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清:重遇(1 / 1)

正在此時,羽林衛指揮使吳長逸總算來了,他著人將帶頭鬨事的幾個抓起來了,然後也走來抬手對定遠侯一拜。

他瞥了初學清一眼,看她帶著幃帽,本想問一句,但眼前場麵混亂,還得先將鬨事之人帶走,就帶著手下走了。

一場混亂終於因裴霽曦的到來歸於平靜,可初學清心中的混亂卻還未平歇。

蘇府下人把初學清和定遠侯引進府,初學清一路走在裴霽曦身旁,心中忐忑不安。她連走路的姿勢都有些僵硬,她忘記自己身為丫鬟時是怎麼走路的,身形與現在可還有相似,雖然戴著帷帽,可裴霽曦會不會從身形認出她來?

束胸還是有些緊了,她身上一層薄汗,已將束胸打濕,她甚至怕一會衣襟跟著濕了,泄露了她的緊張。

一路走到廳堂,蘇遠達早就在堂中等著他們,蘇遠達年逾不惑,身形清瘦,許是勞心多了,即使不皺眉,眉間的皺紋也讓他顯得憂心忡忡。可今日得知裴霽曦要來,那眉間的愁悶一掃而空。

蘇遠達見到他們,大步走來,他抓著裴霽曦的肩膀上下瞧:“今年二十有五了吧?多年未見,真是愈發英挺了!”

相較於蘇遠達的激動,裴霽曦就平穩多了,行禮後方道:“舅父,方才初侍郎受傷了,還是趕緊請個大夫給他瞧瞧吧。”

初學清沒想到他還惦念著自己的傷,急忙道:“小傷,不礙事,內子就是醫師,一會我回府讓內子瞧瞧即可。”

蘇遠達看向初學清,問她:“你今日為何戴著帷帽,可是為了方才掩藏身份?”

初學清心跳漏了一拍,儘量裝作平靜地解釋道:“今日不知吃了什麼東西,有些過敏了。”說著撩開帷帽一角,漏出紅色肌膚,甚是嚇人。

她也不敢說自己是吃桃子過敏的,任何可能和以前聯係起來的事情,她都怕裴霽曦發現。

裴霽曦問道:“初夫人是醫者?”

初學清解釋道:“內子雖是女子,但是醫術了得,平日也在醫館給人瞧病。”

“難得,初侍郎清風明月,不把女子拘於後宅。”裴霽曦道,“舅父早與我書信,道這變法是初侍郎所擬,初侍郎胸有丘壑,又如此超然於世,著實讓人生佩。”

初學清忙道不敢,蘇遠達笑道:“煦明莫要謙虛,子煦很少這麼誇人,你乃我最得意的弟子,為人勤勉,見解獨到,實屬難得啊!”

裴霽曦道:“煦明?”

初學清忐忑答道:“煦明是下官的字,取字陽煦山立,耳清目明;蒼穹至清則煦,學問至清則明;耳目至清則通;心念至清則達。”

裴霽曦沉默片刻,又道:“裴霽曦,字子煦,和初侍郎的煦字一樣。”

初學清愣怔片刻,心中湧上一股酸澀,她離開時,他未及冠,還沒有字。她為自己取字“煦明”,其實本取自“霽曦”之義,卻未想這般巧合,竟和他的字重了。

裴霽曦繼續道:“我雖與初侍郎素未謀麵,可見到變法條陳,隻覺相識恨晚。未料想我與初侍郎竟撞了字,我虛長初侍郎幾歲,既如此,我喚你學清可好?”

他的嗓音比多年前更加低沉,他從來都是麵冷心熱,很少與人初見便如此親近,可今日她以初侍郎的身份與他初見,卻得他如此態度,她按住心中不著邊際的回憶,點頭應允。

蘇遠達見他二人並無初見的尷尬,心中甚慰,對初學清道:“你趕緊把變法細節給子煦講一講,他特意從鄴清來到京城,就是為了來力挺變法的。”

初學清心中咯噔一下,現階段觸碰了太多階層的利益,最近建禎帝又多番敲打蘇遠達,即使變法的初步結果看來對社稷大有裨益,可總需要一個人出來承擔這些變法的怨聲。

裴霽曦此刻來京,意思再明顯不過。

可從變法開始初學清就做好了擔責的準備,何況她本就是冒著欺君之罪在做這件事情。

她雙手抱拳作揖,眼神凝重:“恩師於學生有知遇之恩,這變法本就是學生提出,恩師幫著擋箭罷了,如今變法到關鍵時刻,需要一個承擔罵名的人,這推出的人,學生最合適不過了。”

蘇遠達見她如此態度,搖了搖頭,歎氣道:“你為人不懼擔責,為師心甚慰也,可變法之後的路還很長,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子煦來京,自是知道後果的,你不用操心這些事。”

初學清心中一滯,喉頭突然有些發堵,她緩了緩心神,按捺住心中的不安,“可侯爺本正在北境戍邊,突然來京,上方會如何作想……”

蘇遠達揮揮手,阻住了她接下來的話,“現下除了他定遠侯,誰人還有這安邦之能。”

裴霽曦也緩聲道:“利害關係,舅父早已在書信中對我表明,學清放心,我已做好準備。”

