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阿爹,跟我回去!你今天必須跟我回去!”

民國二十二年的上海,南市南陽橋康悌路底的一條巷子裡,一個穿著一身灰衣灰褲的姑娘正死死扯住一位中年男子,氣急敗壞道。

阿聊剛買完東西回來,聽見這聲音耳熟,趕緊鑽進人群去看,原來是莊屏正拖著她爹,死活不讓他走。

“怎麼了。”阿聊問。

莊屏氣不打一處來:“他說這裡有人賣‘戒煙藥’,一吃立馬就能去煙癮,我不信有藥這麼靈,不讓他來,誰知道一個沒看住,他就偷溜出來了。”

仔細一看那店門口排隊的人,果然都是些麵色枯黃,行為萎靡的人,叫人懷疑這些人都是半條命沒了的煙鬼。

癮君子這麼積極地跑來買戒煙藥,這其中一定有詐。

莊屏道:“說是戒煙藥,怕隻是摻了點什麼的大麻,一樣的東西罷了,我回頭定要去舉報!”

莊五被女兒撞見,本來還有些心虛,圍觀的人一多,再加上煙癮作祟,反而被激怒了,死活都要去買,奈何是煙鬼的身子,根本拗不過女兒,乾脆滿口胡罵:

“賤蹄子,你在外頭買男人,不叫你老子吸一口瀟灑瀟灑?”

他邊說著,竟也控製不住自己,泗涕橫流。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都指指點點:

“可憐的姑娘,打小沒了娘,如今這般的好年紀還要被潑皮爹拖累!”

“這姑娘再好,也不該在人前這樣對她爹,她爹一把年紀!臨死被女兒害得丟儘了臉!”

“當街扭打,成什麼樣子!莊五的女兒這下更嫁不出去了!”

阿聊長這麼大沒怎麼大聲說過話,這會兒不知道自己怎麼了,聽見這些話渾身直發抖,想也沒想便喊:

“你!你們!莊五是個什麼人大家都清楚!莊家女兒要是出嫁了撒手不管就是不孝,管了又要被人罵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事沒落到你們頭上你們自然輕鬆,口、口下留德呀!”

莊屏從來不在外人跟前落眼淚,也不打算跟她爹服軟,聽了阿聊的話卻忍不住了,求她爹:“我不要臉,成,你彆害阿聊也遭人罵呀,就跟我回去吧,行不行?”

莊五哪聽得進去,氣急敗壞,巴掌一下一下地摑下來,莊屏生生忍著,阿聊眼淚一下子就湧上來了,顧不上擦,立即跑到隔壁肉店借了根繩子,這回跑回來,她把繩子一丟,也不知道拿來的力氣,一個猛子上去從後麵抱住莊五,死死拉著喊:

“綁了他!綁了他!”

莊屏反應過來,立即撿起繩子捆手,莊五煙癮上來了,渾身燃起一股牛勁,阿聊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居然能製住一個癮犯了的人,莊屏看著,頓時就哭了。

這時忽然人群中有人喊:“警察來咯!”

阿聊一聽,急了:“莊屏你快走!快走!我能行,我一定把莊伯送回去!”

莊五今天這樣鬨,明天一定會傳到莊屏學校領導的耳朵裡,她正在轉正的關鍵時期裡,又是未婚的女人,要是讓領導知道她爹是個煙鬼,她轉正無望,說不定工作也要丟。

“說什麼呢,要回一起回。”

阿聊急得心裡直冒火,她知道莊屏一定不走,隻好夠著去看那邊,確實有幾個黑衣服的巡警要往來走,卻被一個灰長衫的男子攔住了。

再一晃,那個男子引著巡警換了方向,進店去了。

是個明理的人,知道哪裡才真的需要調查,阿聊在心裡謝謝他,隻是沒看清他的臉。

折騰半天,莊五手被捆住,自知掙紮無望了,忽然也有了羞恥之心,覺得自己當街犯癮丟人,嗚嗚地哭起來了,跟著莊屏走了。

回去把莊五鬆下,莊屏送阿聊回盧家,路上,莊屏心疼她,問:“胳膊疼不疼?”

