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書裡,山陽公主不過是為新帝與楚蘭情製造交集的人物。
一個犧牲了女官的女人、一個膽大弑君的反賊。
她自裁於和親途中,活得飛揚,死得快意。
關於山陽公主的傳奇,在書的開篇就結束了。
夥房的房頂被柴火照亮,一道人影鬼鬼祟祟。
“誰!”蘭情抽出筒著柴火的通紅鐵鉗。
“楚姐姐,是我!”一個瘦小的人影鑽出,整張臉被灰碰的黑不溜秋。
“是我、我是邱瑾,”她指指鼻頭,“教坊司邱瑾。噯,都怪這張臉。”
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臉不具說服力,她使勁抹乾淨,結果越抹越臟。
小小身板與楚蘭情記憶中的重合,是那名理應在宮內被斬首的教坊司女子之一。
蘭情道:“你逃出來了?”
她嗯嗯點頭,臟兮兮的小臉在聽到對方聲音時時肉眼可見地雀躍。
“可你怎知我在秦樓館?”自己的藏身應當很隱蔽才對。
“楚姐姐忘啦,我鼻子很靈。”
這是狗鼻子嗎?!
“多虧了暗道,大家才躲開追兵。”邱瑾將當夜離宮的景象和蘭情複述。
那是女帝在位時挖的暗道,唯有宮內女官知曉。
駕崩前夕,女帝似是預感到了後事,悄悄將暗道交托到女官手中。
可惜暗道在蘭情準備出逃時被燒毀,與眾人失了音訊。
“楚姐姐,暗道暴露了,我們不能久留,”邱瑾握住蘭情的手,“你和我們逃嗎?”
興王府的牌桌已是鐵桶一個,再待下去她們也無力改變。
新帝也曾是挑起奪嫡、血洗朝堂之人,其背後勢力盤根錯節。
殺死一個新帝,還會有千萬個新帝被推上。懷必貪,貪必謀人,隻要人性貪念仍存,既得利益者就不會甘心讓渡權力。
留在興王府收割新帝的氣運,並確保楚蘭情能活下來,危險係數太高,成功率太低。
蘭情放下鐵鉗,“逃往哪去?”
邱瑾忽而緘默了,麵色難堪,“楚姐姐跟我走我才能告知楚姐姐……”
“你不說,是怕我走漏風聲?”
邱瑾眼中泛起愧意,微不可查地嗯了聲。
她們已浪費一次刺殺新帝的時機,逃亡途中幾近覆滅,一路的追殺和掩藏教會她們,慎之又慎,稍有不逮便無可挽回。
連昔日姊妹亦不能輕信。
“我可以跟你走,”蘭情起身。
她思量好了對策,這次的任務沒法向像上個世界那般對男主軟刀子割肉,必須一招斃命。
“但你得先告訴我接應的人是誰。”
“是山陽公主身邊的親衛,成昭。”
按原書脈絡,公主的親衛本該被一網打儘,隻因蘭情闖宮門鬨出不小風波,尚在夜宴轎子上的公主見狀臨時改變計劃,讓親衛潛入市井。
是以當官兵圍困時,留下的,是一座半空的府邸。為免打草驚蛇,公主仍在府中,身邊要員已然亡走。
兩路人馬彙至一處,合計出京。
既然牌桌被人占著不給上桌,那就去重建一張牌桌,撞翻對麵的桌子。
此時才過二更天,滿大街皆是搜捕公主餘黨的官兵。
幾支高舉的火把略過秦樓館後廚牆頭,油油地爆著火星,似催命的牛頭馬麵。
邱瑾渾身一抖,直到那排火把消失在暗夜中仍心有餘悸,“楚姐姐,我們沒時間了!”
蘭情隨她翻過院牆,借著秦樓館上的曲樂喝彩聲掩蓋聲響。
驀地,身後發出瓷器碎裂之聲。
蘭情眼疾手快地製住來人。被反剪住手的女子輕呼一聲,地上的碎瓷瓶踢落草叢裡。
“曉鳳仙?”蘭情看清她的臉,“你來做什麼?”
