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神窟並非亡者安眠之地，是囚禁之地。”

壓在心裡的秘密，千年來不能對任何人說，說完這句話，山月覺得自己像一個沉屙難愈的病人，受儘折磨多年。在這一刻徹底治不了，一命嗚呼得解脫。

“靈中境兩千年了，哪個王朝能延續那麼久？秘密都在這裡。有一年，哀神嶺猶如今日，一場地龍震動把靈泉給震沒了。紫氣迅速消散，天災人禍頻出，仿佛國將亡。恰巧……玉匣宮那一任掌門走到生命的儘頭，即將仙解。他與我商議，自囚萬神窟，析出靈力複原靈泉。

“靈力並非讓它去哪它就去哪，如果沒有外力引導，會消散在各處。於是我們製成石棺，製成長明玉衣，製成……刺骨針……

“石棺和刺骨針負責將靈力引入地下，不擴散出去，好讓靈泉得到最多的靈力。玉衣上的玉由靈石製成，封棺之後，石棺感覺到靈力，刺骨針刺出穿透屍體，把靈氣引出來。玉衣靈力微弱，卻如長明燈一般，持續釋放幾千年。這些刺骨針，能一直紮在屍體身上。

“這些年我將無數掌門名修封入棺中，我會問每一位候選者願不願意進來，我不知道為何要問，這樣一個大秘密本該守口如瓶。我告訴薑麟，人之將死，總要知道真相。但其實，我心中所想，是希望他們不同意，反抗，公之於眾，說我逆天而行……最好推了這座萬神窟……”

她說了很多，李溋隻是默默聽著，聽到這裡，像是感覺到山月的痛意，他學著師尊的樣子，輕輕撫摸她的背。

山月胸骨輕輕顫動，她道：“可每個人都同意……”

“為什麼沒有自私的人，說他不願意身體被糟蹋，魂魄被囚禁？隨著神碑數量的增加，靈泉恢複了，紫氣比從前更盛。靈中境扛過天災、戰亂，王朝中興，修仙界也更強盛。可是……任誰關在一個地方上千年，都會發瘋。

“神碑有了想要脫離萬神窟的跡象，我起初隻有外麵的禁咒，後來越來越防不住，必須用敷劍絲捆住。再後來……終於有神碑逃了出去，我要一次一次將他們帶回來，重新封印。如果不行，隻能將那塊神碑打碎……世人尋仙，渴求得道飛升，可靈中境尋仙的儘頭，是屍骨無存，魂飛魄散……”

懷裡的人張了張口，他太虛弱，此時連話都說不出。

山月知道他想問什麼，安慰道：“阿溋，接下來跟你說的話你要記住。這個法子，滅絕人性，也是竭澤而漁，能撐那麼多年，已是不易……記住，到我為止，不再做新的神碑。今日之後，所有三十階以上的修士，析出靈力維持萬神窟，如果靈泉能複蘇……是靈中境的萬幸之事，如果不能……隻能聽天由命。假如萬神窟再次躁動，讓薑麟徹底封了這裡。”

李溋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可刺骨針傷他太重，就算明白山月在說什麼，也難以阻止。他勉強撐起，黑暗中，二人不能看清彼此。山月讓他彆亂動，李溋卻不肯，他開始推動棺蓋，急切得想要出去。

山月勸阻不能，喝令也不能，隻能道：“那天我去了關外。”

一句話，讓徒勞掙紮的李溋怔住。

山月道：“……阿溋，我不知道你如何活下來，又為什麼要回來……不管是什麼原因，我都不在乎。你長大了，比誰都懂事。往後，隻需追尋自己心中所想，不要相信任何流言蜚語。若有人阻你，無論何人，儘早誅殺……”

說完，她慶幸道：“還好，這些話可以親口告訴你。”

薑麟知道萬神窟的秘密，不敢妄動法術破開出口，隻能靠人力搬動。山月等了很久，一側身體被壓得麻木，李溋看起來瘦，壓在身上死沉死沉。這期間他一直沒有說話，若不是心臟還在跳動，她快以為他出事了。山月不停為他把脈，閉塞的環境讓她越來越焦躁。第四次把脈時，山月突然一頓。

她抬起手，又放下，再次抬手。兩次放下抬手，讓她意識到了不對勁。

石棺在縮小。

怎麼會縮小？石棺吸取靈力後的確會不斷縮小，可前提是，棺中人已死。如果活人誤入，石棺是不會收縮的。山月自己一定活著，李溋？她連忙摸他的脈，雖然微弱，但還在跳動。她心道不好，神碑的前身是石棺，莫非他們可以溝通？

