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
從京城到江城,一路快馬加鞭,蕭惟凜一行抵達江城已是三月二十七。
選擇在江城落腳有兩方麵考慮,一來江城是江南的州府所在,各項政令由此而出,真有情況處理起來也方便;二來江城最早開始改農為桑,且已基本完成,其餘五縣以江城為藍本,在這裡可以更好地全盤了解整個改田植桑的過程。
落腳之所選在城東一處民宅,原屋主是客居在此地的官員,升遷了,就賣了宅子,被楊墾提前買了下來,順便買些用來伺候一行人的仆從。
這是一處三進的民宅,蕭惟凜帶著八個侍衛住主院。
選人時考慮的微服出行的便利,這八個侍衛都其貌不揚,進江城後就充當這裡的小廝與車夫。
楊墾和餘禮順分彆住在前院的東西廂房。
蕭惟凜好奇:“左右住的是什麼人?”
他們這一行表麵上是來此地遊玩的世家子弟,住的又是城中相對熱鬨的地界,來來往往的很難不會被鄰居街坊注意。提前了解,也便於更好地應對。
楊墾:“東邊是江南前知州宅邸,顧知州身故之後,其妻女離開了江城,宅子由仆從看守。西邊是一戶讀書人家,女兒出嫁了,兩個兒子在外求學,老爺子在家中辦起家塾,給周邊的孩童啟蒙。”
東邊也姓顧,真是巧。
蕭惟凜目露讚賞:“位置選得不錯。”
東邊沒有主人,就不太會關注他們這些人是做什麼的;西邊忙著講學,也無暇盯著他們這邊的情況,所以這個地方的確選得好。
一路勞頓,誰都沒有再折騰的心思,晚膳過後早早歇息,隻為第二天就地考察。
既是以遊玩的名義來的,用過早膳之後,蕭惟凜帶著書童聽風,楊墾帶著書童餘禮順前往本地一處有名的名勝天幕湖。天幕湖位於郊外,正好可以沿途看看改田為桑的情況。
前往天幕湖的途中,蕭惟凜發現阡陌之間已遍植桑苗,農戶家家門口都有桑樹,隨處可見蠶座,一派繁忙充實之象。
坐在馬車裡往外看,蕭惟凜眼裡的江南頗有種寧靜安詳的美好,身為當權者,為此處的祥和打心底愉悅。
但他知道,這樣的寧靜隻持續了兩年多,因為缺糧,富庶的江南差點淪為煉獄。
“停車。”
蕭惟凜隔車門叫住轅座上的餘禮順,讓聽風和餘禮順一起在馬車上等,叫上楊墾一起朝路旁一戶農戶家裡走去。
楊墾收到蕭惟凜的眼神,率先開口:“這位大哥,請留步。”
這是個中年人,背著背簍,剛采了桑葉從外麵回來,疑惑看向二人:“你們是?”
楊墾客客氣氣地:“在下與友人來此處遊玩,出門急了忘了帶水,想向大哥討一晚水喝。”
中年人很爽快,喊了聲娘子後又想起娘子在織布,放下背簍:“二位稍待,我去給二位倒水。”
“爹爹回來了。”
一老一少從屋裡走出來,小孩子看到站在門口的兩人,臉上的笑容頓時凝住,牽著祖父的衣角躲在祖父身後,老爺子空著的手提著眼袋,明目張膽打量二人。
打量完,老人低頭交代孫子:“將背簍搬進去吧,給你大哥送過去。”
小孩子紅著臉抱著竹簍進去了,老人家沉默著走到門前桑樹下的小杌子上坐下,吧嗒吧嗒開始抽煙。
很快,中年人一手一隻碗,端著滿滿兩碗水回來。
蕭惟凜和楊墾一飲而儘,將碗還給中年人,楊墾隨意問起:“在在下的記憶中,這一帶正值水稻插秧的好氣候,為何到處不見農忙,田裡全種上了桑樹?”
中年人隨手將兩隻碗放在窗台上,笑道:“公子還不知道吧,趕上好時候了,朝廷發通知了,江南六縣改農為桑,今後不用種田了,我們都以植桑養蠶為生。”
中年人說完,老人家將煙鍋在樹乾上重重磕了一下。
中年人堅毅的麵龐上露出一絲不自在。
蕭惟凜看了眼老人家的背影,問中年人:“都去種桑養蠶了,糧食從何而來?”
