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1 / 1)

半月後。

送飯太監又來了。

吳覆聽到他拖遝的腳步聲,和之前一樣,這次都不隻是太監一人的腳步聲,另有一個偏輕的腳步聲。而後,太監打開了寒柳院緊閉的大門。

吳覆抬眼,看到那太監對身後跟著的人點頭哈腰。

又是那個宮女。

那個西樓公主身邊貼身伺候的宮女,他聽送飯太監叫她“秉燭”。

那名叫秉燭的宮女手中提著黑底紅漆、上刻雲紋的精美食盒,甫一踏進院子,就迎上了吳覆那雙墨色的眼睛,那雙眼睛陰沉沉地盯著她。

秉燭心頭一跳。

自上次王嬤嬤在寒柳院鬨了一場後,已過了半個多月。這半個月以來,她奉西樓公主的命令,日日來寒柳院送飯菜。既然公主的身份已經暴露,那麼秉燭也不必像從前一樣送個飯都要遮遮掩掩的,她乾脆自己親來送飯菜了。

於是這半個月來,她日日親自來寒柳院送飯菜,日日對上的,都是寒柳院冷寂的空氣,以及被關在這院中的吳覆,那陰沉沉、濃似墨的目光。

但每一次,這少年目光中濃烈的恨意,都會令秉燭心中一跳,而後浮起懼意——見到這少年,令她覺得像是見到一隻被囚籠中的野獸。

實在不知公主為何忽然對這少年這樣厚待。哪怕秉燭如今已成了西樓公主的掌事宮女,卻還是摸不清公主的真實想法。

公主是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

秉燭將食盒放下,轉身去拿昨日的食盒,而後看到昨日的食盒蓋子都不曾打開過,裡麵的飯菜一口都沒有動過。

這樣的事情,這半個多月來每天都在發生。

吳覆不再吃任何西樓公主送來的食物。

還有之前曾送過來的被子、衣服,也都被他統統脫下,扔在一旁。

天氣愈發轉冷,初冬悄無聲息地到了,但吳覆穿著他那件明顯偏小的、不知漿洗過多少次以致發白的單薄衣裳,露出支伶的手臂與小腿。

今天送來的食盒,吳覆依舊一眼都不看。

倒是送飯太監送來的稀粥,被他很快喝的一乾二淨。

秉燭:……

不知好歹!她在心裡暗罵。她不能理解吳覆的行為,確實公主以前欺負過他,可自公主病了一場後,便想多做好事,所以送他飽腹的食物、禦寒的衣物,為什麼他拒絕?

難道這樣挨餓受凍的滋味很好受嗎?

這個人……真是不知好歹!

提了昨日的食盒,秉燭氣衝衝地離開了寒柳院。

回到西樓公主的宮殿中,她向公主稟報了今天送飯的事情。

樓月聽到吳覆還是這樣拒絕她送去的任何東西,隻覺得無奈。

【當前黑化值91%。】

很好,送了大半個月的溫暖了,黑化值一點兒不降。

果然她這個惡毒女配沒有女主光環啊!

這半個月她不是沒有努力過,她也曾試圖拉著雲心公主往寒柳院走,想借一借她的女主光環。

奈何西樓公主以前經常明裡暗裡坑雲心公主,以至於雲心麵對她時非常有警惕心,根本不跟著她往寒柳院那種偏僻荒蕪的地方來,隻怕又糟了什麼陰謀暗害。

樓月:……

對著91%的黑化值歎氣,樓月看到秉燭臉上似有忿忿之色,問她:“怎麼了,可是誰給你氣受?”

秉燭穩重妥帖,倒很少見她有這樣的情緒。

聽公主這麼問,秉燭忙道:“沒有。”

她心中暗悔:自己真是膽子大了,在主子麵前伺候,一絲一毫的情緒都不能有的。公主未改性子之前,自己可不會這樣的,不管是挨了打還是受了罵,到公主麵前伺候時,任何情緒都壓下的,隻當自己是個毫無感情的擺件。

現在怎麼敢在公主麵前露出自己的情緒了?秉燭暗暗反省,是這段日子以來公主表現地太溫和了嗎,以至於她膽子大了起來。

樓月疑惑:“明明我看到你有些生氣。放心,我還是能幫你撐腰的。我手下的人,可不能莫名叫人欺負了去。”

西樓公主雖說不受國君、王後的寵愛,和雲心公主的地位沒法比,但好歹也是位公主,幫秉燭撐腰那是沒問題的。

秉燭心中隻覺一暖,說出了自己內心的想法:“並沒有誰欺負奴婢。隻是奴婢方才去寒柳院送飯,見那位寧願喝太監送去的稀粥,都不動公主送來的飯菜,覺得他真是有些不知好歹!”

