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儘述的哀傷(1 / 1)

江州的炎夏更熱了,樹葉在陽光的照耀下已顯的得不那麼翠綠,而是有些深沉的幽綠。

一匹赤紅駿馬正奮蹄疾馳在前往江州城的官道上,哪怕是臨近城門了也未見著絲毫放慢速度,一看便知是十萬火急之事。

“主子,嵩山書院有消息了,蘭歌三日前因下雨路滑不慎墜落山崖,雖未尋見屍首,隻是那陡峭之處。。。。。。”言昭來報,未完的話語已是硬生生地哽在了喉中。

李雲翊聞言仰起頭,闔了雙眸,脖頸處的青筋乍現。

竟然敢在皇家的嵩山書院動手,蘭家滅門案背後之人真是了得。

李雲翊頓了片刻,再睜開眼眸便是一片赤紅的厲色。

他低頭飲下茶盞中的茶,手指在茶盞邊沿輕輕地劃著沉聲道:“蘭家人葬了吧。”

一室寂靜,沒有人附和,也沒有人出聲。這不是商榷,而是結局已定。

此時每個人都陷入了沉思。

蘭家,短短的時日內,竟已到了這般境地。這是在座的人之中,論誰都無法坦然自若。

蘭家繁盛的過往亦抵不過如此傾軋顛覆,其他世家大族何以見得就定能明哲保身,就能在這多變的洪流之中全身而退。

暮色煙波,落日藹藹,浩渺的煙嵐漸漸被暗紅的天光吞噬著。

祭台上燭火搖曳通明,雲幡飄揚。江南蘭氏一族因無人主持葬禮,便交由江州府衙代辦。

白衣的祭者在祭台中央,雙足並立,折彎雙膝,半委身形,發衣垂落,跪地叩拜,滿含悲戚。

雲燕六皇子李雲翊奉旨前來祭奠蘭氏並行跪拜之禮,以示皇恩。

自願來祭奠蘭氏一族的江州城百姓無不潸然落淚,衣披群生的江南蘭家就此隕落,日後還有誰能堪顧江州城的百姓。

雖承蒙皇恩浩蕩,可終究還是繁華落儘已成空。

就這樣蘭氏一族被厚葬於江州城郊的九直山中,墓園取名蘭園。

當夜,白圓在房中哭鬨不止,任李雲翊想儘辦法哄也哄不住,千層酥亦是不管任何用處。

徐行舟隻好下了助眠的湯藥,讓他沉沉地睡去。

看著睡夢中依然不停蹙眉啜泣的白圓,李雲翊在他身旁枯坐到天亮。

聽說六皇子到了江州城,一時間前來拜會的人快要踏破了驛館的門檻。

李雲翊皆都回絕掉,全然不顧情麵,閉門謝客。

自從安葬了蘭家人,白圓的情況時好時壞,總是哭鬨,要麼就喝了湯藥後昏睡不醒,寢食難安,滴米不進。

他的身形越發的單薄,小臉瘦削見骨,一雙大眼睛仿若失了靈氣。

幸好有徐行舟在,每日的湯藥不斷,但也隻是勉強維持著他日漸瘦弱的身形,更不要說是治療他的癡症了。

“這樣下去不行,他這是心氣鬱結,本就有病灶在身,時日長了恐落下隱疾之症,對他自愈無益。”徐行舟也顧不上和李雲翊前幾日的彆扭了,白圓在這樣下去恐也時日無多了。

隻是他還不想完全說出實情,李雲翊是個心思深重之人,白圓目前還沒有尋到妥善的安身之法,他也不想再繼續給李雲翊平添負擔。

“明日圓墳,我帶她去蘭園看看。”李雲翊若有所思地沉聲道。

“我也一並同去,萬一有狀況也能及時相助。”徐行舟知道這幾日李雲翊亦是被白圓磋磨地有些焦頭爛額,這也是無計可施中的法子。

李雲翊點點頭,目含微光地看著徐行舟,“梅山,前幾日。。。。。。。”頓了片刻繼續道,“多謝!”