“我、我來給你送藥…”她囁嚅著抖唇,“我聽姊妹說你挨罰了,怕你的傷口再開裂,我真的沒聽到任何事!”
“我要走了。”蘭情平淡地做著告彆,“你要和我們一起嗎?”
曉鳳仙瞪圓杏目。
被賣入秦樓館的女子,有哪一個不想逃離花街柳巷的?卻清楚這僅僅是黃粱幻夢。自己做不到和祖母般建功立業,做不過像女官們一樣為前程搏命,這樣的她也可以嗎?
她想應聲,卻最終咬咬牙,選擇搖頭。
“我阿娘重病,舅舅把我賣進此處,說是給阿娘籌買藥錢,花魁除了不能贖身月錢不少,我若走了阿娘就收不到錢了。”
曉鳳仙笑得酸澀,“楚姐姐,你跟我們不一樣,你是有大才能的人,你們走吧。”
蘭情向邱瑾使了個眼神,對方心領神會:“那就隻有滅口了。”
“不不要,求求你們,”曉鳳仙手都冷了半圈,“我不會說的,傳出去我也得死,我斷不會說出去的!”
一根簪子橫在女子眼前,蘭情問:“你知道上麵的血是誰的嗎?”
“是、是誰的?”
蘭情不急不緩地說:“是皇帝的。”
聞言曉鳳仙差點嚇暈過去。
言下之意,弑君都敢做,求饒有用麼?
“我——”曉鳳仙不再掙紮,淚水貫穿她的眼,“如果橫豎要死,我能不能再見阿娘一麵?”
蘭情對邱瑾問:“我們和成昭幾時出京?”
“一日後。”
“可以。”她們正好也能尋地藏身。
天未亮,三人的身影出現在京郊寒林。
曉鳳仙惘然望著遠山。
每至月末她都會寄月錢給阿娘,家裡的地址她熟得能不能再熟悉,可親自足行方發現,自己連秦樓館門前的街怎麼走都不知。
京郊一戶闊氣的宅邸外,主人家宴飲正酣。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坐在席上喝得正興,一旁眉眼幾分相似的青年男子數著一吊錢串。
“爹,鳳仙那小蹄子,巳月又寄少了。”青年男子啐了聲,“早知不將她賣勾欄了,賣去換牛起碼能犁地。”
“錢少了?少了多少?”中年男子晃晃酒盅,兒子比了個數,他立馬耷拉下臉,“沒用的死娘們,賺點銀子都不會,每次還非得我們磨破嘴皮子說她娘有病才肯給。”
說完不解氣,他又噯了聲:“晦氣!”
“舅舅?”曉鳳仙站在門口,試探性地喚了聲。
“鳳仙?!”中年男子見她冷不丁出現,酒意霎時醒了大半。
“你們說得可是真的……”她摸著門前的錦簾,嗬嗬歎著氣。
幼時的小村舍“搖身一變”成了不輸秦樓館的氣派居所,屋外本隻夠溫飽的小稻田也擴圈了幾倍。
一米一菜、一絲一帛全是她在勾欄院換來的,一一吃進了兩個男人的嘴裡。
“什麼真的假的?你回來怎不知會聲!”舅父嗬斥。
她望著屋內陳設,一股諷刺照麵而來,“拔步床、琉璃樽……這是我的家嗎?是我給阿娘的錢弄的嗎?”
“不是!”舅父粗著脖子,把酒一橫。
“那舅舅告訴我是哪來的?”
他被問得心煩,“關你何事?家裡兩個大男子有手有腳能圖你的錢不成?!”
