽弓,隻一箭,教那老虎應聲而倒!啊,真真驍勇無比啊!此番去南皮,我定要在父親麵前好好誇讚他!”
“竟有如此奇事!”
“可不是,”曹丕心有餘悸,笑,“好在後來,我們找到那兔穴時,發現還有一隻剛誕下不久的白兔,二哥見其甚是可愛,特意留著,攜來與你。”
碩大無比的兔子?難道是待產的孕兔?崔纓抱著那隻孱弱的遺孤兔,有些惴惴不安。
“二哥待纓兒極好,纓兒是知道的。待將來長大了,纓兒定會好好報答二哥!”
小崔纓仰起臉,自信地說著,全然忘記世上有言曰“輕諾必寡信”。
“如今既已兄妹相稱,何必客氣呢?”曹丕擺手笑道,“人生一世,總須玩得開心不是?”
崔纓看著他,笑而不語。
“好了!二哥要繼續趕路去了。今後這幾個月,纓妹可要吃好喝好,快快長高些,等大軍歸鄴,途經清河,二哥定親自來接你。”
“嗯,二哥保重,一路小心。”
曹丕轉身,疾步離去。
窗外桃葉正圓,忽而飛來兩隻小雀兒,落在枝梢,嘰嘰喳喳,笑個不停。小崔纓樂不可支地回到案幾旁,仰麵躺在草席之上,將小白兔高高托起。陽光穿過它潔白的絨毛,四散著金色的光輝。
她愛不釋手,等看夠了,就放在草席上。懶懶地側著身子,一手撐著腦袋,一手不住地撫摸兔頭,開始自言自語:
“萬物皆有靈,小白啊小白,以後你跟了我,我們就是好朋友了!我叫崔纓,你叫什麼呢?”
“唔——”崔纓沉思半天,半天想不出什麼好名字。
“哎,有啦!”
崔纓突然想起那夜與曹丕共同看見的滿月。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小白兔,你若是能幻化成人形,一定是個美麗的女孩呢,以後你就叫‘皎皎’吧!”
崔纓笑彎了眉眼,溫柔地撫摸起皎皎的兔耳:“嘿嘿,皎皎,皎皎,來,親一個——”
“哎呀,彆咬我,是‘皎皎’,不是‘咬咬’啦……”崔纓一邊笑一邊小心在嘴邊吹著手指,忽然對上那一雙烈焰般的兔眸。
屋內十分靜謐,世界似乎隻剩紅白兩色。
她忽然意識到一件事——這隻兔子的“衣服”,比她一身斬衰還要白。
……
仲夏炎炎,即便長坐於室內,也教人心煩。
如此悶熱的天氣,讓崔纓不禁想念起前世的空調冰箱。
啊,現在想來,前世的她,是多麼幸福呢!
春天,可以穿著碎花洋裙,騎著共享單車,在小城街巷兜風;夏天,可以坐在涼快的空調房裡,和室友分享冰鎮過的西瓜;秋天,可以閒適地坐在校園青石板上,喝上一杯溫溫的奶茶;冬天,還能貼著暖寶寶,躺在沙發上,蓋著厚厚的毯子,追最新的古裝劇……一切的一切,都讓她無比懷念!