阿聊頭發亂糟糟的,隻知道傻笑:“不呀。”

“少騙人,我爹力氣多大,至今每頓還吃兩碗飯呢。”

“真沒有,”阿聊認真地看著她,偏頭想,“我小時候住在二樓,那會兒經常水壓上不去,我就一桶水一桶水得提,厲害著呢。”

莊屏斟酌了一下,還是問:“在楊家?”

“嗯嗯。”

關於阿聊的身世莊屏其實知道的不多,隻清楚她從小就被自己的親娘送了人,至於後來為什麼又離開天津楊家又到了上海,她不清楚,也不敢問,怕問到傷心事。

“以後阿斂要是沒空,我替她看莊伯吧?”

阿斂是莊屏的妹妹莊斂,莊屏在周日一向是要留在學校加班的,所以阿聊猜今天可能原本是阿斂在家看,但她馬上要考大學,要用功讀書,可能時間顧不上,所以這樣提議。

哪知莊屏哼了一聲:“全天下就她一個人念書?你沒事忙啊?要說失責也是我們幾個姐姐失責,我們阿聊這麼聰明,字寫得這麼好,念起書來一定比我們都厲害。”

“對了,你上學的事情怎麼樣了,盧公同意了沒?”

阿聊輕輕搖頭,笑說:“還沒同他說呢”。

盧公乃盧燕濟,是上海有名的古文學家,莊屏心裡清楚,阿聊是寄養在盧燕濟這裡的人,盧燕濟又一向瞧不上什麼“新文化運動”,自歎晚景悲涼,一身國學後繼無人,見阿聊聰明,打心底裡喜歡她,於是動了心思,想把她留在身邊自己教導。

但阿聊似乎不想僅僅這樣。

莊屏拍拍阿聊:“你也彆在意,我爹當初還不同意我們幾個讀書呢,你看他給我們四姊妹起的名字:靜、凝、屏、斂,就差把恭淑嫻良四個字刻在我們臉上了,可我們還不是都拋頭露麵的,活得好著呢。”

遠遠還沒進家門,巷底一戶人家裡跑出來一位穿著黃白坎肩的活計,一陣風一樣跑到她倆跟前。

來人叫鄒廣,是在盧燕濟家裡幫工的活計:

“哎呦姑奶奶,沒傷著吧啊?我聽見巷口有人說兩個姑娘把人綁了,猜都猜到是你倆!”

莊屏白了他一眼,阿聊被他左看右看,有點害羞,揚揚手中的布袋,小聲道:“我好著呢,就是買來的魚估計顛壞了。”

盧燕濟十分好魚,他早些年寫文章得罪了慈禧進了大獄,兩年牢飯把他的牙齒和胃都糟蹋壞了,因此到了晚年頗愛一些綿軟腐爛的東西,又是在海邊長大的,對魚肉的癡迷簡直到了餐餐必須見魚的程度。

“你人沒事就行,魚都不要緊。”

一進院子,抬頭向二樓陽台望去,那把盧燕濟常坐的太師椅上沒人,阿聊心裡暗暗放心,估計盧燕濟午睡還沒醒呢。

她照常坐在院子中間的石凳上,隨手翻開出門前就攤開的書,不一會兒鄒廣把魚拿進去處理完出來,看見她膝頭、手邊都是攤開的書,手裡還握著筆,一起身一定要牽連一片,他於是道:“還是我來挑魚刺吧?

