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靜榆的好奇心,最終也沒有被初學清滿足。
初學清沒有說出口的往事,在夢中回蕩很久,久到她睜眼的時候,都分不清眼前的時間。
她從書房的床榻上醒來,回神良久,心似被重石壓著,眼前迷霧紛紛,思緒混沌,無從掙紮。
腦海中漸漸浮現裴霽曦上馬離開時的背影,那個寬厚肩膀扛下了邊境的安危,扛下了朝中的暗箭,現在仍要幫她扛下這前路的艱險。
十年過去,京城依然這般風雲詭譎。
初學清起身到書案前,從桌下暗格抽出一個小木匣,木匣簡單沒有裝飾,邊角已經因長久摩挲變得圓潤,初學清習慣性地撫著木匣。
仿佛瞬間做下了決定,她提筆寫起了折子。
她的字已和七年前大不相同,拋卻了當初的簪花小楷,一手利落的行書揮灑在紙上。
眸中已退卻了濃霧般的迷茫,清澈曜黑,堅定無比。
*
當這本折子出現在早朝之上時,如深冬暗夜的驚雷,出現在不該出現的時間,攪亂了各路人的布局。
蘇遠達麵上不動聲色,可心中驚濤駭浪,沒有料到,初學清竟瞞著他遞了這樣的折子,兩人變法之初早已商量好,由他提出變法,主導改革,初學清隻在後方推動。
蘇遠達自然有自己的考量,初學清涉世不深,寒門出身無所倚賴,而已經做到吏部尚書的他,和侯府有著親緣,由他提出,變法才有實行的可能性。
何況,他最親的兩個人,正是因世家紛爭而死,他要破這世道,而初學清的變法,恰好將刀遞到了他的眼前。
可初學清這折子,把變法以來的的不足加以改進,又明確指出了寒門學子難出頭的根源——學習的渠道之少,甚至暗中諷刺了由蘇遠達所推動的變法力度不夠,需要以剜骨之痛換來吏治清明。
一向能言善辯的禦史盛道文也沉默了下來,他一直瞧不起初學清讓恩師出頭,一同求學之時,初學清對吏治的看法就已初見鋒芒,變法明明是她的想法,卻借恩師的口提出,為君子不齒。如今初學清這般,他反而不知該如何應對。
刑部尚書張德雍並沒有斂住情緒,直斥初學清:“以為初侍郎名學清,原來是學行,黃口小兒初學行,行尚未學會,就已然要跑了!”
初學清麵色沉靜,鎮定答道:“下官名非學行,不僅會行,甚至變法一路,雖由恩師指導,但條陳的實施和推動,都是由下官躬身實踐,自問對如何行、何處行,比諸位要更加清明。”
陸續還有群臣出來指摘,往日蘇遠達奏本,雖則變法有爭議,但都礙著蘇遠達是天子近臣,又是定遠侯舅父,就算反駁,語氣上也頗有收斂。
可初學清隻是區區侍郎,怎堪服眾。
“變法過於激進,這是要動朝堂的根啊!”
“初侍郎這般言辭,是覺得變法的後果,你自己擔的住嗎!”
“原來初侍郎是個笑麵虎,獠牙厲害得很!”
……
建禎帝抬了抬手,身旁太監高聲止住了群臣的爭吵。
建禎帝盯著初學清,嚴肅道:“初侍郎尚還年輕,遇事還是多問問蘇尚書的好。”
初學清雖躬身應答,聲音卻不卑不亢:“陛下英明,微臣的確尚需錘煉,但下官出身寒門,蘇尚書畢竟也是世家出身,先前學子鬨事,大多也是認為蘇尚書無法為寒門發聲。由下官做變法先驅,想必會事半功倍。”
建禎帝眉頭緊皺,眯起雙眼,定定看著初學清。所謂的“學子”鬨事,隻是將裴霽曦與變法綁起來的手段,未成想初學清卻如此加以利用。枉費他如此重用初學清,以她樟安政績調她入六部核心的吏部,如今看來,這初學清太過莽撞。
他忍住怒意,道:“蘇尚書對此事是如何看?”
蘇遠達答:“微臣雖出身世家,但家族微末,庶子出身,與寒門無異。且微臣曾躬身教書數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想必比一個寒門身份要重要得多。”
建禎帝這才鬆開皺起的眉頭:“看來初侍郎想要做這先驅,不僅要出身寒門,還需多教出些能夠出人頭地的寒門。”
初學清折身麵向蘇遠達:“蘇尚書是微臣恩師,微臣深知與恩師天淵之彆。微臣出身寒門,若不是機緣巧合得恩師指導,怎能有如今這番局麵。但不是所有寒門都得名師指導的機會,若能按照微臣所奏,降低官學入學門檻,鼓勵書院的建設,開言路,啟民智,才會人才倍出。”
她頓了頓,深深一揖,繼續道:“此前變法草案,均由微臣呈於恩師,再由恩師修改上奏,句句條陳,皆是微臣心血,恩師念我年輕,才替我擔下這重責。可微臣不能隻躲在恩師羽翼之下……”
“夠了!”建禎帝的厲聲喝斥打斷了她,“看來初侍郎是不甘心隻做這個侍郎了!”
