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非要討打,是嗎。”
平時李溋見她生氣,早就絞儘腦汁哄,什麼話都能出說。今天卻一言不發,似乎不給自己討一頓罰,絕不罷休。
一旁的薑麟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很是頭大。她早就看出來,這對師徒一個冷一熱。可骨子是一類人,都是倔驢!再這樣下去,她的師叔真的會動手,打完又心疼!後悔!然後膩膩歪歪上藥!都是什麼事!
不行了,還是勸一句吧,這大眼瞪小眼,是不是等著自己給台階?薑麟腦中天人交戰,想好了措辭去勸時,殿外有弟子大喊:“師尊!掌門!不好了!”
不好了?又不好了?!薑麟一個頭兩個大:“又怎麼了?!”
明真突然不請自入。他神色焦急,連禮節都顧不上,扒開眾仙衝到麵前:“不好了!”
“什麼不好,你說啊!”薑麟催促道,忽然她腦中靈光一閃,如同看到希望,抓著明真道:“是不是發生了極其嚴重!必須放下一切事物!立刻去解決的大事!”
明真蹬著眼睛,連連點頭:“是!山外山發生地裂,極大極寬!有弟子掉下去了!”
聞言,期待用彆的爛攤子蓋住眼前爛攤子的薑麟,兩眼一黑。
眾仙急忙去扶,一邊喊掌門!掌門!!!一邊喊醫師!醫師!!!
不知是不是突然暴起騷亂,或是困在石棺裡太久,山月居然也暈了。她腳步不穩,其他人都圍著掌門,見她摔倒,又是一陣師祖!師祖!地喊。但想接已經來不及,好在李溋就在身前,起身攬住了她。
山月摸著額頭,瞧了眼腰上的手,不知為何,想起石棺內的親密。危機時不做他想,如今脫險,卻覺得那樣的距離,對於師徒來說太不正常。見李溋一臉關切,想說什麼卻隻是張了張口。山月移開目光,不著痕跡地推開,對眾人道:“都彆吵!明真,有多少人掉下去?有沒有……有沒有救起……”
問歸問,其實在場眾仙,包括山月自己都很清楚。地震時屬地裂最可怖,大地一分為二,吞吃活人建築後,又合攏在一起,一旦掉進去,絕無生還的可能。
明真道:“已經在想法子了!山外山說,有五十人掉下去!”
“五十人!”薑麟直了起來:“快去山外山!”
眾仙簇擁著掌門和師祖離開大殿,走到一半,不知是哪個多事者問了一句:“李師侄怎麼辦?”
山月停下腳步,沒有回頭,背後的李溋道:“弟子去罪過崖思過,等師尊回來再……”
誰知山月嗬斥道:“去什麼罪過崖。”
“明真,把他……”她吸了口氣:“關去暖閣!”
明真:“是!”
明真:“啊?”
殿外正下大雨,一路下山,大雨變成暴雨。山月及時解開禁空網,內門弟子禦劍避難,大多無礙。但山外山地勢低矮,即便及時禦劍,也被山頂落石砸傷不少。半路遇到外門長老,據他所言,掉下地裂的弟子,都是之前外出曆練的弟子,今日恰好回來,所以他們才能準確地報五十這個數字。
眾人趕到外門,地上蓋著草席,枯黃的席子染得血紅,血水順著山坡直往下淌,猶如一道血瀑布。不必掀開看,就知道有多慘烈。弟子們正在挖開裂縫,這雨太大,挖一鏟子水就跟著灌下去。
薑麟在雨幕裡大聲道:“找到多少人?彆撐傘了!去幫忙!”
外門長老沒聽清,薑麟又喊了一句,他才支支吾吾道:“回掌門……找到……不知道多少人……”
薑麟道:“什麼叫不知道!”
長老示意她看草席,隻掀開一角,薑麟差點又暈過去。
那是一堆殘肢斷臂。
薑麟道:“就這些……還有嗎!”
長老抹了把眼淚:“……多數人掉進更深的地底!恐怕鑿地劈山,也找不回來!”
薑麟道:“雨太大了!想法子挖深點,看有沒有……”
說到這裡,雨突然停了,但雨聲還在,薑麟抬頭一看,是山月升起了結界,暴雨打在結界上,凹出一個個小水坑。
“加固。”
山月提醒了一聲,其他仙尊這才反應過來,紛紛起訣加固結界。
暴雨被擋住,地就好挖多了,薑麟道:“山裡不安全,把各階弟子都安置去高處。這些遺體,先送去……”
眾仙領命,這時,山月卻道:“等等。”
薑麟:“怎麼了?”
