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現在,她因為僅僅跟著鄒廣去接了一趟阿聊,走了短短一段路回來腳後跟就磨出了血,痛得不能正常走路,可她不敢跟任何人說,因為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一刻一樣如此痛恨自己的軟弱。
但是這回她不會隻哭了。
梁領言深吸幾口氣,阿聊等她恢複平靜,看著她:“領言姐,身為女子,卻敢反抗不公,你就已經不軟弱了。”
梁領言笑中有淚:“是嗎?”
阿聊溫柔地替她拭淚:“當然了,女子惡了才好呢,我有時就覺得,潑婦何嘗不是個好詞呢?畢竟惡才能製惡嘛”
“以惡製惡......”梁領言好像突然被點醒,目光忽然炯然,“阿聊,我突然想到一個辦法,讓狗咬狗。”
“你是說,你認識和田世符交惡的人?”
“不止,”梁領言越想越激動,“不止交惡,還更複雜。”
*
入學考試的成績在三日後公示,到時候會在學校門口貼一張名單,隻有入圍的人的名字才會出現在上麵。
鄒廣一早就開始催阿聊,“姑奶奶,要不我先走一步替你看,急死我了,你怎麼還能坐得住!”
梁領言的計劃徐徐進行中,這兩天狀態好多了,笑著打趣:“你急什麼,十點才放榜呢。”
莊屏今日不用上班,特地過來,心裡也興奮得不行。
行,鄒廣認命,轉身去搬小板凳去了。他原本想著早些去能占領好位置,現下算是看明白催不動她們兩個了,那還不如拿幾個板凳,到時候踩著板凳好越過人頭看榜。
最後就是鄒廣肩上扛一個圓木凳走得飛快,阿聊和莊屏在後麵緊追猛趕。
到了學校門口的時候,現場果然已經圍得水泄不通了。不時有人從最裡麵寄出來,口中高聲歡呼著:
“...銀行行長的二小姐中了!”
......
鄒廣心癢得不行卻擠不進去,隻好催阿聊上板凳去,和莊屏對了個眼色,兩個人乾脆一把把阿聊架到凳子上。
“快看,找到沒?”
“怎麼樣?”
阿聊從第一張找她的名字,沒有,第二張,也沒有,鄒廣催得冒火:“怎麼樣怎麼樣?”
莊屏見阿聊一直不說話,心裡猜到結果可能不好,忙給鄒廣一個眼風殺過去,示意他安靜。
阿聊隻看,一直不說話,鄒廣心也有點涼了。
又過了一會兒,鄒廣都開始安慰她了:“要不先下來吧,還有好些學校能上呢......”
阿聊卻忽然道:“難道隻要有一門是滿分,總分不低於210,也能錄取?”
莊屏和鄒廣相視一眼,異口同聲:“什麼意思?”
“我的名字沒在這三張榜上,卻在第四張那個小一點的單子上呢。”
“你下來你下來,我看看。”
鄒廣站上去張望半天,忽然喜得大笑起來:“哎呦!中了!中了中了,阿聊國語滿分,代數是64分,英文是42分,總分216!過了過了!”
“阿聊!你過了!”莊屏神采飛揚。
鄒廣跳下來,和莊屏喜得手舞足蹈,恨不得把阿聊親兩口再拋上天去。
反觀阿聊還有些懵,她愣愣地站著,感到心裡正在一點一點被開心的情緒充盈。
鄒廣看這姑娘,也是開心傻了,都不說話了。
“走走走,莊屏你帶阿聊簽字去,我先回去報信!”
鄒廣說完先一步走了,但他並沒有直接回去,而是先跑去朱六街買東西去了。盧燕濟早早就跟他說了,要是阿聊沒考上,就給他買一瓶天津五加皮酒,要是考上了,就去周虎臣筆莊給阿聊買幾支好筆。
阿聊簽完字,轉身卻看見了那天那個男生。
他看見阿聊,上前一步,卻又微微後退:“抱歉,你好,我叫鄧弋逢。我猜到你今天可能會來看榜,所以擅自來等了,實在抱歉打擾你。我大概知道梁領言的事了。”
他低頭從包裡拿出一個牛皮紙袋:“但我知道她不想見我,所以我有一些東西想麻煩你帶給梁領言。”
“這裡麵有田世符在泰昌賭場賭博欠債的債主指認簽字,還有他作惡的其他一些證據。”
“請你信我,我是滬江大學法政係的大一學生,做的這些事都是有法律效力的。”
阿聊卻沒接:“你自己給她。”
鄧弋逢抬頭看她一眼,幽深的目色裡有些不解。
“她想見你的,我現在要去找她,來不來隨你。”
說完和莊屏轉身就走。
鄧弋逢遲疑一秒,隨後還是跟了上去。
靜安寺路斜橋路口,金屋書店內。
梁領言她今日走之前穿的是特地從家裡取回來的西式改良藍絲絨旗袍。一身寶湖藍襯得她膚如凝雪,再精心燙個卷發,大美人淩厲的氣質又重現了。
鄒廣這兩天也和領言混得比較熟了,見她這麼收拾都忍不住驚呼:
“好、好一個梁小姐!”
梁領言卻微微白了他一眼:“你記住,我沒有義務要好看,我今天這麼打扮,隻是為了讓仇人現行!以後我好不好看都跟男人沒關係!”