自己注定是這裡的一員，可是李溋不該葬送在這裡！她艱難得換了個姿勢，讓他平躺，山月在他身上摸索，終於摸到一串手持。強行爆開石棺，和刺骨針刺出的速度，哪個更快？

護身玉能替他抗住一次致命傷，但外麵還有神碑虎視眈眈……到底該怎麼做？

眼下已經沒有選擇，石棺繼續收縮，他連活的機會都沒有！

念及此，她把護身玉壓在李溋心口。靈流遊走全身，石棺內細微的哢哢聲同時響起，是刺骨針蓄勢待發。

然而，法訣正成型之時，李溋突然醒過來，他緊緊抓住山月的手，輕聲道：“彆……”

山月道：“石棺在收縮，我們等不了。”

李溋怎麼也不肯鬆開，他卻抱著山月懇求：“不……”

山月道：“乖，你還有很長的時間。不可以陪我留在這，聽話好不好？再不聽話，今後你想在夢中見我，我也不理你。”

不知道是哪句話起了作用，還是他已力竭，終於鬆了手。然而，不等山月再次起訣，護身玉被按在自己心口，李溋單手起訣，一道氣流自棺內炸開！石棺炸開的同時，刺骨針快速刺出！無數尖刀刺穿李溋身體，護身玉保護著山月飛出地麵。徒留李溋留在殘破的棺內，被萬刀穿心！

山月驚叫一聲。

她心跳劇烈，睜眼一看還在棺內。

是夢？身側李溋呼吸均勻，正安然睡著，山月摸脈，見他暫時無事，一顆心才慢慢放鬆。她心有餘悸，小心翼翼去碰石棺，害怕夢境成真。

好在，石棺並沒有縮小。

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突然意識到一件糟糕的事，薑麟就算進來，自己困在石棺，她何時才能找到自己？

他倒是睡得安心，睡著了，就不疼了吧。不如趁他睡著，炸開石棺？免得他像夢裡那樣，不過青藍珠對他認主，也不會再保護自己。正這樣打算，李溋突然動了動。蹭過來貼著山月：“師尊……”

山月應了聲，心想醒的真是時候，李溋道：“有……”

他說了三個字，但後兩個字山月沒有聽清。

“有什麼？”

李溋深深吸了口氣，慢慢道：“活人……”

有活人？石棺厚實，山月感覺不到任何異樣，但李溋感官敏銳，難道察覺到了什麼？可這個地方除了他們兩，哪來的活人……

正待細問，石棺突然動了動。山月下意識護住李溋，下一刻，石棺被打開了一條縫。一道刺目的光從縫隙裡照進來。薑麟欣喜的聲音傳來：“師叔！”

燭龍符的火光恍如隔世，薑麟推開棺蓋，把山月扶了出來，見她半身是血，發帶也染得鮮紅。急道：“你受傷了？”

山月搖頭：“是阿溋，快把他帶出去，他傷在右肩琵琶骨。”

薑麟連聲道好，救到了人，眾人順著那條被虞字神碑堵住的通道出去，原來這裡另有出口。神碑正被更多敷劍絲束縛著，。眾人很快離開萬神窟，薑麟走到洞口，見身邊少了一人，回頭一看，山月依然站在那裡。

唯一一束光照在她身上，煙雲般的發帶無風自動。巨大的石棺立在她身後，似乎在等這位，當世靈力最充沛的人。

麵貌年輕的掌門一下子停在原地。山月看向她，二人交心多年，不必言語，就明白了一切。眼眶泛酸，神情卻沒有任何變化，原來分離在前，難過是不會表現在臉上的。

她很想把山月帶走，可此情此景，二人已經商量過很多次。

“阿麟。”山月道：“玄鶴劍留給他，未銘劍封回藏劍潭，就說陪我葬在萬神窟。”

薑麟隻知道點頭，說不出一句話。

洞口被重新封住，似乎有人在問，為何師祖沒有出去。石棺等待著她，棺內還有一件長明玉衣。山月自嘲道：“一代仙門祖師，壽衣還得我自己穿。”

她正了正有些歪斜的白玉正禮冠，取出玉衣，正待穿上，有什麼東西撞了撞她。

低頭一看，見是一個藏魂壇。這壇子極小，隻有掌心一握，說它是壇子，還不如說是個藥罐子。

山月將它拿在手裡，它似有靈性般晃了晃。山月摸了摸他道：“差點忘了你，怎麼還在這？快找個縫隙出去，找薑麟放你出來。養了那麼多年，可以投胎了。”

那壇子往她懷裡鑽，似乎不肯走。山月把它拿出去，語氣略帶責備：“不可以，不可以跟我去。”

她又摸了摸，道：“乖，走過奈何橋，喝了孟婆湯，就不會不舍了。”

掌心升起一股靈氣，裹住小藏魂壇，將它送了出去。藏魂壇在靈流裡亂滾，掙紮著想要回來，可他力量太小，終究衝不出去。

長明玉衣在手，神碑們停止了躁動，等待著新的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