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1 / 1)

她的聲音裡有哭腔,鄧弋逢停住了,看著她。

他在她說不想見他以後,就極力避免和她對視,眼睛裡的秘密太多,總有一個瞬間會偷偷跑出一絲情緒。

“你不要這樣看著我。”她哭著,避開他灼人的眼睛。

因為那裡,太乾淨太認真了。

鄧弋逢一怔:“好,我不看。”

他偏過頭:“彆哭了。”

她卻哭得更厲害了,鄧弋逢有些手足無措:“彆哭了,再哭妝都花了。”

梁領言卻一把將他拉近,臉埋在他肩上:“就哭,就哭,反正我也不喜歡化妝,我要把它擦掉……”

說著,居然在他的衣服上蹭起來了。

小時候,鄧弋逢最怕被人撓,梁領言有時候捉弄他,就故意在他睡著的時候撓他癢癢。

這一瞬間,她忽然記起來很多個從前。

她停下來,鄧弋逢以為怎麼了,下意識道:“我不癢。”

話一出口,他自己也愣了。

梁領言笑了,卻也哭得更厲害了。

她不知道,她偶然記起的瞬間,卻是支撐他走下去的點點滴滴。

身後忽然有人衝這邊喊:“就是她!她在那兒!”

鄧弋逢想將她拉到身後,但領言已經迅速擦了淚,深吸一口氣恢複冷靜,自己走到人前去。

這裡是法租界,有人出去報了警,街上的洋巡警進來才將兩人製止。

吳家的跟班跟一個紅臉巡警解釋:“我們先生原本是在和這位小姐談話的。”

梁領言站了出去,平道:“是我,我是中西女中八年級的梁領言,我今天是以班級文藝代表的身份,來和吳先生商量聖誕合唱公演的事情的。”

吳璋榮就讀於上海南洋中學,因為身體問題休過兩年學,因此和梁領言是平級。

最近兩個全上海有名的貴族男女學校,決定合辦一次聖誕公演,為仁濟慈善會公益募捐。

梁領言走過去拿起桌上的文件:“這是蓋著學校印章的文件。”

“至於他,”梁領言看向田世符,“你以為我又在‘私會外男’嗎?”

田世符張口要罵,被巡警抬手警告。

吳璋榮氣不過:“呸,好一個臟東西,滿腦子齷齪思想!”

很顯然,這一帶都是吳家的勢力範圍,巡警也向著吳家。

“各位,我叫梁領言,和萬田實業的公子田世符結有婚約。我目前就讀於中西女中,兩年以後就能順利入讀北京大學外語係。我相信諸位都明白,在當今國局動蕩之際,一名翻譯人士遠比一位家庭主婦於國更有益,因此我打算先讀書深造,再談親事。但田世符三番五次逼我成婚。上次為了強迫我退學,他在我上學路上攔下我,拽著我的頭發將我拖下車,肆無忌憚地毆打我。”

她撥開自己的額發,露出頭皮,絲毫不懼各色的目光:

“而今天,吳璋榮和我談著公事,卻因為被誤會我們之間有私情而遭受橫禍。我想問一句大家,如今是什麼年代了?為什麼他田世符能如此汙蔑我,如此汙蔑吳先生?”

“今日他對吳先生大打出手,自會有法律懲戒,可是我呢?我就要按著長輩的約定嫁給他嗎?還未結婚,不順他的意我就要挨打,難道下一步我就該被浸豬籠嗎?所以我今日當著在座諸位的麵,嚴格地聲明我要和他退婚。”

莊屏義憤填膺:“對!和他退婚!他不配!”

“對!他不配!和他退婚!”

人群裡有人附和。

吳璋榮還不知道自己被捉弄了,他聽了領言的話,也生出三分英雄救美的豪氣:

“居然這樣無法無天!我一定要告得你田家傾家蕩產!”

田世符臉色刷得就白了,他也知道吳家的權勢,此刻連一個字都不敢頂撞:

“退!今日回去就退!”

吳家的跟班仗著主人家的勢,也敢啐田世符一口:“你還想回去!我們吳家要叫你把牢底坐穿!我們少爺從小被我們老爺夫人捧在手心裡長大,彆人是一根手指也不敢碰的,今日居然在你這裡受了天大的欺負,你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

田世符開始哆嗦,他飛快地思索一下,權衡過後還是決定告饒。不顧周圍都是聚眾看熱鬨的人,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哐哐磕頭: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不該這麼衝動!吳少爺!有什麼事我們好好商量……”

一抬頭,哪還能看見吳璋榮。他早已被趕過來的吳家人千擁百護地抬出去送醫了。

隨後田家的管家也趕了過來,恨鐵不成鋼地將人帶走了。

一個下午過去,各大報紙報紙紛紛把這件事登出來了,標題無非都是《…大學校董之女被未婚夫當街毆打》《萬田實業公子或麵臨十年牢刑……》

鄒廣出去采買,把凡是報道此事的報紙都買了一份搬回家。

他啪得一聲將報紙撂下:“姑奶奶,你看看報紙上都寫了些什麼!您真不回去?明園沒裝電話,可彆耽誤了你的事呀。”