她說的仇人,現下就坐在她對麵高靠背的仿火車座上,悠然地端起一個銀杯小酌。
阿聊和莊屏按著計劃好的,坐在一處不打眼的地方。鄧弋逢後腳跟進來,看見梁領言美得紮眼,先是頓了一下,隨後看清她對麵的人,不禁捏緊拳頭。
他清雋的麵容上染上幾分沉鬱,一語不發地站在門口,惹得來往的人紛紛注目。
阿聊輕聲喚他:“你不信領言姐麼?信的話就過來坐吧。”
他思索了一瞬,坐了過來。
梁領言看見阿聊和莊屏進來,神色自如地朝她們點了個頭。
然而原本得體自如的目光掃到鄧弋逢時,他正看著她,目色晦暗不明,梁領言呼吸一滯,大方明豔的笑僵了一僵。
她對麵的吳璋榮察覺到她有些失神,自認為體貼地問她:“怎麼了?”
說完就要順著她的視線回頭看,梁領言自覺失態,忙湊近一點拽他的袖口掩飾,輕笑道:“沒事的,就是忽然覺得自己眼瞎,從前怎麼沒有發現這家店的裝潢這麼好看?”
吳璋榮被她忽然地靠近撲過來的香氣弄得心癢癢,早就忘了自己本來要乾什麼了。他色膽大起:“領言,我可以這麼叫你吧?我在外灘投資了一家‘bar’,請的是美國來的設計師,改天帶你過去看看?”
梁領言不敢再看那個方向,隻是低垂著頭,柔聲應了一句好呀。
鄧弋逢沉默地坐著,盯著言笑晏晏的梁領言看了很久。
他知道她低著頭是在避他。
良久,他強迫自己低下頭。
梁領言閉了閉目,強行忍下吳璋榮的靠近帶來的惡心,再抬頭時,目光已經恢複了先前的從容不迫。
梁領言身後的包廂忽然傳出一聲不尋常的響聲,阿聊起身確認了一下,朝領言點了個頭。
收到信號,梁領言忽然“不慎”打翻咖啡,站起來慌忙清理。就在這時,裡間衝出來一個人影,對準吳璋榮的臉就是一拳。
周圍的幾位客人都開始離座驚呼。
吳璋榮是上海金城錢莊家的獨子,自幼隻有他欺負人,沒有彆人欺負他的份兒,如今不明不白叫人打了,哪能氣得過,想也沒想就一拳回了過去。
田世符被他的這一拳掀翻在地上,身後的玻璃桌被震了個粉碎,咖啡濺了一地,兩個人不管不顧,隨即扭打在一起。
梁領言也不擦汙漬了,冷眼旁觀兩位為她大打出手的男人。
這一出本來就是她設計好的。田世符對金屋書店老板的姑娘有意,三番五次地來騷擾,梁領言找到金清雅,和她一起策劃了這一出讓田世符原形畢現的好戲。
金清雅今日負責將田世符約出來,梁領言則故意讓他看見她和彆人是如何親密的。金清雅適時煽風點火,跟田世符說:外麵坐著的是你的女人吧,我可不喜歡看不住自己女人的男人,太窩囊了。
田世符被兩個女人一激,頭昏腦熱地就衝出來揍人了。
而吳璋榮是她小時候的故人。吳璋榮十六歲生日那年,吳家替他辦了一場頂級的生日會,邀請了上海灘大部分名人,梁誌仁特地帶梁領言赴會。
當時吳璋榮便注意到了這個美人,他讓傭人跟領言說梁誌仁喝多了,在客房內睡得不省人事,等領言趕過去,卻發現梁誌仁根本不在,屋內隻有吳璋榮。
吳璋榮反手將門一鎖,甜言蜜語地說要給她看好東西,又湊近了想親她,手也已經不安分地開始亂動,梁領言那會兒隻有十四歲,嚇得要喊人,他卻威脅她:
“外麵一個人也沒有,就算是有,你覺得誰誰敢得罪我?”
梁領言拚命了地喊人,死死摳住自己的衣領,就在吳璋榮要掀開她的裙擺的時候,忽然有人瘋了一樣地打門:“梁領言!我知道你在裡麵,你出來!”
是鄧弋逢,梁誌仁明明隻讓他和鄧平待在車上,可是他卻找到她了。
門外的鄧弋逢跟不要命一樣拳打腳踢,端起椅子就砸,吳璋榮也怕弄出太大聲音,過去把門打開。
他還沒看清來者何人就被人按在了牆上。
鄧弋逢下的是死勁,吳璋榮一瞬間就吸不上氣了,梁領言瞬間清醒過來,死死抱住鄧弋逢的腰攔他,拚命喊:“彆打他!不能打他!”
她跪在地上雙膝拖得通紅,哭著喊:“我求你了!你彆打他,你打他你就完了!弋逢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吳璋榮的姐姐嫁給了上海的土皇帝,吳家跟著起勢,在這一帶也是說一不二的存在。
鄧弋逢揮起的拳頭停在半空,被她的哭喊喚回一絲理智。
他動作稍微一停,梁領言一把將他抱住,臉埋在他懷裡啜泣:“鄧弋逢,彆打他,求你了,彆打他,我不能害了你……”
那是他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肢體接觸。梁領言還記得鄧弋逢被她抱著,渾身顫抖。
他的手掌心被指甲扣出血,血順著手腕上的暴起的青筋黏膩下流。
那件事當時沒有幾個人知道,最後不了了之。
鄧弋逢回去後,病了一個多月,幾乎每天都高燒不退,時不時驚搐、囈語。鄧平請遍了醫生也無用,甚至已經開始準備後事了。
梁領言那一段日子,哪兒也不去,誰的話也不聽,沒日沒夜地守著他。
忽然,人群裡有人尖叫:“見血了!”
吳璋榮被田世符當腹一腳,噴出一道長長的血痕來。
梁領言本能地想朝後避開,沒想到整個人被手腕上的力量一帶,忽然就落入到一片陰影之下。
鄧弋逢把她帶到安全地帶,隻看了她一眼就要走,梁領言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你彆走。”
她看著他:“你沒打出去的那一拳,我替你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