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1)

江離獄,聽著就是個不吉利的名字,沒人會喜歡這個名字,她也不例外。

三歲時,派出所民警來村子裡給她上戶口那日,村東頭的寡婦王金花像往常一樣在她們家大門口嘮嗑,她的父親也在其中,懷中正抱著一個粉雕玉鐲的小團子,蒼老的臉上浮現出溫和的笑容。

小團子名喚江雪,名字是父親起的,父親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就叫江雪吧,一來寓意好,二來好聽”。

父親從來都不是個詩人,隻是個普普通通的農民,抽煙喝酒賭錢樣樣精通,對文鄒鄒的東西更是厭惡,那段時間卻為了得到一個好名字翻遍典籍。

江雪與父親並沒有血緣關係,其親生的父親是寡婦王金花家的男人。

寡婦家的男人一年多前中風癱瘓了,隻能躺在床上讓彆人伺候,男人中風時,父親每周總有那麼兩三天要趁著夜色去寡婦家裡,第二日天快亮時才悄悄回來。

寡婦家的男人在床上躺了兩個月,病情不見好,反而越發嚴重,最終撒手人寰留下孤兒寡母。

送葬那日,寡婦哭的撕心裂肺、雙眼紅腫,幾乎要一頭撞死在靈前,說是生要做男人的妻,死也要做男人家的人,惹的前來幫忙的鄰居無不稱讚她真是個守婦道的好女人。

後來,寡婦在靈前悲傷過度暈倒,周圍的鄰居扶著寡婦回到房間休息。

那日房間裡的門沒有關緊,江離獄玩耍時不小心看到些長針眼的東西,他的父親緊緊摟著身穿孝服的女人,兩人嘴唇緊緊貼在一起。

小家夥被嚇的奪路而逃,手中的玩具“啪”的一聲掉在地上,裡麵的男人被驚動,抬腳走出房間,彎腰撿起地上的玩具若有所思。

此事並未掀起什麼大的浪花,隻有家裡的白熾燈亮了一夜,夜色中依稀能聽到女人的哭聲,第二日,村裡唯一的傻子女人臉頰紅腫,傻子女兒破舊的衣服下也多了許多傷疤。

說來也怪,村裡有好幾個癱瘓中風的,命短的癱瘓後的活了五年,命長的活了十年,並且都是無疾而終,隻有寡婦的丈夫在短短兩個月駕鶴西去。

小時候的江離獄不明白,為什麼父親對一個外人比對自己還好,明明那個外人還與他沒有任何血緣關係;長大後江離獄明白一個詞—那是一種被稱為“愛”的東西。

父親愛寡婦,故而愛屋及烏也愛那個寡婦的女兒;父親不愛自己的傻子妻子,因為家裡的傻子每天蓬頭垢麵,隻會嘿嘿傻笑,一點都不如寡婦溫柔與善解人意,父親連傻子都不愛,更彆提她這個由傻子生出來的丫頭片子,故而每次她一湊上去就會被父親不耐煩的踹開。

江雪與她同歲,不僅長的漂亮,嘴也像抹了蜜似的甜,經常逗的父親哈哈大笑。

如果說她在村裡人眼中的形象是木訥寡言,跟她那個傻子媽一樣又醜又蠢惹人討厭;那江雪則是村裡人的開心果,是眾星捧月的明珠。

那年大門前來了個帽子叔叔,手上拿有一本筆記本,見到來人,嘮嗑的眾人都不約而同的站了起來。

“我說老江啊,這孩子都三歲了,怎麼還不給孩子上戶口啊!”

帽子叔叔一邊打招呼一邊指了指渾身臟兮兮的小丫頭笑問道。

男人瞥了她一眼,滿是不在乎的神情:“一個丫頭片子,上什麼戶口,給她一口吃的不餓死就行。”

帽子叔叔聞言,身子忽然站直,臉色變得嚴肅幾分:“國家有規定,嚴查黑戶與重男輕女的現象,雖然是個女娃,可國家也保障女娃的合法權益,重男輕女,故意不上戶口可是要吃槍子的。”

聽聞“吃槍子兒”,男人臉上的表情陡然一緊,浮現出慌亂之色,又冷冷的瞥了那小孩一眼,嘴裡小聲嘟嚷道:“一個野種,吃老子的喝老子的,還還要連累老子。”

儘管不願意,可有法律在那裡擱著,男人自是不敢再生出不上戶口的心思,於是極不情願開口道:“上,上,我給這她上戶口還不行嗎?”

“生日是什麼時候?”

帽子叔叔低下頭,認真的在筆記本上記錄什麼東西。

“01年生的,好像是七月鬼節那天吧,具體我也記不清了,你隨便寫個時間就行。”

男人低頭想了片刻後皺眉道。

距離出生已經過了三年,他依稀記得是鬼節那日吧!