嗬,縱然你曹丕,是將來大魏的皇帝,想來也不如前世的我那般愜意呢。
人真是很奇怪的動物,非得在失去後,才會懂得珍惜那些從前看似尋常的事物。不單是和平的生活、便捷的科技、物質的享受,更是從前漫不經心裡,一點點丟失的親情、友情和愛情。
五月十八日傍晚,突然有人來崔府,給崔纓送上兩籮筐的瓜果。
送東西的人還帶來曹丕的一封親筆信。
曹丕在信中,提到了他與親友南皮遊樂之事:他命人在縣東二十五裡,築了一處宴友台。他和曹真、曹休等族門中人,連同吳質、阮瑀、徐幹、陳琳等一乾文士,終日弋獵於野,獵歸則於台上休憩。或辯論六經,或暢聊諸子,或彈棋對弈,有甜瓜在清泉中沉浮,有朱李在冰水中浸泡,醇酒肥牛,野炙炭燒,可口美味,日日有絲箏作伴,夜夜有胡笳順耳……滿紙溢出“炫耀”二字,教崔纓笑得前俯後仰。
“哼,我一個二十一世紀來的吊兒郎當女青年,還沒見過這種娛樂小場麵嗎?若你們生在後世,集體進了酒吧、KTV、遊戲城,那得瘋成啥樣啊?你們古人,有什麼是我們後世人想象不到的呢?沒體驗過還沒見過電視上演的嗎?嘁……”
還真彆說,多年後,在銅雀台宴會上,崔纓是真想收回當年這段淺薄輕狂的話了。
在二十一世紀生活的她,哪裡懂得什麼叫階級。
可崔纓將信連同皎皎一同揣入懷裡,隻望著天邊山頭出來的小月,發起了呆。
曹丕,南皮城後園裡的月亮,一定很美吧?車輿輪轉,夏夜的風一定很涼快。放心,不要“樂往哀來,悵然傷懷”。在不遠的將來,你們還會擁有,更大更美的文學精神樂園。
你們的故事,我都知道。
入秋後,叔母親手給小崔纓縫製了不少衣裳,都是她喜歡的素淨的顏色。另外,曹操的鞶囊帶給她靈感,讓她自製出了二十一世紀的白色斜挎布囊。
正值果實成熟之季,前庭棠梨樹上,已結了許多棠梨子,崔纓便帶著弟弟們,拿著籮筐去采摘。
用棠梨子做成的果酒,曹丕一定會很喜歡!
九月,烏丸叛亂已平,曹操下《整齊風俗令》,整頓惡意誹謗、顛倒黑白之民俗。一時間,冀州各郡縣風氣皆為之一振。
崔纓明白,此封令書下達,可謂是冀州真正平定的標誌了。
看來,曹軍很快就要返還鄴城。
果不其然,九月底曹丕就有書信送來,叮囑她做好準備,收拾好行囊,三日後大軍將至清河。
那日放下書信,崔纓一個人在堂前階上坐了良久。和崔府親人同居大半年,崔纓早知道有告彆的一天。隻是現在,對她的胞弟铖兒如何開得了口呢?數月相處下來,她已經無法割舍這段骨肉之情。
前日崔铖還同她說:“阿姊,冬天快到啦!你能帶大家一起去雪地裡捕雀兒嗎?”
她那時沒有回答,今天卻必須回答了。
單獨尋铖兒談話時,他正在□□玩弄著弓箭,崔纓一微笑招手,他就搖搖擺擺地過來了。“铖兒,上回,不是有個長得高高的大哥哥麼,你還記得他嗎?三日後,他就會來接阿姊走了。”
铖兒仿佛聽見了世界上最奇怪的話。
“為什麼阿姊要跟他走?”
崔纓一時語塞,竟回答不出,隻好搪塞道:“他以後是你阿姊的兄長了,你以後也可以喚他‘阿兄’,你明白麼?”
“铖兒不明白!”铖兒臉上開始浮現怒色,“阿姊不是跟铖兒同姓麼?為什麼你要管彆人家的公子喚阿兄?憑什麼你喚他一句‘阿兄’,就要跟他走呢?”
“……”
孩童天真無邪的質問,往往最為致命。
崔纓吞吞吐吐地說道:“阿姊隻是先走一步,很快,叔父也會帶你們去鄴城的。”
“阿嬸早同铖兒說過啦!”崔铖憤憤地說著,眼睛紅了起來,“铖兒都知道呢!阿姊是認了彆人的阿翁作阿翁,以後都和彆家的小孩兒要好,不要铖兒了!”