“你挑的魚師公瞧不上。”

鄒廣也不惱,嘿嘿一笑:“我的心若是有你的一半巧,今天坐在這裡校書的就不是你了。我就是看你辛苦罷了,師公平生最愛吃魚,你卻死活見不得魚肉,還次次都要幫他挑魚刺。”

阿聊見不得魚肉是因為小時候吃傷了,那時候她父親剛離世,她母親獨身拉扯著五個孩子,她是最大的那個女孩兒,在嗷嗷待哺的年紀,她每天吃的最多的卻是一種從日本運來的魚乾。這種魚除了便宜以外毫無口感可言,她當做主食一直吃到七歲,直到她母親將她送人。

從那以後,她甚至連海邊都不大願意去了。

鄒廣家離得不遠,他原本是盧燕濟的學生,從小在盧家私塾念書,兩年前盧燕濟妻子去世,盧燕濟心境沉寂關了私塾,鄒廣也退了學,但因為他從小就跟盧燕濟親,於是這兩年來也時不時來盧宅幫忙,替盧燕濟跑腿,一來二去的也和阿聊熟了。

他才去劈完柴火就又去替阿聊搬書,邊搬邊道:“西房窗前栽了竹,光照不進去,你整日坐在裡麵對眼睛不好,像這樣多出來曬日頭才好,你也彆嫌麻煩,我以後日日都幫你搬。”

“好,謝謝阿廣。”

“你這姑娘,說了多少次了,叫阿廣哥,我比你年長!”

二樓陽台的木窗咯吱響了,盧燕濟走出來,躺在那把太師椅上,背對著底下的院子吸煙,不一會兒,椅背前飄出若隱若現的白霧,他嗓子有些啞:“阿聊!”

“哎。”阿聊應了一聲,依舊坐著挑刺沒動。

灶房裡幫灶的廚娘杜蘭用胳膊肘戳她:“你盧公叫呢!”

阿聊冷不丁道:“叫阿聊是無非幾種:要飯,倒痰盂,掃煙榻。叫阿廣也無非幾種:跑腿,掃地,搬椅子。”

“這個時候叫我,準是餓了。”

杜蘭笑著嗔她:“你這小囡,不說話就不說話,一說話就夾槍帶棍,我鄰居王裁縫說她們打北方來的人都是直性子,從你這裡我算是領教了。”

這時忽然有人打門,鄒廣和阿聊不由得相視一眼,心裡都警覺起來:難不成那個姓霍的又來了?

霍因家裡開香煙公司的,當初為了求盧燕濟的一筆字,專門投其所好送了好些名貴煙,那會兒盧燕濟雖然沒收煙,但霍因屢屢登門,兩個人一來二去的也算是結識了。

最近則不同,日本人的魔爪在東北越張越大,自五四以來中國人抵製日貨的運動又如火如荼地進行了,群眾紛紛自發抵製日貨,上海的各日商眼看生意要黃,有棄貨不賣的,有自認倒黴的,也有像霍因這樣想歪招的。

原來是盧燕濟的篆書乃上海一絕,懂行的人多來求字,霍因為把手裡這批日本煙賣出去,於是來找盧公在煙盒上題字。盧公晚年無官職在身,彆無收入,唯有賣字為生。

盧公本人更是對錢財不屑一顧,自妻郭氏亡後,因為不善理財,入不敷出是常有的事。

不過錢再難掙,霍因這種人阿聊是絕對不幫的。

她起身朝外走,順手抄起一隻笤帚,鄒廣也飛跑進廚房端出一壺熱水,把阿聊護在後麵,待看清來人,鄒廣鬆了口氣,打手勢示意阿聊放下笤帚,“您是?”

剛好杜蘭透過門縫看清人臉,驚喜道:“默衝?”

門外的男子笑笑:“杜姨。”

他朝內看了一圈,朝阿聊微頷首示意,看清她和鄒廣一人手上一件利器,還微微笑了。

杜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張默衝比起她上一次見到時高了,瘦了,也黑了不少,經年的野外工作在他身上留下一股說不上來的生野氣質,但他眉眼間又是平順帶笑的,穿著灰色長衫背著包袱往門口一站,看得杜蘭一愣,隨機轉身喚盧燕濟:

“盧公!默衝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