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打停止後，沒有了那破開空氣的、尖銳的呼嘯聲後，四周一下子變得非常死寂。
躬身彎腰、將長鞭雙手捧起的太監，卻見西樓公主長時間地沒有接過鞭子，不由得疑惑起來。
怎麼公主今日有些古怪？往常公主不是最喜歡親手鞭打吳覆了嗎？
樓月實在不知該怎麼辦了，誰能一邊鞭打反派，一邊降低反派黑化值啊？這不是變態嗎？
因她長時間沒有說話，伺候的太監們也不敢有任何舉動，躬身安靜地站在一邊。
於是，吳覆暫時就失去了鉗製，他終於慢慢地將自己的身體從地上撐了起來。
這個動作，代表著他的尊嚴，他的脊梁，這是他一無所有的人生中，僅剩的東西。
他不能在彆人麵前表現得狼狽。
然而因為身上鞭傷太過嚴重，又長期營養不良，他力氣幾近於無，支起身子的動作總是失敗，幾次三番都重新摔倒在地上，泥水濺了他一臉，連帶著背上的鞭傷都崩出了血水。
但那血水很快融入他黑色的粗布衣服中，看不到了。
樓月下意識向前走一步，伸手就想將他攙扶起來。
旋即才想起這動作太崩人設，強行將伸出去欲攙扶的右手在空中劃一個弧度，最終落在耳邊，撥弄著耳墜，狀似不耐煩地嗬斥一旁太監：“眼睛瞎了？快把他扶起來，難道還要本宮等他自己站起來？！”
太監已經迷惑了，實在不懂公主今天這是哪出。但不敢違背主子的吩咐，應了聲“是”，一把把吳覆拉了起來。
太監的動作粗魯，扯著吳覆，就像扯著一個破布袋，不免扯動了他背上的鞭傷。吳覆痛的身上一陣冷汗，但咬住牙關沒有吭聲。
他的身體因為虛弱晃了晃，但最終還是站穩了。
背景是破敗的朱紅色宮牆、長滿青苔的石板、細雨的陰沉天空。他站在其中，黑發黑衣黑瞳，好像一顆被雷劈過的焦黑的小樹，命運殘酷，但他絕不倒下。
樓月驚歎於他頑強的生命力和堅韌不拔的意誌。
明明是吳國的皇子，本該有安穩富足的生活，然而現在卻被人如此踐踏。若換了自己，能不能在毫無希望的人生裡煎熬下去？
而吳覆此刻，腦海裡想的也是麵前的這位公主。他垂下眼眸，蓋住眼中的驚詫。
方才在自己試圖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他餘光看得清楚，那惡毒的公主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攙扶他，然而很快又若無其事地收回了手去。但接著就讓太監將他扶了起來。
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還有，方才她也沒有讓太監繼續鞭打他。這到底什麼意思？
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吳覆大抵還能說一句善心。然而放在西樓公主身上，這種舉動卻是如此詭異。
一個壞人的忽然變好不會令人感激，浮在他心頭的，反而是濃濃的……不安。
是的，不安。
以前她的惡毒像浮在水麵上的肮臟垃圾，雖然令人作嘔，但一眼可以看穿。反正不過是挨打而已，這麼多年他已經習慣了，隻要咬牙忍耐，就能熬過去。
可今天，那公主卻變了花樣。吳覆覺得自己看不透她了，她像是深不見底的潭水，表麵上看起來澄清無比，可他卻篤定那深潭裡必定藏著更加深沉的惡意。
這讓他不寒而栗。
接著，他就聽到那太監問，“公主，這吳覆方才要傷害公主貴體，實在可惡，公主還想怎麼罰他？”
樓月：……她不想罰他！真的！
吳覆方才掐她的舉動，確實讓她嚇了好大一跳。但知道自己穿成了西樓公主後，樓月反而理解他了。
這少年過得這樣淒慘，難怪心中充滿怨恨。
但這話她又不能直說，她不能違背西樓公主的人設。
於是，樓月學著西樓公主冷漠高傲的語氣，冷哼了一聲，“本宮累了，今日暫放過他！”
太監們驚訝起來，沒想到公主今天竟然脾氣出奇地好。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而更驚訝的，則是吳覆。他以為自己剛才的舉動，足以讓他被折磨地幾近死亡。
但沒想到，最後卻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吳覆垂在身側的手指猛然顫動一下——他、他不用挨打了？
