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約(1 / 1)

此時的明州一片漆黑,街坊鄰裡都安靜地睡著,一輪月高懸,更夫打更正吆喝起來,蒲稚憐心裡默默數著一慢三快,原來已經四更。

在四更的鑼梆敲起來之前,她就已從床榻上驚醒,渾身香汗淋漓,直到此時心還在咚咚地跳著,她鬆開緊攥著被子的手,手指已經有些微微發僵。

更夫的聲音漸漸遠去,直到消失,周圍又恢複了靜謐安寧,與她噩夢中的混亂血腥極度割裂,蒲稚憐微微喘著氣,夢中那人是誰,為什麼如此熟悉,她從未去過戰場,可是那裡的一切都似乎與她早有緣分。

她起身點亮一盞燈,披上單薄外衣,微弱燈光的映照出她越發蒼白的素麵,垂下來淩亂的幾縷發絲,眉眼間因不適而產生的憂鬱,倒顯得蒲稚憐像是從戰場逃出的生魂。

夜風透過窗欞,卷著滿院子的紫藤花香,帶著一絲涼意,吹散了室內的悶熱,她緊蹙的眉才微微舒緩。

這嫻靜樣子大概也隻無人時候才會無意展現,與平日裡天真活潑判若兩人。

皇上昨日下了道婚約,指定了蒲家一個女兒與晉王裴隱寒聯姻。

蒲家是南方首屈一指的富商,因生意龐大,掌握南方經濟命脈,故蒲家家主蒲世元被皇帝賞賜官銜,從此蒲氏在朝廷中有了一席之地,就在蒲家被賜官銜的同一天,皇帝連帶著蒲家與皇室聯姻的婚約,一同從京城傳進了蒲家的門。

蒲家十五個女兒,一個兒子都沒有。前六個女兒已經出嫁,家裡還有九個待字閨中的女兒,最小的女兒蒲稚憐還有三個月才到出嫁年紀,自然是不被考慮的。

這與她無關的婚約,卻讓她思慮頗多起來,因為蒲家的女兒個個都不願意嫁給晉王,說是這人雖然是皇家,貴不可言,嫁給他不僅能光耀門楣,更何況成為王妃,養尊處優,一輩子都會有享受不儘的富貴,但就因為他是滿京城惡名的紈絝,還聽說好男色,嗜殺成性。

推來推去,婚約落在了她剛到出嫁年紀的十四姐姐蒲熠璃的頭上,彆人倒無所謂,可是蒲熠璃卻偏偏不拒絕,於是蒲稚憐和姐姐聊上幾句就要開始講起晉王的那些傳聞來,試圖讓姐姐推辭掉這門婚事。

蒲稚憐想,兩個從未見過麵的人,對方名聲又如此不好,這樁婚事怎麼想都不靠譜,更何況往日裡她在十四姐的羽翼下被嬌養慣了,也習慣了兩個人形影不離,怎麼一個婚約就能把姐姐從明州帶到那個路途遙遠的汴京,往後兩姐妹見麵何其困難。

這樁婚事也讓蒲家的家主蒲世元愁壞了,大街小巷早已經傳遍他要與皇帝聯姻的事,同時他七個未出嫁的女兒鬨了又鬨,都不願意嫁給晉王,一連三十多天,蒲世元的身邊總是女兒跪在他麵前哭。

女兒們的性格迥異,折磨他的方式也各有不同,蒲世元還沒到死的年紀,卻仿佛進入地獄裡一層一層的受著刑罰,最後推到了他第十四個女兒蒲熠璃的身上,這個女兒倒是安靜的很,不哭不鬨不上吊。

那就由這個女兒來嫁了,蒲世元馬上定下這婚約,於是婚約書上便上呈了皇上,定下了蒲家第十四個女兒蒲熠璃嫁給晉王。

剛呈上定下婚約的信,太子出巡馬上要來蒲家的消息就來了,搞得蒲世元馬不停蹄地發動起整個蒲家準備迎接太子。

蒲稚憐放下茶杯,底沿輕磕在桌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她起身脫下外衣,躺回了床榻上,決心不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哪知道躺回去又做起夢來。