徐行舟微微頷首,並未多言。他深知這個謝字背後的含義,也深知這謝字背後的期許。

次日一大早,李雲翊就帶著扮成侍衛模樣的白圓與徐行舟一起去了蘭園。

青山依依,雲霧藹藹,蘭園依山而建,是塊景色旖旎的風水寶地。

白圓以為李雲翊是帶自己來踏青,倒是一副不大歡喜的模樣。

興許是這幾日睡不好的緣故,整個人溫溫的,格外的沒精神。

言昭跟在白圓身旁,隨時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六皇子李雲翊親自來蘭園為蘭氏圓墳,這已然是帝王家對蘭氏一族最大的眷顧了。

白圓目不轉睛盯著墓碑,不哭也不鬨,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

秋水般的明眸中氤氳著蒙蒙水汽,緊抿著的嘴唇沒有發出絲毫的聲音,他在極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

因為來之前他答應過雲翊哥哥不管看到什麼都不能哭鬨,要不雲翊哥哥會生氣。

可是他總也忍不住,不知為何,一來到這個地方他就控製不住地想流淚。

白圓泛紅的眼尾低垂,如羽的睫毛輕顫,淚水終還是無聲地滑落了臉頰,打濕了衣襟,滴落在腳下那深沉的土地之上。

白圓微微抽搐著的肩膀,讓李雲翊心中不由得一緊,不能讓旁人發現異常。

可當他視線觸及那雙楚楚可憐的眼睛時,那是無論什麼言語也無法儘述的哀傷。

李雲翊給言昭遞了個眼神,言昭立刻心領神會地調整了侍衛隊形,將白圓護在了最中間,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他的存在。