說罷,铖兒掙脫了她的手,賭氣藏進了自己的房間。
崔纓留在原地,悵然若失。
一連三日,铖兒都躲著不見,還偷偷將崔纓釀製了許久的棠梨酒藏起。任她在屋外怎麼呼喚,就是不出來。
三日後,當曹丕的輕騎先至府外,崔纓匆忙跟叔母告了彆,從後院往前堂走去。铖兒這時,才抱著棠梨酒壺,追出前庭,淚流滿麵地拉著她的衣裙,求她彆走。
崔纓摸著铖兒的頭發,和他緊緊相擁,哽咽道:
“‘丈夫誌四海,萬裡猶比鄰。憂思成疾疢,無乃兒女仁’,……铖兒,你一定好好牢記這幾句話,男兒有淚不輕彈,阿姊不許你再哭!”
可下一刻,她自己反倒抑製不住悲傷,雙手捂著臉,簌簌地流下淚來。
铖兒卻擦乾了淚,將棠梨酒壺塞進她的挎囊裡,說:
“‘梨’原來諧音‘離’,早知道,铖兒就不讓阿姊給我們摘棠梨了……”
童言無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既有這種象征,那她送給曹丕,是否不妥?
“什麼‘罹’啊‘罹’的?纓妹在給令弟念《兔爰篇》麼?”
恰巧這時,曹丕從門外走進來,見她姐弟二人麵帶泣痕,並不以為意,反倒覺得好笑。小崔铖一看見曹丕,就怒氣衝衝地撲上去,抓起他的手就咬。
“铖兒!不可無禮!”崔纓連忙上前,試圖將他拉開。
“壞人!你搶走了我阿姊,把我阿姊還我!!”
崔铖耍起小性子,朝曹丕作勢踹了兩腳,被曹丕輕易閃過。
曹丕輕蔑地笑道:“小狼崽子,小小年紀,都學會咬人了?等你長大了,那還了得!”
“等我長大了,我就從軍,打敗你!”小崔铖咬牙切齒道。
“好啊,本公子等著呢。”
“呸!”
“铖兒!”崔纓喝道,“不可這樣對阿兄說話。”
“他才不是我阿兄呢!”崔铖擋在他阿姊麵前,不讓曹丕靠近,仿佛他很危險似的。
“我警告你,以後你不許欺負我阿姊!”
曹丕向崔纓投來奇怪的眼神,崔纓滿是尷尬,隻好連連道歉:“二哥,我這弟弟年紀小,說話不知輕重,希望你海量,饒過他這一次。”
“嗬,誰會跟一個小孩子計較呢?你這弟弟,是該管教管教了。”
曹丕抱臂淺笑:“時候不早了,走吧。”
於是就此分彆府中眾人,崔纓再多依依不舍,隻能含淚而去。一出府門,就遙遙望見曹操大軍,浩浩蕩蕩地入了清河城。縣令、衙役及百姓皆伏叩於泥道兩側,高呼“萬歲”。
當崔纓穿著一身樸素的羅裙,跪在曹操麵前時,他忽然笑了。
曹操滿麵春風,雙手扶軾,正閒坐於華蓋之下。
“數月未見,纓兒健朗了不少,氣色也較先前紅潤了。隻是這一身陋衣,實在難與公府之女相配也。亂世雖重儉以齊家,然今朝帶纓兒歸鄴,猶須衣繡矣。”
曹操揮手示意,命人捧上一套絮襖襦裙,還有一件赤紅色的白狐絨裡鶴氅裘。
崔纓聽到“衣繡”二字,就渾身哆嗦。
“何故臉色發白?”曹操怪道。
崔纓慌忙搖頭,打起精神來,行再拜禮謝曹操,直起身,顫抖著雙手接過那身繡衣。
她一回頭,呆呆地望著簷下那塊破舊的牌匾。
天空驟降飛雪,一陣瑟風吹來,吹亂了崔府門前一地的棠梨落葉。
緋紅的顏色,像胭脂,更像鮮血。
像極了當初袁府門前的一攤鮮血!
在曹丕的攙扶下,崔纓很快登上了馬車,因不忍見府門口癡癡站立人兒,隻得放下帷幔。
昔我往矣,綠枝生葉;今我複去,雨雪霏霏。
彆了,崔府;彆了,翁母;彆了,過往。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