表兄道:“回來就好,鳳仙,我們也非存心要用你的錢,隻是那醫師聽是秦樓館的錢不肯收,說是怕得花柳病。”
曉鳳仙如遭一棒,她實在不敢信至親為了錢竟能編出這等話來,這就是自己在秦樓館以淚洗麵養著的親人。
舅父嫌棄道:“錢總不能乾放著吧,添置些器具田畝你娘也能受益。”
“是嗎???”曉鳳仙臉頰抽搐,“我娘在哪?我要見她?”
“做甚麼!不許闖!”表兄眼疾手快攔住她,一把推倒在地。
“如今此地不是你家!你賣身契在秦樓館,不是這兒的人!我們還沒計較你回來也不遮臉呢,萬一被人見著了丟的可是我和阿爹的臉!”
曉鳳仙淚眼盯著他們片刻,瞬間噗嗤哭著笑出來。
舅父扯著臉大嚷:“再闖我報官了。”
“好啊,報啊。”
門外響起一道高亮的女聲。
蘭情和邱瑾闖入,抄著鋒利的鐵鍬鐵耙架上兩個男人的脖頸。
二人的態度直接來了個乾坤扭轉,哆哆嗦嗦不敢高聲。
蘭情踢踢二人膝蓋,他們老實地屈膝跪地。
“一聽完我就懷疑你們有貓膩,真是這樣。”她狐疑地打量著二人,“騙人救命錢來享富貴,邊用邊嫌錢臟手,你說你們兩個該不該殺?”
二人悻悻然:“該殺、該殺,俠女饒命,我們酒喝糊塗了,我們隻用了一點點錢,沒多拿。”
“沒多拿?這匹金絲銀線是擺設嗎?”蘭情一甩門前錦簾,“你們該不會為了訛醫藥錢,故意拖著彆人母親的病不治吧?”
兩人臉上顯露說中的驚恐。
曉鳳仙站起身:“我阿娘在哪裡?”
兩人指了指屋外一座土茅屋,那是座小氣、寒酸的小土屋,粘土磚剝落地可憐,裡麵,有她的阿娘。
“舅舅也是怕彆人染上你娘的病才——”
“不許說話!”邱瑾舉高鐵鍬。
“阿娘……”曉鳳仙恍惚地走向茅屋,月光淒涼如薄紗。
戴著粗布抹額的婦人半蜷在床上,紫紅的手指異常腫脹,死氣沉沉。
“阿娘!”曉鳳仙撲到被褥上。
婦人半閉著眼,嘴裡喊不出一個字,用僅剩的力氣撥了撥她的額發。
“阿娘,是我啊,鳳仙回來了。”
“嗯,阿娘的鳳仙回來了。”她的指尖撫過女兒眉弓,“你過得如何?”
“我……很好。”
“那就好。”婦人閉上眼,晶瑩從眼中汩汩流出,彼此心照不宣。
真好又豈會數年不得見生母,可誰也沒戳穿善意的欺騙。
“對不起。對不起啊……阿娘沒能讓你生在好時代,若生在女帝朝,我的曉鳳仙就能為官了,是阿娘沒本事。”
“不怪阿娘。”曉鳳仙慌忙道,她的阿娘已做到最好,她不後悔做她的女兒。
“她們是你的朋友?”婦人指指屋外正動手綁人的蘭情邱瑾。
曉鳳仙凝噎住,她們是要殺自己的人。為了阿娘,她心虛地點了點頭。
婦人似乎看穿什麼,拍拍她的肩膀,“跟她們走吧,彆擔心為娘。”
“可是!”曉鳳仙小聲道:“她們是反賊,行刺新帝的反賊。”
“若為娘年輕個二十歲,這個反賊該為娘來當。”
身後傳來蘭情靠近的足音,婦人抬眸:“我當年駐守宮門見過你,常和當今聖上賽馬。你可曾是女官?”
蘭情頷首。
她歎了口氣,再次摸上女兒的眉弓:“將小女帶走吧。”
“我不走。”
婦人問:“你不去?”