樓月聽了,微微歎氣,“曾經欺淩自己的人來示好,吳覆那樣自尊的人,打死都不願接受。”

秉燭卻不解,“自尊?難道比吃飽飯、穿得暖更重要?”她真是不理解。

樓月道:“對他來說,確實更重要。”

她翻過西樓公主的記憶,在無數次對吳覆的鞭打中,這個少年都絕不彎腰、絕不祈求,哪怕他知道搖尾乞憐能讓自己少挨些打,但他寧死不願。

有許多次,西樓公主就是被他這樣的態度激怒了,變本加厲地鞭笞他,直到他暈厥過去才罷手。

樓月最後隻能道:“還是繼續送飯菜吧……”

……

越來越冷的寒風將深秋送走,冬天轉眼就來了。

立冬那天,國君召開家宴,不同於上次的家宴,這次的家宴更正式,皇子、公主、嬪妃、以及皇親國戚都參與了家宴。

家宴地點沒有設置在宮殿內,而是彆出心裁地設置在園中。

天色初暗的時候,四處朦朦朧朧,燈燭尚未點著,宮人們如蝴蝶一般輕盈地穿梭在一個個案桌旁上菜。

菜色齊畢後,天色也徹底暗了下來,但一盞又一盞的燭火點亮。夜間寒風四起時,如流水一般泛著光澤的錦緞形成了一個錦帳,將身份尊貴的眾人圍起。已經凋零了的枯樹早已被輕紗做成的宮花裝飾得絢爛如春。

觥籌交錯,好生熱鬨。

直到宮宴散儘,樓月才往自己的宮殿方向走去。忽然她回頭看,看到黑夜中燭火依然長明,錦緞依舊如流水一般泛著光澤,隻有宴飲上杯盤狼藉、客人散儘。

她忽然想到,再過幾年,吳覆起勢,第一個就會滅了樓國,而後軍隊勢如破竹,其他小國紛紛敗於他手,眼看天下竟要一統。但吳覆沒有得意多久,他那看似天下無敵的軍隊,最後大敗於男主之手。最終,紛紛攘攘,天下歸於主角。反派再怎麼耀眼,終究也隻是主角的墊腳石。

搖了搖頭,樓月按下心中莫名的感慨,繼續往自己的宮殿走去。

拆了釵環,卸去妝容,她很快便睡著了。

次日,中午時秉燭依舊拿了食盒去寒柳院,而樓月正在吃午膳,忽然係統彈出提醒。

【檢測到反派生命值下降,請宿主確保反派生命安全,位麵劇情不偏移。】

樓月:?

生命值下降?吳覆出什麼意外了?

她蹭一下站起來,飯也不吃了,匆匆幾步出了宮殿,就要往寒柳院方向走。

隻是剛出宮殿,就碰見了從寒柳院回來的秉燭,她的神色不太好。

見公主站在宮殿外,秉燭連忙行禮,樓月卻問她:“吳覆出什麼事了?”

秉燭忙道:“奴婢正要稟報。寒柳院那位高燒不退,奴婢方才去送飯時,他已經燒得昏迷了過去,情況實在不好。”

她想起自己的同鄉好友小雲,當初也是這樣高燒不退,最後過世了。

樓月皺眉,吩咐道:“去請太醫來。我去寒柳院看看。”

能被係統預警說生命值危急,隻怕吳覆現在狀況非常不好。

秉燭忙吩咐宮人去請太醫,同時陪著公主往寒柳院的方向去。

路上,秉燭說得更加詳細:“奴婢之前就吩咐過寒柳院的太監,說若寒柳院發生了什麼大事要及時稟報。昨夜太監去送飯時,發現那位正發高燒,於是依著奴婢的吩咐過來稟報。隻是昨夜奴婢隨公主在家宴上,太監沒找到奴婢,就回去了。直到方才奴婢去寒柳院送飯,才發現那位已經燒得昏迷了過去。”

樓月聽得皺眉,竟燒了整整一夜。如今係統預警了,隻怕吳覆的情況已經非常危急了。這少年常年營養不良、過分瘦削,麵對疾病時,能有多少免疫力?

