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童殉冥婚(1 / 1)

漢魏風骨 Lily林羽 4962 字 3個月前

“植妻衣繡,太祖登台見之,以違製命,還家賜死。”

——《魏晉世語》

崔纓餓了很久,冷了很久,睡了很久,也痛苦了很久。

久到已分辨不出白天與黑夜。

雙唇開裂得跟冰花似的,眼角懸著淚珠,眉梢還有經年不愈的瘡疤。除了渾身發顫,好像小腹還有些舊傷,忘了是誰踹的,隻是好疼,疼得她一直哭,哭著喊媽媽。

可房間裡沒有媽媽。

隻有鬼巫樣的幾個老婦圍著她,給她梳洗打扮,洗乾淨灰撲撲的小臉蛋,說著溫軟的祝福的話,扶著不省人事的她,穿好玄纁風格的嫁衣,等眉心一點紅落啦,便抱著她放進四角紅帳裡啦。

“好姑娘,袁家的祖宗保佑你,陪嫁的好姑娘——”

小小的崔纓,此時此刻睜開了眼。可頭頂盤踞的,全是夾著肉紋的猙獰的笑臉。她們忘記了自己的性彆,也忘記了,年輕時的來路,有多辛艱。

老婦們闔門出去,崔纓一側過頭,便有一張跟她長得極像的小巧的臉,麵色慘淡,寧靜安詳,下唇點著極濃的紅。她跟崔纓睡在一起,用的同個玉枕,她跟崔纓一樣,也穿著象征喜慶與幸福的紅嫁衣,隻是渾身枯癟已流乾了血,薄薄的衾被好像怎麼蓋,也蓋不住她冰冷的小身軀呢。

小崔纓到底是被這個乾屍小女孩嚇得哭紅了眼,她跌落軟榻,胡亂驚恐地在冰涼的地板亂摸,卻摸到身後一副黑漆漆的棺材——她頓時頭皮發麻,目光呆滯,獨對眼前這般地獄光景。

屋內燭火通明,紅幔高掛,呼嘯的朔風吹得窗欞直晃。

什麼是陪嫁,什麼是冥婚?什麼,又是童殉呢?

已經死過一次的人,為什麼要代替彆人再嫁一次,再為彆人殉葬一次?

是活生生在頭部、後背和腳心挖孔,然後倒灌水銀,手段殘忍至極,死狀慘烈之至!

儘管凍餒得虛乏無力,崔纓還是扶著朱漆雲紋木棺站起,掙紮著往門外走去。她將金銀做的簪鈿發飾一把扯下,狠命摔在地上,踉蹌著隻想奔逃,卻迎頭撞上看守的老仆。崔纓被她們一把推回了房中,幾番強拉硬拽後,一個趔趄摔倒,在門檻處磕破了頭。眾仆見有血,慌忙跪地掩袖擦拭,紛紛嚷嚷起來。

“不是好兆,不是好兆……拿香灰來,拿香灰來……”

“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

又過了好久,意識逐漸恢複。崔纓從未覺得眼皮如此沉重,喉舌乾燥得已然麻木,此時若能得一碗清涼的井水,便是即刻死了,也值呢。她想道。

可燭光搖曳,紅帳四角垂下的香囊也跟著搖曳。她的額頭被絹絲一圈圈纏著,手腳也是用上等的絹布捆住的。身側相伴入睡的,還是那具童屍,散發著淡淡的臭味。

正值午後,崔纓聽見門口窸窸窣窣,有人喊著“時辰到了”,便推門進來六七個家仆,其中一個提著裝滿水銀的細頸陶罐。左右各有人利索上前,按製住她的肩膀,並試圖掰開她的嘴。

行走在死亡的懸崖邊,極度的恐懼使崔纓全身悚栗,可強烈的求生欲更讓她淚流不止。拚命掙紮也無濟於事,她隻能絕望地看著,那罐水銀慢慢接近她的嘴邊。

眼底瞬間滋生恨意……

十幾年的痛苦折磨,終於要結束了嗎?

悠悠蒼天,何薄於我。

死吧,死吧,一切都毀滅吧,生無所樂,死亦何哀?

