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吹進公堂,掠動燭火與衣袂,十幾人的呼吸沉悶,急促無力,帶著些許的低沉的哭腔。
“你小小女子,能被人給予重托,為人自是差不到哪裡去。”
海輕山眼風掃了一眼曲紅葙,向著在那抹了眼淚的王妙走去。
他盯著王妙,伸手輕輕地撫摸著他滿是淚痕的臉,低聲輕哄,“我會找出殺害你母親的凶手。”
王妙點頭,一雙淚眼蒙蒙的眼睛,直視著海輕山的眼睛。
可很快,又轉移到了在公堂正中央站著的曲紅葙。
抬起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淚,艱難地邁出步子,走到她麵前,仰著腦袋,仔細地記住這張臉。
腦子裡想起母親留下的話。
‘你記住,你舅舅成天無所事事,遊手好閒,侍弄那些花花草草,可他不仁不義,不要信任他,其他宗族親戚,也不要信,你隻需信曲薔薇。’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在朦朧的燭光中,看到了她的慌張。
海輕山目睹這一切,輕咳了一聲,闊步走過來,“帶他回去,好生對待,莫辜負了逝者對你的期待。”
曲紅葙眼睛酸澀,喉間微微滾動,在眼眶中的眼淚,終是滑落下來,仰視著海輕山,說不出一個字來,重重地點了下頜,猶豫了一下,緩慢地伸出手,看向王妙。
王妙伸出手,輕輕地握著很是冰涼的手掌,眉頭輕跳了一下,他轉身,看向海輕山,“辛苦大人了。”
跨出公堂那一瞬間,曲紅葙緊繃的神經才稍稍地鬆懈了一些。
慢慢踩著石階下去時,她偏眸看著什麼也不說的王妙,輕抿了唇,終於問道,“沒吃飯吧,我帶你去吃飯。”
每日酉時末,戌時初是王綺給王妙下廚。
在公堂之上,聽見了王妙的小腹,傳來低低的咕咕叫聲。
王妙慢慢地收回了自己清瘦的手指,低著腦袋,輕輕地回應,“嗯。”
思考了一下,王妙又抬頭看著曲紅葙,淚光閃爍,“姨,你不怕我是累贅嗎?”
曲紅葙腳步停下,目光直直地看著他,鄭重地回答,“不怕。”
王妙垂下眼睛,聲音哽咽,用手背抹了眼淚,“謝謝,我娘沒看錯人。”
曲紅葙想問,卻又擔心觸碰到他心裡的傷口,更怕他會有什麼想法,現在是他最脆弱的時候,若問得緊了,怕他心裡不適。
宋雲萌惦記著家裡的孩子,匆匆回去了,曲紅葙心思沉重,瞧向原先宋雲萌離開的方向,重重地吐出一口氣。
快走到與雲棗巷的胡同時,看見了一個纖細的身影,靠著牆,手中拿著酒瓶,正仰口喝著,酒香在冷風中彌漫,很快又散開,隻剩下淡淡的味道。
曲紅葙停了腳步,盯著前麵的人,言語警惕,“誰在哪?”
“我。”一開口,就是伍蘇淺悲傷的音調,還伴有著苦笑,仔細聽去,還有哭過後的顫抖。
曲紅葙腦子嗡地一下,眯著眼去看,再三確認,這個時候,最怕遇到小偷小摸的人在此流竄。
笨拙地整開了火折子,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前麵的路,看到靠牆站著的伍蘇淺,她連喝了幾口,雙眼朦朧,小巧的麵上綻開微醺的笑意。
“哎喲,我的天。”曲紅葙看她搖搖欲墜,站不住腳,忙上前去攙扶著她。
伍蘇淺身體軟綿綿地靠過來,緊緊地攥著曲紅葙的手腕,低聲道,“就想醉一場。”
曲紅葙罵她,“你這個酒蒙子。”
伍蘇淺也隻是微微一笑,抓著曲紅葙的手臂,一說話就滿是酒香,可聞久了,頭更暈了,“不大會喝酒,見笑了。”
曲紅葙瞥了身旁站著的王妙,眉心擰起,看著伍蘇淺,“我先送你回去。”
伍蘇淺低低的笑了一聲,卻搖頭,有些抓不住曲紅葙的手臂,“行,送我回去。”
曲紅葙扶著伍蘇淺往前走,王妙跟在後麵,眼眶紅腫,直視著曲紅葙的背影,可是看著看著,目光就停留在了伍蘇淺的背上,兀地跑上前,站在伍蘇淺的身邊,忙問,“伍仵作,請問,您怕死人嗎?”
伍蘇淺腳下虛浮,沒有一點力氣,全由曲紅葙攙扶著,醉意濃厚,滿腦子許多事情來回跳動,耳邊是冷風,從未想到,會出現這麼一句。
她猛然頓住腳步,扭著頭,去看眼角還掛著一顆透明眼淚的王妙,儘量讓自己站穩,慢慢地伸出手,可又想到自己的手沾染了不少的臟東西,忙收回手,直視著王妙的眼睛。
“哈哈哈哈~”伍蘇淺如瘋了一般,放聲大笑,可很快笑聲停止,聲音溫柔,看了看曲紅葙,“這孩子,真會問,我怕不怕死人啊!”
