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1 / 1)

“你們方才嫌他無情,一滴淚也沒有,這才過了多久又讓他節哀,就是這梅雨天也沒有你們的臉色變得快,你趕快回去吧,彆煩他!”

“哎你這姑娘怎麼說話呢!我這是好心過來問問…”

門突然被人向內拉開,張默衝出來,看見阿聊擋在張謙壽跟前,下意識地過去將她往身後拉,

他冷靜又客氣:“四叔有什麼事待會兒再說吧,不急在這一時半刻。”

說完便拉著阿聊進去,這回把門鎖上了。

院子裡隻有他們兩個人,阿聊以為他會問自己怎麼不走,但他什麼沒問。

“多謝你。”

“你在這裡等我一會兒,好不好?”

他看著她,眼睫微垂,眼下一片烏青。

阿聊點點頭。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走,但就是覺得這會兒不能走,不能留他一個人就這麼待著。

他一個人進屋去了,又過了一會兒,老曹下葬回來,用鑰匙開門,看見張默衝,方才忍下的淚意又起來了,他哽著嗓子:“張家欺人太甚…”

張默衝拍著他的肩,搖搖頭,隻是問:

“我娘最後說了什麼。”

老曹再也忍不住了,癱坐到地上:

“她要我跟你交代,見不到就見不到,人活的時候陪伴了那麼久,不差這一眼,你千萬莫要遺憾,她一點兒心病也沒有,你爹的房子她守住了,自己也活出了個人樣,兒子更是頂好的…她是笑著走的…默哥兒,你彆悔,你娘交代了,就怕你悔…”

阿聊聽了一會兒,默默出去了。

她聽不得這些,因為會勾起她自己的回憶。

醞釀了一早上的雨終於下起來了。

老曹和張默衝說了幾句,被交代要做事,先一步走了。張默衝後腳出來,鎖門的空當,一把傘撐到上方。

他回頭,阿聊踮著腳,努力為他撐著傘,自己縮在有些大的蓑衣裡,露出一雙黑炯炯的眼睛。

“曹叔給我指了位置,他說你很久沒回來了,鎮裡有些變化你不知道,我帶你回家吧?”

隔著雨幕,張默衝看著她。

天地之間,頃刻隻聞雨聲。

他的嗓音幾不可聞地顫了顫:“好。”

她嗯了一聲,把傘塞到他手裡,走在他前頭。

她很認真,兩手提著褲腿,低頭避著水灘,和他始終隔著兩三步,安安靜靜地陪他走著。

一進周立單辟的院子,阿聊瞬間明白張默衝和老曹為什麼要在老宅說話了。

正堂之上,到處都是人站著、坐著,都咽著口水等著。

剛才在老宅門口遇見的那個也在,阿聊看見他,又惡狠狠瞪上一眼。

張謙文是最年長的,他一開口,滿堂都安靜下來。

“張默衝,你父親是長房,你又是你父親的獨子,但你父親去得早,我又主持張家多年,因此今日有些事情問一問你,是應該的。”

張默衝沒有說話。

“你既在外頭工作,你母親又去了,祖宅你預備如何處置?”

祖宅是張默衝祖父留下來的一套二進院。張默衝的爹是個瓦匠,當初在工地上不幸從屋頂摔下來,死了,事發太突然,其他幾個兄弟趁著周立還沒緩過來,搶著分了祖產,因為那會兒周立不知道自己已經懷上了張默衝,所以其他幾房以長房無後為由,一畝地一分錢也沒分給周立。

後來張默衝出生,又是個兒子,張家祖母覺得虧欠自己早死的長子,在政府住房登記的時候,沒和人商量就把房契上的名字改成了張默衝,又怕其他幾個兒子不答應,專門囑咐自己的兄弟,即張默衝的舅爺作主,保證日後她死了,這宅子能傳到張默衝的手裡。

就在年初張家祖母死之前,祖宅裡隻有她和小女兒還有一個外孫女住著,張默衝的姑母不會說話,年紀輕輕守了寡,因此帶著女兒在娘家住著。等到張家祖母一死,幾個兄弟發現宅子竟然傳給了長房,一下子都不得了了,開始曠日地欺負周立,來來回回地鬨,目的就一個,祖宅不能給長房。

偏生張默衝的舅爺是地方管訴訟的官老爺,早早就把文書備好了,因此幾個兄弟奪宅訴諸法律無門,隻能等著張默衝回來,好好地磨纏他。

張謙文是名義上的長子,自覺勢在必得,清了清嗓又道:

“你是族裡第一個大學生,念了書,吃著官飯,眼裡瞧不上我們,是應該的。隻是作為你的長輩,我也不怕討嫌,提醒你一句,你父親去得早,母親又是一副病秧子,你是怎麼讀上書,又怎麼出去見世麵的,你不該忘。如今你四叔五叔家裡也供著幾個讀書的,不容易,你也該把眼界放低一些,看看幾位叔父的疾苦才是。”

阿聊掃視一圈,發現盧燕濟沒在,怪不得他敢說這種話。

張默衝隻是簡單道:“我不住,就留給七姑吧。”

此言一出,幾個叔叔臉色即刻變了,張謙文聲色不變:“你的孝心是好的,隻是你七姑和心蕙兩個女子,又都是外姓人,恐怕鎮不住老宅,不如這樣,你母親的地方如今也空了…”

“我母親的地方不動。”他神色平靜。

張謙文雙手交叉搭在拐上,目色幽深:“這麼說,你是想好了。”

“是,旁的人若無必要,不必進祖宅了。”

四嬸急了,要插嘴,張謙文下話了:“既然如此,都散了吧。”