閉眼,淚落耳垂。

“嘭”——

朱門被撞,一把環首長刀飛來,直將帳杆砍斷,把紅燭碰滅,引起滿房震怖。

四角紅帳由是塌了一角,紅紗簾幔也恰巧將崔纓小小的身軀裹住。耳邊傳來陶罐破裂的巨大聲響,她睜眼再看時,隻見數支飛矢射來,左右兩個家仆皆中箭倒地,中間那個跌倒的,剛想起身拔刀,卻被飛來一劍穿透後脊,跪倒在榻沿,跪死在她麵前。

紅帳外刀光劍影,鮮血迸濺,沒有活口,紗窗外更有此起彼伏的肉搏打殺聲。全府上上下下已陷入一片騷亂,有人撿得掉落在地的珠寶又哭又笑,有人攔住仆婢丫鬟欲行輕薄,有人逃竄假山跪涕漣漣。一個身著明光玄鎧的青年小將,站立於外,足蹬門檻,泰然按劍,左右皆揮劍為他開路。

小崔纓蜷縮在坍塌的紅帳裡,屏著呼吸,不敢出聲,卻悄悄抽走中間那名家仆手中的利刃。她的手腕被縛住,隻能艱難地拖著這把環首刀,趁榻燭熄滅,往帳內藏去,窺機待動。

不一會兒,帳外便恢複了平靜,家仆已悉數被侵入者屠儘。

門外跳進個人影,跪報道:“二公子,袁譚從北門逃出城了,司空正同曹將軍率虎豹騎追擊。”

“走!跟上他們!”

屋內甲兵正要離去,青年小將忽然按劍回頭:“何處來的棺槨?”

小崔纓哆嗦著,緊張不已,一名甲兵警惕地高呼:

“帳內有人!”

於是眾弩兵持弓圍上,正是千鈞一發之際。

青年小將抬手示意,弩兵即刻向後退去。他緩緩靠近,小心拔出腰間佩劍,一下便挑開了紅帳,崔纓也趁機揮刀砍去,可是什麼也沒砍著。她驚恐著,瞪直了布滿血絲的雙眼,費力才抬起顫巍巍的大刀,指向眼前這名穿著明光玄鎧的男子,惡狠狠地罵道:

“滾開!離我遠點!”

那是一張瘦削的臉龐,麥色皮膚,眼睛微小,抬眸間,眼底儘是風平浪靜。

他看起來也不過是崔纓大學同學的年紀,可他沉穩的神態,絲毫不與二十上下的年紀相搭。他就看著她瘋狂握著大刀往四周胡亂砍著,冷冷地走近了,探出左手,一把捏住刀背,瞬間從她手中奪走環首刀。

“咣當”一聲,刀摔在地上。崔纓驚慌失措,對方已飛速揮劍,架在她頸側,厲聲喝道:

“汝為袁譚之女乎?”

崔纓仰麵望著這個高高在上的小將,早昏了心神,全身散架般癱軟下去,隻擠出個慘淡的微笑:

“汝又何人?我非袁氏,爾將何如?我為袁氏,汝奈我何?”

玄甲青年挑眉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突然很好奇那樣一副不怕死的表情怎麼浮現在一個瘦弱的小女孩臉上。

“二公子,你瞧——”隨行的兵士眼尖,發現了帳裡側的屍體。“這兩人怎麼長得一模一樣。”

小將冷冷地抽佩劍入鞘,扭頭轉身,這時,兩名甲兵扭著一個家仆進屋來,教他跪在玄甲青年麵前。

“棺材擺進新婚洞房裡,是什麼意思?”

“將軍饒命!饒命!我等隻是奉命行事……”家仆哆嗦著求饒,“我主小女自上月回來後,就大病一場,無藥可治,前日便夭折了……我主求聘童男冥婚不成,就尋了個一般大小的女娃……”

玄甲青年大概知曉了前後因果,聽得厭倦了,便努嘴示意拖走。家仆被拖出去不久,就有一聲慘叫傳進屋內。經受了太多刺激與驚嚇,小崔纓縮成一團,雙臂環住雙腿,不停地顫抖,根本無法冷靜。

玄甲青年突然回身,從懷中抽出一把短匕,逼近前來。小崔纓惶惶失色,搓腳挪動身體往後退去,早已嚇得魂不附體。

“不!不要過來!不要殺我!我不是袁鶯!我不是袁鶯!”

卻見那人利利索索地執刀,三兩下就割斷了捆著她手腳的絹布。

“彆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袁軍已潰,你,可以離開這裡了。”

淡漠的聲音裡多了幾分溫情,崔纓聽了,微微鬆下緊繃的心弦。手腳獲釋後,防備之心複生,她蜷縮在角落,緊緊抱住雙腿,將頭埋進蓬亂的黑發裡。

“你是誰家的小孩,且說來,我派人送你回家去。”玄甲青年俯身,坐在床沿。

崔纓低頭沉默著悚懼,遲遲不敢說話,因為崔纓知道,他們既然是曹軍,剛剛兵士們又稱這個玄甲青年為二公子,他便極有可能是曹操的次子曹丕。

他見崔纓神色緊張,便靠前來笑道:“很怕我麼?適才可不是這般模樣的。”

崔纓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同眼前這個剛剛殺過人的曹家公子對視,顫聲問道:“你真的……會帶我回家?”