曲紅葙眉頭緊鎖,略微地嫌棄了伍蘇淺,抬手推了一下她,“孩子麵前,少說酒話。”
伍蘇淺揉搓了一把臉頰,冷風吹來,渾身發冷,再次定睛看著眼前的王妙,說了真話,“當然怕,可我是仵作,要大膽,查出真相。”
王妙看著酒後瘋瘋癲癲的仵作,著實有些害怕,抿緊嘴巴,心口砰砰地跳個不停,吞咽一口唾沫,又問,“您收徒嗎?”
“這孩子——”伍蘇淺聽後,無奈地搖頭,也不知怎麼回事,醉醺醺的腦子,忽然就清醒了。
扶著腫痛的額頭,思索片刻,輕輕地搖晃著腦袋,“還是突然有一個孩子這麼問我。”
伍蘇淺想起了原主的往事,不由苦笑,偏頭去看曲紅葙,唇角上揚,很快又壓下去,“算了,我還是自己走走。”
曲紅葙看她揉著太陽穴,又瞧瞧在等回應的王妙,歎了一口氣,“哎,行,你路上小心。”
曲紅葙將王妙帶到家裡,讓他在隔出來的小客廳坐著,給他倒了熱水。
便去了廚房,看著中午留下來的醃魚,眉頭緊蹙。
這廚藝實在是拿不出手,怕到時她也下不了口去吃自己做的飯菜。
走至櫥櫃前,拿了些點心,在客廳門口猶豫一下,還是走了進去,看著耷拉著腦袋,捧著杯子的王妙。
杯中的水一點也沒有喝,看著熱氣逐漸散去。
“在想什麼?”曲紅葙直接地問。
比起曲喜平,隻需要簡單地哄幾句,就好了。
可這是一個有自己思想的大男孩,不想再柔聲柔氣地去哄他。
“在想我娘,我想見她。”王妙低著腦袋,吸吸鼻子,壓製住嗚咽。
曲紅葙深呼吸,把點心遞給他,“先吃點墊墊肚子。”
她手指敲著椅子扶手,強裝淡定地看著他,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王妙始終是低著頭的,聲音都低了很多:“我娘把我托付給你,確定不會給你帶來什麼負擔嗎?”
突兀的疑問,讓本就清冷的氛圍更加沉重。
王妙說完,就抬起一雙紅潤,滿是熱淚的眼睛。
曲紅葙倒吸一口涼氣,身子微微往後靠著,手指撫摸著下巴,認真地回應,“不要想太多。”
“那,”王妙聲音哽咽了一下,“白叔叔他……”
曲紅葙看著他:“我會和他說,他不是那麼不講道理的人。”
王妙激動地站起來,雙手無措地放在身體兩側,邊說邊哭:“我家的書鋪,一直是我娘管著,現在她不在了,我平時也不去鋪子裡,也就、不知道到底該如何?”
王妙控製住自的音量,也儘量不讓自己太崩潰:“不會斷送在我手裡吧?”
曲紅葙揉揉腫脹的腦門,寬慰著王妙,“不會,新令已下來,可以印刷書籍售賣,不用再找人抄書,省了不少事。”
王妙聽到這裡,也是安心了。
可有件事情,一直壓在心中,連自己的娘親都沒有告訴過,本想等年後才說的,可現在已經沒機會了。
他猛然卡殼,看著曲紅葙,眼神閃躲:“我……”
“想當仵作。”
王妙最終是說出壓抑心中的事情。
在說出來之後,仿若被什麼堵住的心口倏然間暢通,不再堵得難受。
曲紅葙秀眉輕蹙,站起身來,走到他神麵前,對上那雙滿是眼淚的眼睛,負責地問,“一時興起,還是早有這個打算?”
王妙大膽地和曲紅葙對視,“早就有這個打算。”
曲紅葙不再追問,輕點了下巴,看他緊繃的神情好了些,“我知道了。”
看他手裡未動的點心,柔聲提醒道,“先吃點,我去做飯。”
王妙吸吸鼻子,遲緩地坐下來,在這個陌生的環境裡,還是有些害怕,可想到如今唯一最熟悉的人隻有曲薔薇,就不敢再放肆,不敢像在家裡那樣和母親發脾氣,肆意妄為。
曲紅葙踏進廚房半刻,生火,淘米煮粥。
看著醃魚,想著白擇聲說的,晚上做烤魚,隻好先等一等。
聽見有佩刀的聲響,曲紅葙放下勺子,從廚房出來,看見抹黑回來的白擇聲。
白擇聲看著曲紅葙從廚房出來,看她係著圍裙,忙上前,“我來,這些你不會。”
低聲說著的同時,還伸手去解開她身上的圍裙,“說好我做飯的。”
他的忽然靠近,曲紅葙身子一僵,垂眸看他,心口起伏很重,能聽見他的呼吸。
一時間,一陣燥熱從頸間往上竄,深深地呼吸一口氣,在他快要解開時,立即側身躲開,聲若細蚊,“不不,我自己解。”
曲紅葙慌忙地躲開,臉頰緋紅,提醒他,“王妙在屋裡,你不要……”
白擇聲眼中的光澤一暗,喉間輕動,接過她遞來的圍裙,不自覺地望向屋裡,想到海輕山說的那些話,情不自禁地歎口氣。
“嗯,我明白,不會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