他自認為是個文化人,好言好語什麼時候都比撕破臉皮爭執的強,因此使了個眼色,讓眾人都退了。

阿聊不走,他還納異地瞧了一眼。

張默衝乾脆道:“外麵雨大,她不走。”

張謙文認了:“還有一件事。你如今年紀不小了,像你一般大的厚睿,那孩子如今都上學堂了,你是獨苗……”

“二叔想說什麼。”

張謙文低頭呷茶,招招手:“出來吧。”

這時從門外進來一個男子,領著一位模樣怯生生的男孩兒。小男孩兒大概有些緊張,進門的時候被門檻絆了一下,嚇得立即站好,趕緊去瞟身邊人的臉色。

領人的男子一副乾瘦模樣,眼圈下凹,穿著一身褪色的麻布長袍,粗黑的臉上有些局促:“默哥兒,你大概不記得我了吧,我是厚民,你大哥。”

他攬過來小男孩兒往前推了一推:“這是我的小兒子,第四個孩子,學名還未取,家裡就喚‘財生’。”

“大哥。”他喚張厚民。

張厚民是他們同輩裡最大的一個,張默衝還記得他還小的時候,張厚民就已經很高了,臉曬得黢黑,穿著永遠短半截的褲子,沉默地乾活。多年未見,他竟然蒼老成這樣了。

阿聊猜著張厚民的來意,他卻忽然激動起來,往前走了好幾步,口齒都不利索了:“默哥兒,你、你把財生領回去吧,延續香火也好,當成仆人也罷,你,你領去吧……”

張默衝攔住欲跪的張厚民:“大哥……”

“我沒本事……養不起他了,書都供不起他讀,你見過世麵,你把他帶走吧,今日我厚著老臉,就當是求你了。”

說著張厚民不顧阻攔地跪下來,涕淚俱下,擋不住要磕頭,他旁邊的小財生懵懂之間,好像也猜出來父親所舉何意,呆在原地,眼裡汪滿了淚水:

“爹……”

張厚民聽見,哭嚎之間竟然也有功夫,一巴掌就甩到財生嘴上:“祖宗!我不是你爹!看好了,眼前這位才是你爹!叫爹!”

張默衝一把把孩子護住,聲音重了:“你打孩子做什麼!”

張厚民跪著,一下一下地掌摑自己。財生嚇呆了,嘴唇出了血也不敢擦。

“好了。”

張謙文皺眉,他原本囑咐張厚民要真切些,那知道他低賤成這般,心裡覺得他丟麵。

張厚民聽見這句話,有如聽見魔咒,一下子就安靜了,忙站起來,揩膝蓋上的灰:“二叔,您做個主吧。”

張謙文道:“默哥兒。”

張默衝半跪著把財生拉進懷裡安撫,一邊道:“先讓孩子出去,我們談。”

張厚民卻不由分說將財生搶過去,開始扒他的衣服,嘴裡喊著:“默哥兒你瞧!送來前洗乾淨了的,沒有虱子!沒有虱子!你要是不信,你把衣服燒了,頭剃了……”

阿聊看著這一幕,視線忽然模糊了,她一愣,揉揉眼睛,是淚水。

她忽然想起來自己小時候。

她十二歲那年,楊先生嗜賭欠債,診所破產,楊家為躲債舉家逃往山西。那天阿聊從外麵買完東西回家,才發現楊家被砸了,全家人一個都不見了。

當時為楊家的做工的施阿媽一個人留在家裡,看見阿聊就哭,阿聊瞬時明白過來:

她又被人拋棄了。

最後是施阿媽收留了她,和施阿媽住在一起的兩年,是阿聊最快樂的時光,她有新衣服穿,有學上,不必挨罵,也不用每天乾活。

後來施阿媽病死了,臨死,將她托付給自己的好姐妹,盧燕濟的夫人趙歸華。

那時她住在天津,自己一個人一路坐火車到上海,下火車時盧燕濟一家都來接她,鄒廣好奇地看著這個好看的妹妹,問她叫什麼名字。

阿聊沉默一下,回答:“施聊。”

施阿媽的本職是裁縫,她是從西北逃荒到的天津。而“縫”在西北方言裡發音同“聊”,阿聊覺得新鮮,便不讓施阿媽楊小姐楊小姐得叫她,她從此以後就叫阿聊。

她被領到盧家的第一夜,左右都不能適應盧燕濟夫妻倆的熱情,一直都是他們問她答,自己主動說的第一句話便是:

“我、什麼時候剃、剃頭發,燒衣服?”

趙歸華聽了大驚,問她為什麼。

阿聊沉默了。

她第一次踏進楊家時,楊太太叫下人把她的頭發剃掉,重新洗一遍澡,衣服也要新換,楊太太把她大女兒的舊衣服拿過來給阿聊時,她女兒捏著鼻子,尖聲尖氣道:

“臟死了!我再也不要這套衣裳了!”

她尖叫嫌惡的眼神,阿聊記得很清楚。

今天看到財生如此,她很久沒哭,居然也不自覺地就流淚了。

……

財生被折騰得受不住,終於哭了,張默衝捏緊拳頭:“好了!”

他跪下來,平視著財生,替他擦乾淨小臉蛋兒上的眼淚,笑著問:“你跟我說,你叫什麼名字?”

他抽抽搭搭:“財生……”

“你聽好了,今後你不叫財生,你叫‘采盛’,張采盛,你喜不喜歡?”

采盛,采擷繽盛。

他的聲音太過於溫柔,身上有乾淨的氣息,好像有魔力,財生點點頭,也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