夢中男子與她癡纏,她身體在紅綃帳中輕柔的擺動,雪白的玉指抓著身下的絲綢,發出陣陣吟哦。

蒲稚憐怎麼也看不清那男子樣貌,手中他胸膛的觸感卻異常清晰。

再醒來渾身發軟。

大病一場。

早知道這夜注定睡不好,蒲稚憐就算乾坐著也不會睡的。

她喝著碗中苦澀的藥,心裡埋怨起那婚約來。

都是那婚約鬨得。

蒲家眾多女兒中,並不是個個美麗,這其中最漂亮的是六姐,六姐因貌美早早嫁人,其次就是十四姐姐蒲熠璃,十四姐姐五官明媚豔麗,令人見之難忘,早在府中其他女兒還未脫去稚氣,她就已經出落的亭亭玉立,而蒲稚憐則有一張似乎永遠長不大的娃娃臉,無辜的圓眼睛,嬌氣柔弱的樣子。

年幼的蒲稚憐因不受府中人待見,被下人懷了報複心,推入水中,落下隱疾,受不了一點凍,是大她一歲的蒲熠璃救了她。

從那以後兩姐妹形影不離,那時候的蒲熠璃雖然小,卻是很勇敢,蒲稚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就是跟了姐姐學來的。

蒲稚憐不被待見倒不是因為性格差,而是蒲家十五個女兒,旁人家都叫女兒掌上明珠,可蒲家有十五顆明珠,蒲世元就是有心喜歡,可兩隻手掌也擺不下這麼多,自然有的女兒親,有的女兒疏。

蒲熠璃和蒲稚憐是疏的那個,好在蒲家財力雄厚,無論親疏,總是在吃穿用度上不曾虧待了任何一個人女兒的。

可蒲稚憐一直認為蒲熠璃是天底下最勇敢的女子,是獨一無二的女子,蒲熠璃才是蒲家最珍貴的明珠。

幾日後,太子便來了,蒲稚憐的病依舊沒有好,整日懶洋洋的,她艱難的從床榻上爬起來,衣服穿了一層又一層。

太子就帶了兩個隨從,衣著並不張揚卻華麗貴氣,世人都說他溫潤如玉,可在蒲熠璃眼中,白玉不及太子一分溫潤,她的心似乎一直在等待著一個人,終日緊閉著,而太子輕推門便入她的心。

蒲稚憐與太子中間隔著蒲世元夫妻,她的六個姐姐和其家眷,還有七個姐姐。

這麼多人,把遲遲到來的蒲稚憐擋了個嚴嚴實實,她連太子的衣角都沒看到,就聽見前麵有人喊,太子來了,然後眾人安靜下來。

不知道前麵那些人在說什麼,說了很久,蒲稚憐都站累了,百無聊賴的揪著旁邊樹的葉子。

彼時天光明媚,她隻顧著低頭心不在焉,卻未曾注意到太子裴琛目光的停留,若她此時抬頭,定能與裴琛目光交彙,說不定結局就於此刻改寫。

蒲稚憐想著反正也無人看見她,專心致誌的研究起手中的樹葉來,揪下一片,再揪下一片,看看兩片有什麼不同,扔在地上,揪下一片,再揪下一片......

不一會樹的半邊葉子都被薅禿了。

她望著禿了半邊的樹,醜醜的,心裡覺得過意不去,想著再待下去簡直就是在作惡,便觀察周圍,趁著眾人走動,悄悄溜走了。

蒲稚憐頭一沾枕就覺得發沉,昏睡了過去,她院子偏僻,外麵鬨出多大聲音都傳不進來。

暮色漸濃,太子一行人已經離開了。

一個身穿藍色飄逸長裙的女子在長廊中小跑起來,臉上抑製不住的欣喜。

曲折的長廊旁仆人們也隨著她的腳步點亮了一盞又一盞燈。

終於砰的一聲,蒲稚憐的門一下被推開。

蒲稚憐被這聲音驚醒,還沒從床榻上坐起來,便被一個充滿香氣的美人抱在懷裡,她都不用睜開眼睛,這一定是她的十四姐姐。

“憐兒!”