她的目光放在一塊亂草叢裡,眉心凝重,似在思索。片刻後,走到草席旁掀開了其中一張。
這裡躺著唯一一個完好的人。
這人有些歲數,薑麟道:“嘶……這是位長老?好眼熟……”
有仙尊道:“呀!這不是印鑒長老嗎!他也遭此橫禍……”
山月示意弟子把印鑒長老翻過來。隻見長老後腦有個血窟窿,像撞在某種利器上致死。見到這傷,山月道:“讓八脈峰來山外山,內門除了重傷者,其他人相互醫治,不要占用醫師。今日山外山受損嚴重,弟子房坍塌不少,女仙。”
女仙是山月的三弟子。
“你去安置外門弟子,住到內門空餘房中,如果不夠,就住穹頂和掌門峰。”
女仙領命,山月又對眾仙道:“諸位,萬神窟已經無力挽回,隻能修繕之後再做打算,可比起神窟,這裡才是大災,他們雖是外門弟子,可也是父母親人的最愛。如何給這五十個弟子家人交代,又如何善後,還望諸位以此為重。至於李溋,我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此情此景,眾仙還能說什麼,紛紛領命,表示他們知道輕重。山月讓他們散了,等人一走,她對薑麟使了個眼色。薑麟輕聲問:“怎麼了?你發現了什麼?”
山月走到她看了很久的地方,分開亂草,示意薑麟。亂草中有一塊菱形石頭,又尖又大,尖頭上染著血。
薑麟道:“這是死因?是不是地震,長老沒站穩,後腦磕到石頭?”
說完,她也覺得不對勁,山月:“印鑒長老的修為在二十階以上,他為何不禦劍避嫌?”
薑麟道:“是不是被山上滾石砸中了?”
山月搖頭:“身上沒有這樣的傷。”她指著草叢和地裂的位置:“兩處位置離的太遠,這裡的坡度,如果山在晃,也該把他晃到山下,怎麼會掉進裂縫?印鑒長老隻有一半被埋,也就是說,地裂快合攏時才掉下去。你看見地裂開了,是跑遠,還是跳進去?”
薑麟道:“會不會他想過去救那些弟子?”
山月:“有這個可能,可是傷口太深,幾乎致命。能不能爬起來都另說。”
此時,挖地的弟子又有發現,三人合力抬出一名女修。這女修隻剩了上半身,死者全身被泥土和血汙染成黑色,山月接了水,將她的臉擦乾淨。
這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眼睛還睜著,薑麟見狀歎了口氣。山月合上她的雙眼,忽然注意到,她身上也有不尋常的地方。脖子靠近下頜的地方被利器割開,可見白骨。
她道:“怎麼會這種傷?”
薑麟道:“這是……劍傷嗎?”
山月道:“是,很快的劍。”
薑麟道:“怎麼會……難道不是單純的天災?”
山月似有猜測,剛剛離開的外門長老又回來道:“師祖,已經清點過山外山,失蹤的的確是外出曆練的五十人,還有七十多人出去采買了,前天走的,不在玉匣宮。”
說完拳頭錘手心:“哦!還有一個李姓弟子,就是師祖您上回……”
山月:“那個不算。他們回山之後,有沒有和誰起衝突?”
外門長老想了想:“這……我也不知,他們回來地不巧,已經深夜了,怕隻有守山門的弟子見過他們。”
山月表示知道了,她回到那堆亂草裡翻動,枯草被雨水打濕,薑麟道:“你手上有傷,彆弄濕了,要找什麼我來找。”
山月搖頭:“沒事。”
說完,她頓了頓,張開手又握緊。薑麟道:“是不是傷口裂開了?我先給你注靈治一治吧!”
山月卻隻是看著手心,又一張一握,隨後,她拆掉了絹布。隻見手心完好無損,原本猙獰的傷疤,不見了。
見這奇怪的一幕,薑麟道:“這麼快就好?怎麼連傷疤都沒有?”
她以為山月包錯手,抓她另一隻手看,但兩隻手都完好無損。二人彼此對視,山月道:“斷掉的神碑安置在哪?”
薑麟道:“神窟外有幾處廢棄的屋子,我設了安魂咒,將他們暫時安置在那。你問這個做什麼?”
山月並未多言,叫來長老吩咐:“能挖到的弟子都送去穹頂,找到一個送一個。不許任何人靠近,也不可動他們。另外……暫時不通知家人。”
說完大步走入雨中,薑麟追著她大聲道:“怎麼了這是?哪裡不對嗎!”
山月快速說:“我懷疑神窟裡的經曆都是假的,一切都是他們的計劃,神碑恐怕已經……”
雨幕蓋住了她的聲音,恐怕什麼薑麟沒有聽清,二人滿臉是水。山月手起劍訣,注靈時卻停了下來,道:“阿麟,禦劍帶我過去。”
薑麟隻當師叔節約靈氣,不疑有他,招來她的魚霜劍。二人同乘一劍,飛去萬神窟。
穹頂暖閣,李溋坐在書案前抄寫。書帖架上放著山月新編的戒律,寫到墨跡染黑的地方,便抬起原稿,透過燭火研究原本寫了什麼字。辨認清楚後,才在新紙上落筆。
他在複寫弄臟的書稿,從前怎麼也不願意默戒律,如今卻寫得很專注。
暖閣外大雨傾盆,抄寫過半,李溋的心緒慢慢平靜下來,第四張宣紙寫儘,筆鋒落在不可耍弄心計,欺瞞恩師八個字上。
腦中忽然浮現石棺中,師尊說的那些肺腑之言,和他們之間的距離。
他不由停下筆,筆尖在宣紙上停留太久,染黑了輕盈飄逸的字。李溋的字和山月很像,小時候很像,長大後,他在金戈血雨裡一滾,連字也變得鋒利。一筆一劃,都如割喉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