李雲翊手捧一抔黃土親自撒在了蘭氏宗主蘭靜的墳上,隨後彎身半躬,以示燕帝對蘭氏的敬重之意。

就這樣,蘭家的圓墳儀式在六皇子李雲翊親手培土之下悄然結束了,前來的官員和百姓再一次感慨道雲燕皇家對江南蘭氏的禮遇之情。

自從圓墳回來後,白圓能吃下飯了,隻是時常一個人呆呆地坐著,不哭也不鬨,不說也不笑,像變了個人似的。

這讓李雲翊心中難免擔憂,但徐行舟卻說他的身子在漸漸恢複中。

徐行舟的話亦是讓李雲翊安心了幾分,他的醫術在整個雲燕都是無人能及的,早已超越了徐太醫。

徐行舟為了學醫也是吃儘了苦頭,先是得了徐太醫的真傳,後又跟著醫祖雲遊四方,看遍天下疑難雜症。

剛回到燕京,徐太醫就想讓他進太醫院曆練一番,可這小子斷然拒絕,說要在燕京開家醫館,懸壺救世,以慰仁心。

李雲翊倒是挺佩服他這敢為天下先的勇氣,畢竟違抗太醫祖父的命令不是那麼容易得逞的,這不就被徐太醫趕出了家門。

此番答應李雲翊到江州來,徐行舟其實是想借此機會遊說李雲翊資助他開醫館。

沒成想還真讓他碰上了罕有的疑難雜症,所以他對白圓的身體狀況也格外的上心。

倒是白澤,看著白圓發生了如此之大的變化,以為又是李雲翊所為,成日裡對李雲翊橫挑鼻子豎挑眼,總是找茬怨懟。

李雲翊也不多做解釋,在他眼裡白澤就隻是救了白圓的人,根本不需要費任何心思。

莫文和謝瑜整日忙的看不見人,人牙子背後的暗鏈被查出,竟然和唐宅案和謝瑜跟蹤的武夫都有關聯。

江南乃絲綢盛產之地,而江州又是江南繡業最負盛名的地方,故江南產的絲綢生意大都彙集在江州城。

江州城近郊也就有了很多黑繅絲窯勾結附近的山匪,將抓住的這些乞丐賣去黑窯做煮繭搬運之類的粗活。

而這些黑窯中豢養的武夫,在朝廷催逼稅費時,又會將官府手中收稅官員的名額買到手,窮凶極惡的去民間當稅官。

他們仗勢欺人,吃拿卡要,甚至還會私自加稅,在朝廷向百姓收取的稅賦上層層加碼,中飽私囊。

所以江州的賦稅才能連年分文不少的全部上繳朝廷,從未拖欠過。燕帝還曾作為各地上繳賦稅的楷模在朝會上誇讚過一番。

隻是沒想到江州府衙竟是用了如此卑劣的手段。

既敗壞了朝廷的名聲,又讓百姓民不聊生,他們卻從中坐收漁利之翁。

故江州知府能奎安對這些黑繅絲窯以及亂匪人牙子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直到劫了白圓後東窗事發。

李雲翊得知真相後,大為惱怒,立刻奏疏燕帝,請求從嚴治理。大理寺少卿莫文則舉奏江州知府能奎安有包庇縱容亂匪,且從中牟取重利之罪。

燕帝雷霆震怒,隨即下旨,江州知府能奎安就地伏法,其他參與人等均不同獲罪。人牙子就更不用說了,坐實了罪名就地斬立決。

楚帝任命謝瑜為神武大將軍,六皇子李雲翊任監軍,率領神武軍,剿滅江州亂匪。

與李雲翊同行出燕京的車馬隊也已到了江州城,一場清繳江州亂匪的戰事就此拉開。

“將軍,派去跟著武夫的人傳回消息,他們根本不是什麼鏢師,而是徑直入了九直山,跟到了窩藏點,發現從鏢車上搬下的物件,都是些金銀細軟。”宋彥南來報時,謝瑜和李雲翊正在驛館商討接下來的剿匪事宜。

“九直山。”李雲翊不禁皺了眉頭,謝瑜聞言倒是沒有特彆驚訝。

“六殿下放心,蘭園無虞。”謝瑜知道李雲翊是在擔心蘭園。

燕帝既已下旨李雲翊為監軍,六皇子的身份也不用再遮遮掩掩了。

現下左右神武軍都已齊整,剿滅江州亂匪的日子指日可待,隻是蘭家的滅門案依然毫頭緒,越來越多的證據都對尋找真凶很不利。

白圓的身子倒是在徐行舟的調理下日漸好轉,慢慢的臉上也有些了笑容。

成日裡和白澤形影不離,白澤隻要稍不及視線,就著急地四處尋找。李雲翊每每看到白圓如此依賴白澤,眼神中總會掠過一絲不明的神情。

隻是讓李雲翊更沒想到是從蘭園回來的那日開始,白圓就不再進食千層酥了。

幾個人都很奇怪,明明白圓嗜千層酥如命,恨不得睡覺都抱著,說不吃就碰都不碰一下。

李雲翊以為他隻是食欲不振,便讓徐行舟調了些去積滯的藥給他,想著好些了便哄著吃上幾口,可白圓見到千層酥扭頭就走,竟都不多看一眼。

白圓反常的舉動,也讓白澤有些吃驚。

想當初為了千層酥,自己沒少挨悅香樓夥計的打,這又是為何說不吃就不吃了?

當李雲翊問起徐行舟時,徐行舟也一頭霧水,他也道不清其中緣由。

白圓的脈象倒是摸著比先前確實是穩健了些,按此調理下去,自愈應該也隻是遲緩的問題。

不吃就不吃了吧,李雲翊也不強迫他,從那以後宅院裡就鮮少再出現千層酥的影子。

白圓不愛吃千層酥了,可謝瑜始終忘不了這一口。

這不臨近出兵前,又到悅香樓來了一趟,邊吃千層酥邊問夥計,最近這幾日裡有沒有人來說要還銀兩。

夥計被問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直搖頭。如今這世道借出去的錢財就若那潑出去的水一般,哪還會有主動還回來的道理?

看來,自己的預料果然沒錯,那就一切按計劃行事吧,謝瑜吃完最後一口千層酥便離開了悅香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