梁領言心情愉悅:“沒安電話才好呢,讓八卦記者都圍堵梁誌仁去吧,估計他現在的電話都要叫人打爆了。”

她則喝著茶,悠閒地翻著報紙,看見哪家報紙上的照片把鄧弋逢拍得很帥,她還要特地用剪刀把那張照片剪下來。

鄒廣:“行吧,阿聊,有你的加急包裹。”

“是學校的?”阿聊問,她想不出還會有誰給她發包裹。

“好像不是,你看看。”

阿聊放下手頭的活兒,拆開包裹,裡麵是一個不知是什麼東西的薄片,貝殼兒形的,好像是石頭,也有可能是玉,對著光還亮晶晶的,很好看。

包裹裡還附著一張紙:

“阿聊:

來信已收悉。

前些日子我登尋礦地時偶然拾得一塊金藍線雲母,當時覺得好看,因此隨手裝進包裡,後來我因為路程原因要精簡行李,卻不知道該拿這塊兒石頭如何是好。

恰好偶然記起雲母入藥似乎有明目之用,因此聯想到燈下讀書的你。如此無章法的聯想,想來也是因為這石頭和你有緣,因此不如就送給你吧?這塊雲母色澤十分好看,雖然不值幾個錢,但依舊很難得,我打磨了一下形狀,原本還想鑽個小孔穿上線做成書簽,但因為雲母本身容易掉屑,並不合適,於是作罷。

但最近北方局勢並不太平,往出寄的包裹丟的不少,也不知道它能否安然無恙地到你手裡,如果順利收到,希望你能喜歡。

另:祝你入學一切順利。”

張默衝寄過來的,他讀了那封“讀書筆記”,但沒說收沒收到照片。

阿聊發現他好像總愛寫這種不洋不文的東西,算不上是一封正式的信,好像都是興之所至隨手寫的,因此並不講究格式筆力。

梁領言湊過來看她手裡的那片雲母,小聲讚歎:“真好看。”

阿聊在陽光下輕輕翻轉角度,觀看它流變的色澤。

她喜歡收集一些小物什,覺得每次重新再看這些東西的時候,有關於它們的特定的人、事,甚至那一天的天氣,氣味,還有心情,她都能清晰地回憶起來,好像再次感受一般。

這片雲母的形狀打磨得很精細,為了防止割手,邊緣還作了鈍化處理。阿聊看著它,覺得自己接觸到的“兩個”張默衝正在重合:一個內斂沉悶,即使在所有的人惡意麵前也不屑為自己辯言;另一個意氣風發,用生命熱愛工作,好像隻有一雙草鞋也能丈量天下。

她把雲母捧著,小心翼翼地放在書桌上,調換了好幾個位置,終於放到了滿意的地方,隻要她伏案寫作,一抬頭就能看到。

放好從屋子裡出來,阿聊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蹦蹦跳跳的,鄒廣笑說:“張先生心真細,送的都是阿聊喜歡的。”

梁領言聽見這話,想了一下,問阿聊:“許淨秋給你寫信了嗎?”

阿聊搖搖頭:“沒收到。”

梁領言在心裡替許淨秋著急,他平日裡山大王似的,在阿聊跟前卻沒膽成這樣。

但是門一響,她腦子裡什麼都不想了,飛快地站起來整理衣裳,小聲問阿聊:“我好看吧?”

阿聊真心實意地點頭:“特彆好看。”

鄧弋逢大學下課,來接梁領言去鄧家吃飯。

他在門口遠遠跟阿聊打了個照麵,視線就一直停留在梁領言身上,等她出去。

梁領言難得嬌羞,挽了一下頭發:“我先走啦。”

說完她小跑出去。

杜蘭在灶房裡喊:“阿廣!叫你師公和阿聊吃飯了!”

“哎!來了。”鄒廣不知道在庫房裡麵搗騰什麼,叮叮當當的。

阿聊起身擺桌子,聽見鄒廣哐哐地跑過來,盧燕濟又開始數落他心思都在彆的地方,阿聊神色如常地替他撒謊:“板凳腿鬆了,他替我修呢。”

杜蘭笑而不語,提前替大家盛湯,給阿聊特地盛了一碗避開香菜和油花的魚湯放涼:“我那天聽大夫說,吃太燙太冷的東西都對嗓子不好,以後咱們喝之前先放一會兒。”

最後鄒廣趁盧燕濟不注意,跟阿聊使了個眼色,阿聊於是一邊喝魚湯,一邊把手伸到桌子底下去。

鄒廣在她手心悄悄放了一顆西梅乾。

阿聊梅乾在手,魚湯下肚,覺得日子好像越來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