十四姐姐力氣大,一下子就把她從床榻上撈起來抱著,就像抱住個大玩偶娃娃,十四姐姐渾身是紫藤花的香氣,總是讓人感覺到安心。

蒲稚憐睡意未褪,被抱在懷裡,乖巧懵懂的說:“怎麼啦姐姐”。

“一見鐘情!”

蒲稚憐一下子打起精神,雙手按著十四姐姐的肩膀,拉開距離看著她的眼睛。

她問蒲熠璃:“什麼一見鐘情”

十四姐姐的眼睛裡充滿著星星般的光輝,臉頰泛著微微的紅暈。

蒲稚憐驚訝的說,圓圓的杏眼裡滿是不可置信道:“十四姐姐!你沒有喝醉吧!”。

蒲熠璃看見妹妹因為驚訝而變得愈發可愛的樣子,嘴角忍不住笑起來:“我要嫁給他!”

“姐姐你說的是晉王嗎”

“沒有,哎呀,不是他”

蒲稚憐以為終於姐姐聽她的了,終於不用去汴京,兩個人分離了,連忙興奮的問道:“那是誰”

“不騙你,我從前還想,書中才子佳人一見鐘情的是玄之又玄的事,現在我終於知道了”

彆的先不說,這種一見鐘情的話本子還是十四姐姐帶著她看的,頓時蒲稚憐腦海裡浮現出許多情節,她心生好奇便問道,“那一見鐘情是什麼感覺”。

蒲熠璃也坐了起來,靠在床榻邊,“一見鐘情就是,見到他之後就隻能看見他一人,這雙眼睛自睜開見到天地諸物,就是為了找尋到他”。

蒲稚憐覺得太過誇張,便說:“太誇張了吧姐姐,書裡都不這樣寫”。

蒲熠璃伸出一根手指戳在了蒲稚憐的腦門上,輕輕一推,嗔怪道:“你呀”

“真是小孩子”

蒲稚憐嘴犟,反駁她:“才不是,再過三個月我也可以嫁人了”。

“嫁人?嫁給誰”,蒲熠璃似乎想到什麼,“不會是那個書呆子吧”。

蒲熠璃說的書呆子是明州知州的兒子懷墨。

他與蒲稚憐同年同月生,倆人青梅竹馬,從小便廝混在一起打鬨。

就算蒲稚憐長大之後不怎麼接觸外男,但懷墨是她最好的朋友,是偷偷翻牆出去也要見到的玩伴。

蒲稚憐對他沒有那樣的心思,隻覺得這書呆子十分有趣,一會“此言差矣”,一會“所言極是”。

除了這兩句再讓他講彆的,他就支支吾吾講不出來,開始念叨著書本上的詩句。

嫁給他?蒲稚憐一直把他當做哥哥,嫁給他和嫁給哥哥的感覺給她的感覺差不多,儘管蒲稚憐沒有哥哥,不過那也是萬萬不行的。

更何況懷墨總是在讀書,說要當狀元做官,造福百姓。

現在沒有戰亂,百姓難道還需要你造福嗎,蒲稚憐想著他呆呆的樣子,或許他不做官才是對百姓最大的造福吧。

蒲稚憐晃晃腦袋,“我不嫁,我要永遠在姐姐身邊,姐姐,你嫁人了把我也帶走吧,我一個人在這裡好孤單”。

蒲熠璃眼睛紅了起來,其實嫁出去她最舍不得的是這個從小一直依賴在她身邊的妹妹。

如今十四姐姐說自己心悅太子,蒲稚憐突然想起來。

“可是姐姐,太子已經有了太子妃了啊”

“能嫁給太子是蒲家的榮幸,太子是未來的皇帝,哪個皇帝沒有一群後宮佳麗”,蒲熠璃說。

第二日,蒲熠璃便跪在蒲世元麵前,眼淚如珠串般掉下來。

“爹!我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