“當然。”

聽到能平安回家,一時恐懼與委屈交加,小崔纓潸然淚下,直至掩麵痛哭。可那個人從懷中取出一塊方巾,上麵繡著簡易的紫藤,緩緩伸過來,像個久彆重逢的兄長一般,替她擦拭著臉龐的泣痕和灰塵了。

他看著她手腳上的凍瘡,唏噓不已。她抽噎著說道:

“我姓崔……是清河郡東武人……”

“清河崔氏?”那人愈發好奇,手按佩劍,起身踱步,思忖片刻,忽而轉頭,認真問道,“清河崔琰是你什麼人?”

崔纓猶豫半晌,看著他那雙漸漸柔和的眼眸,最終決定相信。

“正是家叔。”

“當真!?”眼前之人眉心緊縮。

崔纓突然有點害怕他的眼神。

玄甲青年不住地撫掌,喜不自勝,連連叫好。

“走,快走,我帶你回家。”

眼前這個意氣風發的青年男子,帶露溫善之意,向榻上落魄的她伸出了手。

冬風習習,風吹打著窗欞,也吹開了崔纓冰冷的心。鬆散的長發在風中飄舞,撫摸過她的臉頰,也撫摸過嫁衣右衽。

我帶你回家。

不知為何,崔纓十分相信這句話,還有眼前這個人。她將臟兮兮的小手放在他手心後,即刻下榻,正要離開。

“等一下。”

小崔纓疲憊地扶著榻欄,看了他一眼,轉身拉起薄薄的衾被,笨拙地挪動著,為膚色凋零的小袁鶯仔細蓋好。那具小小的屍體,就那麼淒涼地永遠躺在那兒了。

“她……也是這場戰爭裡的可憐人,”崔纓咬咬下唇,淒聲道,“公子,你能給她安頓個好歸宿嗎?”

“畢竟與我曹家有過婚約,會善待後事的。”

崔纓點了點頭,一瘸一拐,不需要他攙扶,自顧自地往門口走去,也不再害怕滿屋子黑漆漆的甲兵了。

“小姑娘,聽你談吐,可不像十歲孺子。”他斂起了笑意,默默跟在身後。

門外小院長戟攢動,已被黑甲圍得水泄不通——整座袁府已被曹軍攻占,袁譚妻兒與其他親眷一並被押上前來,他們無不狼狽不堪。可玄甲青年瞥了一眼,便握緊劍柄,冷冷傳令道:

“司空有令,誅滅袁譚及其諸眷,一個不留,敢哭之者,戮及妻子!”

崔纓僵直了身體。

眼睛不眨一下。

什麼四濺的鮮血仿佛都看不見了,什麼哭喊求饒聲也聽不見了,隻有濃重的血腥味拚命衝進鼻中。身後之人,究竟是地獄使者,還是天堂使臣?

“報——”有探兵奔來,跪報道,“二公子,袁譚、郭圖等人已被虎豹騎斬殺,司空現已在城北駐營,隻待清剿餘孽。”

“好,我這就去與父親彙合。”

玄甲青年拉起小女孩的手,跨步走出袁府。府外硝煙彌漫,遠遠可見,整座南皮城都籠罩在戰火之中。崔纓忽然感覺鬢角涼涼的,抬手摸去,隻得到大把血漬。是額頭的傷口又崩裂了麼?……她頓時雙眼昏花,隻覺天旋地轉。

玄甲青年見狀,趕忙扶她騎上馬背,自己也躍坐在後。迷迷糊糊中,崔纓隻記得那是一匹雪白如玉的坐騎。白馬啊,白馬……是王子派你來救我性命的嗎?可惜我崔纓長相普通,不是人見人愛的公主啊。

“崔姑娘,你還好麼?”

見懷中人兒疲憊地半閉著眼,默不作聲,曹丕拉緊韁繩,策馬急馳。

“彆睡,我這就帶你去找醫官。”

“崔姑娘?”

“崔姑娘?”

那時小小崔纓,穿著一襲華美的朱服,就那樣坐著馬被人抱著,馳騁在沙塵揚天的街道上。凜冽的朔風吹來時就像刀割一樣,倒將她吹得清醒了幾分,似有春雨點點,滴落臉龐。顛簸中,看著遍地焚毀的茅舍,她開口問道:

“公子,今夕何夕?”

那人疑慮了片刻,直截了當地說道:

“正旦新過,今已建安十年矣。”

今夕何夕,得與公子同乘。

建安十年正月雨。

她,崔纓,來到這個三國世界,遇見了第一個名人——曹魏將來的開國皇帝,曹丕。

寒風呼嘯聲愈來愈大,曹丕騎術了得,越馳騁越激越,不幾時便出城遁入郊野。

“崔姑娘,你叫什麼?”

天邊陰雲浮動,遙遙可望,連營迫近,崔纓靠在曹丕的硬甲上,感受著這份彌足珍貴的溫暖,眼神迷離,在昏睡之際,終於放下了一直無處安放的不安、恐懼、憂慮和疲憊。

“我叫崔纓。”

她輕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