初學清傾身下跪,但語氣依然堅定:“微臣不敢。”
建禎帝怒不可遏,此次變法,一來可以打壓世家,肅清朝堂,二來可以將矛頭對準定遠侯,轉移鋒芒,可如今,這初生牛犢的小小侍郎,竟敢破壞帝王的謀算。
“初侍郎年輕氣盛,還是多聽聽蘇尚書的教導,你且回去好好自省,最近就不必參朝了。”言罷,建禎帝勒令退朝。
待建禎帝離殿後,眾臣依次離開。
初學清跟在蘇遠達身後,本欲與他交談,奈何蘇遠達走得快,她看出蘇遠達無意在人多時與她交談,便沒再跟上。
禦史盛道文走到她身旁,睨了她一眼道:“初侍郎今日不躲在羽翼之下了?倒是膽量見長。”
初學清心知這位同門並非不讚同變法,隻是本著禦史的職責批判一切隱患。她淺笑回道:“盛兄謬讚,我膽量小的很,不似盛兄,盛兄揮墨,何人不懼呢?”
盛道文輕哼一聲,道:“那也得看配不配的上我揮墨。”
“看來初某是配得上了?”初學清淡淡一笑道。
盛道文不置可否,輕笑離去。
初學清舉目看向前方疾行的蘇遠達,他穿過肅穆宮門,漸漸消失,耳邊還有同僚的私語聲,可她已看不見同行者。
盛夏的驕陽炙熱,烈日照耀之下,一切景物,無所遁形,如這人心的惶惶,陰謀陽謀,推出水麵。
一路回到官署,她心知今日朝堂上這一出,擾亂了很多人的布局,她也做好了承擔這些結果的準備。
她去找蘇遠達的時候,見她手下的吏部郎中範英彥在蘇遠達屋中,兩人見到她,都倏然止住了話頭,蘇遠達示意範英彥先出去,屋中就剩下他二人。
兩人一時誰也沒有言語,隻有夏日的蟬鳴躁亂了一屋的寧靜,良久,蘇遠達長歎口氣,道:“這下覺得自己是個英雄了?”
初學清垂頭:“下官不敢,隻是明知前路荊棘,無法越過良心,讓恩師和定遠侯去承擔這後果。”
蘇遠達搖頭道:“非也,你隻知謀,卻不屑用謀。你既看出各方在這盤變法之棋上的招數,為何要一腔孤勇,推翻棋局呢?為何不想想,如何既能下棋,又不損棋子呢?何況,我與定遠侯,本是甘心入局,又何需你強出頭?”
蘇遠達一席話說得她愧疚難當,她的確想過用彆的法子,可每一種法子,都要逾越良心的界限,眼下這法子,即使最終犧牲掉她一人,也能撕開這棋盤之下的陰謀,轉為陽謀。尤其陛下今日惱羞成怒,更讓眾官看出了這變法背後的汙糟。
蘇遠達見她沉默不語,便道:“你把手頭的事務交給範英彥,且歇一陣吧。”
初學清疑惑抬頭:“可陛下隻是停了我的早朝,並未停職。”
“你以為,經過早朝這一出,你還能在吏部待下去嗎?”
初學清眸光轉暗,明知這後果,卻在它真實來臨的時候難以接受。
蘇遠達輕拍她的肩:“好在你平日也用心帶著英彥,變法交代給他,你亦可安心。”
範英彥自擔任吏部郎中以來,都是初學清帶著,同僚都道範英彥身上儘是初學清的影子。
初學清按照蘇遠達的吩咐,把手頭公文及事務都交給了範英彥,還對變法事宜多加叮囑。
出了官署,卻看見見羽林衛指揮使吳長逸,想來也是聽聞早朝之事,來刺她幾句。
吳長逸見她出來,扯住她胳膊,把她拽到一處無人過道,咬牙問她:“你今日在早朝發什麼瘋,你不知道你這麼做有什麼後果嗎?”
初學清掰開他緊抓在自己右臂上的手,今日頗多煩憂,讓她無心應對吳長逸的挑釁:“我這麼做,自然有我的理由。”
“可你……”吳長逸頓了頓,又瞪向她,“可你這麼做,就從未想過家人嗎?”
初學清愣怔片刻,官場如戰場,一步錯,在這個時代,可能連累家人都跌入地獄,她女扮男裝,卻總容易忽略現如今身為她妻子的桑靜榆。
吳長逸見她沉思,咬牙道:“你好自為之吧,總之,自己做什麼,彆累得旁人和你一起受罪!”隨後他甩手離開。
初學清靜靜靠在宮牆之上,灼熱日光打在她的臉上,讓人頭暈。
她本是戴罪之身,女扮男裝,為世不容,前路無非是一個死字。可她現在畢竟不是一個人,做什麼都要考慮到靜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