“我不會離開阿娘的。”
“那為娘去。”她掀開被褥,顫巍巍坐起身。
“阿娘!”曉鳳仙攙扶住她。
“我們曉家以武將起家,你外祖母隨女帝征戰死在沙場,我一介殘軀也是因早年征戰落下的病根,我們搏命守的江山不是用來讓女子在男人的欺壓下苟活的。”
她說著話又體力不支坐下,“你想不想隨她們走?”
曉鳳仙遲疑了。
“想就去,這才是我們家的女人。”
“可阿娘你的病……”
“你待在這兒為娘的病也不會見好,反而徒增悲傷。”
婦人彆過臉,“離了你,為娘更眼不見心不煩,鄉裡有鄉長派人看護,用不著你費心。”
“那……女兒去了,”曉鳳仙起身拜彆,走到茅屋再拜三個響頭,“女兒去了,地上包袱是給娘的銀錢,娘記得按時請醫師開藥。”
頭磕地咚咚響,曉鳳仙不再流淚:“今日一彆,是為尋個活路,道路阻長,來日再相會,定儘孝堂前。”
“走吧,”蘭情關上門,“你阿娘如今比你安全,天一亮裡正和鄉長會發現她的。”
京郊設有裡正,舅舅表兄為索要錢財、拖長曉母的病情,之前對外壓下了實情。
“楚姐姐,”邱瑾自另一端跑來,鐵鍬指指屋內綁縛的男人,“房裡兩頭豬如何打算?”
“兩頭豬留著沒用,”蘭情淺淺一瞥,“就地處決。”
穩妥起見,她追加:“做成走水燒死,彆留全屍。”
“包在我身上。”邱瑾拍拍胸脯。
*
皇宮,崇陽殿內。
新帝劉淩白紗蒙眼,青絲如潑墨。他的腳邊,朝臣跪伏在地上書朝政。
一名宮娥躬身走入,“陛下,皇後娘娘命人烹了今歲獻貢的‘月光白’,請陛下至千秋殿一品。”
“讓德妃先陪皇後,朕有要事。”他已司空見慣,皇後無非想讓自己留宿千秋殿。
身為熟悉馭權製衡之術的少年天子,怎麼可能看不透後宮爭寵的小心思,和古來男帝王一樣充耳不聞裝糊塗罷了。
嬪妃之間的傾軋他洞若觀火。
隻要捅不出什麼大事,皇帝大都不出麵,隱身其後,座山觀宮鬥。
何況這些嬪妃除去出於攀比引發的妒忌,她們要麼父兄有官職在身,要麼是背負家族興衰進宮一拚。
後宮之爭,實際是朝堂上幾方勢力拉鋸的影射,更直接也更殘酷。
他偏寵誰,取決於朝堂上需要哪一方的助力,鳥儘弓藏後自然失寵。
權力才是他永恒的愛人。
“報,衛尉少卿祁陽求見。”
“宣。”新帝遣退朝臣,與祁陽單獨會麵。
“祁少卿,行刺一事可查出眉目了?”
祁陽壓抑著情緒,“下臣無能,尋不到她。”
“她是朕的舊識,務必找到,朕等著同她敘舊。”
“為何?你為何這麼做?”祁陽眼中是責怪般的不解,“我們三人自幼相識,陛下既愛她為何當初要將她與女官一起發落教坊司?!”
“因為朕是天子。”
一句話把祁陽所有疑竇堵死。
大殿岑寂,天子的聲音空靈回響,白紗下受傷的雙眼仿若有定定目光,“天子無妻。”
教坊司是什麼地方,青梅竹馬淪落到教坊司他莫非想不到最壞的下場?
他知,但不悔。為嚴懲女官博取官宦世家支持,為鞏固帝位。
“她不會逃太遠。”新帝滿意祁陽的沉默,感歎道:“上林苑的貓兒餓了。”
上林苑貓兒是東北進貢的老虎。祁陽不懂這時新帝扯出老虎是何意,直等聽到新帝的下一句:
“楚蘭情留活口,其餘人喂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