無論係統說他未來再怎麼陰沉暴戾、怎麼城府深沉，但如今的他，也不過是一個生死都操控在旁人手中的少年而已。
光是活著就已經用儘所有力量。不用挨打，對他來說就像是過年一般。
他心裡雖然驚訝萬分，但那驚喜，卻還是湧上了心頭。
【黑化值降低1%。當前黑化值：69%。】
吳覆的情緒稍一變化，係統的提醒立刻在樓月腦海中響起來。
樓月眼睛一亮，黑化值竟然降低了！是因為自己沒有再鞭打了吳覆對吧！
雖然隻降低了1%，但也是好的預兆啊。
樓月心裡正高興，腦海裡立刻又響起刺耳的聲音：【警告！警告！女主即將到來，宿主請確保本次關鍵劇情不偏離原狀。】
什……什麼？劇情怎麼就偏離了？
【警告！宿主方才行為將導致女主錯失與反派的交集，宿主請立刻修正。】
樓月趕緊在腦海裡翻看原書劇情，這才發現，係統說的是對的。
今天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劇情點——女主雲心公主與反派吳覆的第一次見麵。
在原書劇情中，西樓公主滿心鬱悶之下來鞭打吳覆以發泄怒火。而女主雲心公主知道姐姐不開心，想要修複姐妹關係，所以也一路跟了過來。
於是就看到了被鞭打的奄奄一息的吳覆。
善良的女主怎麼會視若無睹？她及時製止了西樓公主的行為，為此姐妹倆又是一場爭執，二人不歡而散。
女主不僅從鞭子底下救出了傷痕累累的吳覆，還派了太醫來給他治病。幸虧女主的救助，吳覆才熬過了這一場劫難。
從此他心裡就有了一片溫柔的月光。
後來，吳覆造反登基之後，手染血腥，卻唯獨留下女主一命。他是人人懼怕的暴君，可他小心翼翼，隻想將她擁入懷中。
樓月問係統，“我的行為怎麼就導致反派與女主失去交集了？”
係統答：【原書劇情中，女主初遇反派時，反派正被女配西樓公主鞭打。】
樓月：……
所以——她剛才放過吳覆，是破壞了女主的送溫暖行動？
所以——為了讓女主救助反派，她必須違背良心繼續欺負他？
她辯解道：“吳覆已經受傷了，隻要女主不瞎，看見他這慘樣，自然就會幫助他。我沒有必要繼續鞭打他啊！”
係統：【警告，重要劇情不得發生偏移。】
【根據係統測算，原書劇情情境下，反派對女主的好感度將大幅增長，有助於劇情推進。】
廢話，最絕望的時候哪怕一點點希望都是好的。可就為了這樣就把人推入最深的絕望，至於嗎？
係統對她的抗議視若無睹：【宿主請立刻回歸原劇情，否則將遭受懲罰。】
樓月：……
係統的要求，讓樓月心中有些沉重，她沉默著，將注意力重新放在麵前。
作為上位者的好處就在這裡，哪怕她忽然詭異的沉默了，跟隨她的下人雖多，卻沒一個人敢聒噪，各個都低著頭恭順站在一邊，隻等著她的吩咐。
樓月的目光落在不遠處衣衫襤褸、鞭傷交錯的吳覆身上。
方才他是跪著的，現在他站起來了，樓月發現，他極為營養不良，幾乎是皮包骨一般的瘦削。
吳覆忍著身上傷口的疼痛，光是維持站立姿態就讓他十分吃力。
他心中的小小雀躍仍然沒有消失，那個惡毒的公主今日對他的折磨已經結束了吧。
今日隻挨了寥寥數鞭，相比從前每次奄奄一息的情況而言，已經好了太多。天氣也已經是秋天了，雖然冷些，但起碼不像夏天那樣傷口容易感染，這樣一來，縱然自己得不到任何醫藥，但也能扛過去。
吳覆心裡這麼想著，懷著對未來的卑微的、欣喜的渴望，卻看到西樓公主冷著臉向前走了一步，對著一旁的太監道：“本宮改主意了。”
“鞭子拿來，本宮想自己打。”
期盼與喜悅，如泡沫一樣被戳破了。
吳覆眼裡雀躍的光芒迅速熄滅。
他甚至忍不住笑話自己，竟然還保留著對這位惡毒公主的一點點期待。
陰沉如盔甲一般，再度籠罩在吳覆的身上，將他保護起來。
【黑化值升高2%，當前黑化值：71%。】
樓月：……
她想殺了係統，真的。
黑化值降低了1%，然後又升高了2%……都怪係統啊！要不是係統非讓她給女主製造送溫暖的機會，她至於這樣嗎？黑化值降得容易嘛！
內心儘管再怎麼抱怨，樓月臉上維持著西樓公主高傲冷漠的神情不變，看著太監躬身遞過長鞭，樓月強作鎮定接過血漬斑斑的鞭子。
她向前走了幾步，走到吳覆麵前。
吳覆那雙黝黑的瞳孔愈發濃黑起來，其中仇恨，要將她吞噬。
而樓月迎著吳覆那要殺人的仇恨目光，舉起了手中的長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