隔著帷帽,初學清看不清裴霽曦的表情,可從他的聲音中,也聽出他的堅定。他一向如此,認定的事便不會放棄。

初學清知道自己多說無益,隻得開始講道:“下官是寒門出身,知曉寒門寒門入仕如何艱難,若不是當初得陛下賞識,即便是科舉的佼佼者,恐也無法出頭。”

蘇遠達向來以自己這個學生為傲,便自豪道:“我這個學生,當初可是陛下欽點的探花郎,一篇《商農論》,讓陛下等不及讓她在翰林院曆練,直接將她放到了樟安,而她也不負期待,將樟安打造成了商都。”

“恩師謬讚了。”初學清謙虛道。

裴霽曦看著眼前戴著帷帽的初學清,她矮自己一頭,身形卻很挺直,一副行事坦然的樣子。他不了解眼前的人,可卻聽說過許多她的事跡。裴霽曦道:“我在北境,就聽聞了初侍郎的賢名,聽聞漳州百姓在你任期滿後,千裡相送,一路送你回京任職。”

初學清忙搖頭否認:“隻是謠傳罷了,的確有百姓要跟著走,但都被我勸回了。”

她雖在否認,可心中難免有了一絲異樣。

如今她已不是當年那個卑微的通房丫鬟,她是政績斐然的吏部侍郎,此刻換了身份站在裴霽曦麵前,聽著他對自己的認可,想到從前當丫鬟時的鬱鬱不得誌,滄海桑田,昔日的愛侶,如今竟如此陌生。

初學清繼續介紹變法條陳,說到正事,便忘卻了心中的忐忑與不安,仿似隻是一個對政事侃侃而談的普通官員,“變法包含了官員錄用、培訓、晉升、考績、俸祿等多個方麵,尤其是錄用方麵改動較多,對舉薦製加了許多限製,一些實權職位無法通過舉薦獲得,且即使能舉薦,也加了頗多考量方式。”

本朝以科舉和舉薦製結合選拔人才,其中,通過科舉考試的,證明其文采斐然,可直接授官。而舉薦製,一般是給世家大族以門路,對於那些不能襲爵的次子則可通過此門路進入官場。

裴霽曦點點頭:“如此,世家利益便被撼動,若不是陛下支持,恐怕變法難以推行。”

蘇遠達補充道:“的確如此,如今以張家為首的世家,橫行官場,更是借用張貴妃伸手陛下後宮,陛下這次是鐵了心要肅清朝堂了。”

初學清想到今日蘇府門前鬨事的學子,疑惑道:“可今日是學子鬨事,就讓人有些摸不清頭腦。變法對科舉製稍作改變,不再以文采為唯一定論,除了筆試,加了模擬官務的考察,雖說學的內容豐富多了,但也不至於損害學子的利益。”

裴霽曦不置可否:“那自然是有心人借學子的口來鬨事了。變法若成功,寒門的出路便清晰可見,這世道才多了幾分公允。”

他第一次見到舅父寄來的變法條陳,便想到了一個人,隻有從底層出來的人,才知道這世道是多麼有失公允,所以他才答應舅父來京述職。若他能為世道的公允出一份力,哪怕前路未明,那人知道了,定會多一分欣慰。

蘇遠達讓小廝為他二人續上茶,大有暢談整日的勢頭。

雖說是以全新的麵貌在裴霽曦麵前出現,可初學清還是如坐針氈,隻是用多年官場的經驗在偽裝著。

蘇遠達又問裴霽曦打算何時進宮,裴霽曦隻道已經遞了請安折。

初學清右臂還有些疼,她手旁的茶盞一直未動,一是因她的帷帽,二是端茶不便,裴霽曦仿佛看出她的不妥,貼心道:“學清的傷,還是早些讓大夫看看為好。”

初學清順勢告辭,蘇遠達縱有心想繼續暢談,可還是她的傷更緊要,便同裴霽曦一起送初學清出府。

穿過庭院用卵石鋪就的小徑上,裴霽曦踩到一塊鬆動的卵石,他傾身撿起,將卵石放在手中端詳一番,對蘇遠達道:“舅父,這石頭十分彆致,送我可好?”

蘇遠達有些詫異,隻是一塊不值錢的卵石,如何就彆致了,但他也沒計較,“子煦喜歡,便是這一路的卵石都可以拿走。”

初學清隔著帷帽看到他手中圓潤的石頭,看上去和其他卵石並無大的不同,隻是這石頭通體雪白,不知她走後,裴霽曦怎麼又添了個收集石頭的癖好。

裴霽曦小心翼翼收起石頭,謝過了蘇遠達。

行至蘇府門口,初學清屈身向他二人告彆,隻聽見裴霽曦清越的嗓音:“學清讓我覺得甚是熟悉,仿若你我已相交多時,我在京還會留幾日,得空再邀你暢談。”

初學清險些掩飾不好自己的心緒,抬頭透過帷帽定定望著裴霽曦,這是她昔日的愛侶,他們的確相交已久,可如今一個文臣,一個武將,已然不是當初的通房與世子。

那些曾經藏在心頭的酸澀與苦楚就這麼不合時宜地冒了出來,她忍住喉頭哽咽,輕聲道:“下官樂意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