她又問係統:“你怎麼不早點預警?昨夜怎麼不預警?”

【昨夜未檢測到生命危急。】

樓月:……提前預防懂不懂啊!等你預警了,情況都緊急成什麼樣子了。這破係統。

要是吳覆真因此去世了,她這降低黑化值的任務豈不是徹底完不成了。那她豈不是……要被係統取消綁定,然後死掉?

樓月心裡一驚,腳步愈發快了。

見西樓公主親來,太監連忙打開寒柳院厚重的銅鎖。

寒柳院隻是一個小院子,正對著大門的便是正房,另有一間側房,中間的院子約十來步見方,種著一棵很大卻半死的柳樹,角落有一個小小水井。

這院中荒蕪而破敗,那棵柳樹也光禿禿的。於是除了吳覆這個長久被幽禁在此的人外,竟不見任何生命的氣息。

正房的屋頂竟已坍塌,露出腐朽的房梁來。看那坍塌的痕跡,起碼有兩三年了。

太監引著公主往側房去,“他住這裡。”

說著就推開側房褪色的門,屋中,一股發黴腐朽的味道撲鼻而來,令樓月皺眉。

吳覆躺在床上,已經昏迷了過去,高燒令他瘦削的臉頰呈現出不正常的緋色,他瘦到顴骨幾可將人割傷。

樓月走近床邊,伸手觸碰他的額頭,而後她收回手,神色越發嚴肅。

太燙了。情況很不妙。

他身上蓋著一床被子,樓月上手一摸,這被子潮濕而單薄,這樣的天氣下,根本起不到禦寒的作用。

“秉燭,不是給他送過禦寒的衣物和被褥嗎?”樓月問。

秉燭答:“他統統扔了,根本不穿不蓋。還有奴婢每日送的飯菜,他也根本不吃。”

樓月:死犟!

吃不飽穿不暖,再加上這樣寒冷的天氣,不得風寒才怪!

暗罵了吳覆一句,她問太監:“被褥扔哪裡去了?”

太監應聲,很快將被褥抱了過來,替換了吳覆身上那床潮濕單薄的被子。

“太醫怎麼還沒來?”樓月心中有些焦急,親眼看到,她確認吳覆是真得病得極重。

她不住回憶著自己腦海中關於發燒的知識,對了,要保持通風。

於是樓月吩咐:“把那邊的窗戶打開。”

她指著離床最遠的那扇窗戶,秉燭忙將窗戶推開。寒風吹進屋裡,將那發黴腐朽的味道吹散了許多。

還要物理降溫。

於是她吩咐:“打盆水來。”

秉燭端來水盆放到床邊,並遞來帕子,樓月將帕子浸入水中,冰涼的水讓她打了個寒顫,她將打濕的帕子敷在吳覆額頭。

然後她囑咐太監:“你把他衣裳脫了,用濕帕擦拭他的身體,尤其是四肢、後背、腋下這種地方。”

太監應是。他手腳很快,把被子掀開,將他翻了個身,剝開他身上那件單薄偏小的粗布黑衣。

樓月正準備退到屋外避嫌,卻見太監剝開吳覆的衣服,露出他的脊背。

少年瘦削的脊背上,鞭傷交錯,讓他蒼白的皮膚顯得猙獰。

樓月看了一怔。

那鞭傷新舊都有,顯然是多年挨打留下的傷痕。

這都是西樓公主導致的?

親眼見到,令樓月震撼不已。

她忽然懂了吳覆為何對她這樣仇恨。她也懂了他為何寧願挨餓受凍,都不願再接受她的任何好意。

在他看來,那不是好意,那是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