那段時間寡婦經常發燒,尤其是那天晚上高燒不止,父親心疼的厲害,鎖上門去了寡婦家。

那一日鬼門大開,村道上到處都是燒紙後留下的灰燼,剛過晚上八點,天空下起大雨,他撐著傘奔向寡婦家偷腥,隻留下那個即將臨盆的傻子一人在家。

傻子下午的時候就破了羊水,滿臉痛苦的躺在院子裡的草垛上,男人在屋裡看電視,對女人的痛苦充耳不聞。

在黎明交接之際,傻子在草垛上成功生下來一個嬰兒,男人回去的時候,看到正呼呼大睡的嬰兒,眼裡明顯閃過一絲失望。

他從廚房裡拿出來一塊硬饅頭,又踹了一腳傻子,將饅頭扔在女人的腳下。

傻子眼角閃過一絲清明,又迅速變得混沌,爬過去拿起饅頭蹲在角落裡狂啃,脖子上的鎖鏈也因為傻子的動作而嘩啦作響。

那時村子裡民風尚未開化,家裡的婆娘若是不聽丈夫的話,關起來打一頓是常有的事,若是屢教不改,拇指粗細的鎖鏈套在脖子上像狗一樣鎖在院子裡,避免出去丟人現眼。

後來國家爸爸開展了“法律下基層”係列的普法活動,這等民風未開化的村落竟然也有了人樣,表麵上像個人,背地裡像人還是像禽獸誰知道呢。

男人怕被打上“拐子”的標簽,於是取下傻子脖子上的鎖鏈,傻子漸漸恢複自由,一到晚上,傻子沒有在家裡落鎖前回來,男人便會拿掉嘴裡的香煙,將煙頭狠狠的戳在嬰兒的身上。

孩子是母親的軟肋,嬰兒的哭聲在夜空中響徹,傻子會飛快的從黑夜中出來奪過男人手中的嬰兒。

傻子時而清醒時而混沌,小時候的記憶記不清了,江離獄隻記得有時候男人不在家時,“嘿嘿”直笑的傻子忽然看起來不傻了,努力張嘴想要向她傳達什麼東西,可是一張嘴,眼中的清明散去,嘴角流出口水,又恢複成那副傻子的樣子。

男人不喜歡她,當然也不會期待她的出生,從村子裡那些人的隻言片語中,江離獄拚湊出來一些東西。

她還未出生時,男人就起了把她打掉的想法,一大碗墮胎藥被強行灌進傻子的嘴裡,下麵留下一大片血跡;還有幾次男人將拳頭狠狠的捶在傻子的肚子上,傻子躺在地上臉色蒼白哭著說“肚子疼”,正常情況下孩子早保不住了,偏偏她竟然活下來並且順利出出生。

男人迫害女人,連女人也要為難女人,傻子恢複自由後,村裡的人常常對她說:“妞兒啊,你媽是個傻子,若非是你爸收留了你媽,你媽說不定被哪個流浪漢給糟蹋了,你以後可要好好聽你爸的話,好好孝敬你爸。”

“收留”,幼時的江離獄麵露不解之色。

“可是嬸嬸,書上說收留的人要交給警察叔叔。”

小女孩抬起頭不解的問道。

原本還和顏悅色的嬸嬸變了臉色,猙獰如同惡鬼,乾農活的手在小丫頭臉上擰了一把,“死丫頭,真是不知好歹,要不是你爸,你媽說不定現在是乞丐,你爸給你們住的地方,還給你們吃穿,果然是個沒良心的,連基本的感恩都不懂。”

嬸嬸的手擰的她差點要哭出聲來,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隻能努力忍著,爸爸不喜歡她哭,每次隻要一哭就說她矯情,說她故意冤枉村裡的長輩,會從家裡的竹掃把裡抽出幾根狠狠打在她的身上,指責他不該冤枉長輩。

“叫什麼名字?”

帽子叔叔繼續問道。

“一個丫頭,還要什麼名字,你隨便寫個名字就成。”

男人不耐煩道。

帽子叔叔抬起頭正想開口說道說道男人的態度,在一邊的寡婦卻搶先一步開口。

她起身走到男人身邊,將保養極好的手搭在男人的肩膀上:“吉貴,要不就讓我給她起個名字吧!”

男人點頭默認,走到一邊蹲下不語。

王金花一把抓過帽子叔叔手裡的紙筆,“唰唰”在上麵留下三個大字—江離獄。

“像你這種賤丫頭,連給我家小雪提鞋都不配,就該孤苦一人,死後下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在無人的時候,寡婦會收起臉上的笑容,對她惡狠狠道。

離獄,活該彆離,活該沒有人愛,應該下地獄永不超生,這是她名字的寓意。

寡婦寫完後將紙筆交給帽子叔叔,看到那名字的一瞬,帽子叔叔正想問男人是不是確定要用這個名字,話還沒說完便被男人不耐煩的打斷。

帽子叔叔見狀,勸說的話都被咽回肚子裡,在心裡歎口氣後一臉無奈的離開。

總算是有驚無險的上了小學,國家爸爸普及九年義務教育,男人也打起學曆越高以後要的彩禮越多的主意,在帽子叔叔第四次上門時總算是同意讓她上學。

她與江雪同齡,不僅在同一個年級,也被分在同一個班級,江雪人長的漂亮,也很會與同學打交道,入學不久在班裡交了一大群朋友。

她曾經也有一個好朋友,沒過多久後好朋友突然與她絕交,轉頭與江雪做了好朋友。

同一時間,校園裡多出一些傳言。

“聽說三年級有個人的媽媽是個傻子。”

“我聽我好朋友說三年級有個瘋子,見人就咬,好可怕。”

流言有真有假,傳的久了,假的也變成真的了。

江雪說這是給她的一個教訓,讓江離獄認清自己的地位,不被人愛的孩子才是野孩子,不被人愛的人才是小三,她與媽媽才是叔叔的真愛,讓她以後遠離叔叔。

她是野孩子,她的傻子媽媽是小三,寡婦是那個男人的真愛,江雪是那個男人的孩子。

她磕磕絆絆的讀完了小學,又磕磕絆絆的讀完了初中,鄰村一個瘸腿男人出價五萬娶她做媳份兒,男人想讓她輟學,寡婦勸男人說高中畢業的女娃娃彩禮能達到十萬,若是大學畢業,彩禮至少二十萬。

沒人會跟錢過不去,一事無成的男人更喜歡錢,十萬明顯比五萬的誘惑力大,男人給她出了高中的學費,當然也隻出了學費而已。

她又磕磕絆絆的進入高中,正巧與江雪在同一所學校,還是同一個班級。

地獄般的人生仍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