“買啊。”中年人很樂觀,“養蠶可比種地強,收入也比從前翻了一倍不止,有了錢,什麼買不到。”
老年人回頭,怒氣衝衝看著兒子:“胡說八道,儘聽人騙,要是趕上天災,要是蠶絲賣不上價,掙不來錢又沒有糧食,全家人喝西北風去,整個江南都喝西北風去。”
當著外人,中年人不願自家老爹抱怨朝廷:“這些自有朝廷操心,您可真是多餘擔心,快去後頭幫忙喂蠶吧,他們兩兄弟忙不過來。”
老人意味深長看了蕭惟凜和楊墾一眼,背著手離開。
中年人尷尬解釋:“老人種了一輩子地,舍不得那些田,才會胡言亂語。”
蕭惟凜和楊墾離開,以同樣的名義走訪了幾家,這裡的男人們養蠶種桑,女人們忙著織布,絕大部分人都對以養蠶為業充滿期待,以養的蠶多種的桑樹多為榮,對表現突出的,縣裡會給予獎勵,像老人那樣不情願的是極少數。
前世剛出事那一陣,他懷疑官員們逼百姓無節製養蠶植桑,實地考察後蕭惟凜不得不承認,在鼓勵百姓方麵,江城做得很充足,這種積極性是逼不出來的。
接下來幾日,蕭惟凜去周邊幾個縣走訪,也是同樣的結果。當上下都接受了這樣的想法,就算他說要未雨綢繆,也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
作為掌權者,他當然希望能藏富於民,不希望叫停,在他看來,此事一定還有更好的解決辦法。
前世他還沒有解決完這件事就亡故,雖有想法,卻沒來得及實施。
實際上,他有些好奇,顧清音和輔政大臣是如何解決這個問題的,是否同他想的一樣。
*
對顧清音而言,離開京城便意味著自由,她急著幫謝家擺脫那一場滅頂之災,這一趟走得並不悠閒,半程坐馬車,半程坐船,抵達江城已是四月初。
早在顧清音啟程,顧清時就給謝正廷寫了信,所以謝正廷早就算好時間在碼頭等候。
顧清音在錦瑟的攙扶下下船,看到前世的熟人,不由自主綻出笑容。
前世謝家被生意上的對手暗算,對方同土匪勾結,將謝家滅門,謝正廷倉皇之中跌入水中,最後撿回來一條命。他因為撞到了頭,有一段時間失憶,等找到京城時已是三年後,那時妹妹已經嫁入皇家,給四皇子當王妃。
謝大哥沒有打擾她們姐妹倆,黯然回到江城,一邊尋找當年陷害他家的凶手,一邊白手起家。又過了兩年,她才發現四皇子的歹毒,助妹妹擺脫四皇子。那時的妹妹身心俱疲,她於是安排妹妹回江城散心,沒想到竟與謝大哥久彆重逢,之後有情人終成眷屬。
這一回,她不會再讓悲劇發生。
踏上堅實的土地,顧清音微笑走向謝正廷:“謝大哥。”
謝正廷為人穩重,看到顧清音也很高興:“先回家。”
他說的,是謝家。
兩家關係很好,謝正廷早就通知了家裡人顧清音今日抵達,謝家二老已經備下接風宴席。
顧清音沒有拒絕謝正廷的好意,在船上無事,她在下船前已經梳洗過。
姐妹倆離開江城這些年,一直是謝正廷關照顧家的宅子,接到顧清時的信後,他早就派人將顧家掃撒一番,等顧清音一回來就能入住。
她請謝正廷派人幫他將老夫人的人送回顧家,自己帶著錦瑟登上馬車,去謝家參加接風宴。
謝家與顧家離得並不遠,隻隔了兩個路口,步行一盞茶的時間就能到。
謝家人口也簡單,謝家夫婦隻生了兩個兒子,謝正廷的弟弟謝正宣比顧清音姐妹倆小一歲,目前不在江城,正在外地求學。
顧清音謝家門口見到了謝父謝母,一想到這兩人不到半年後就命喪歹徒之手,顧清音就感到痛心。
她規規矩矩行了晚輩之禮:“伯父,伯母。”
“阿音!”
謝母看到顧清音就忍不住落下淚來,拉住顧清音的手,將人緊緊摟在懷裡。
尤記得姐妹倆還在江城時,顧家一家四口其樂融融,八年過去,曾經的好友已亡故,隻剩下一對女兒。他們想對這家姐妹好,可門第有彆,許多事情有心無力。
她才不管顧家說得天花亂墜,能讓個年輕女孩子在沒有長輩的陪同下孤行千裡,她怎麼也不會覺得顧家對這對姐妹好。
顧清音本來想安慰謝家伯母的,可能是太久沒有感受到過長輩這樣真心實意的關切,眼眶裡也忍不住泛出濕意,再開口也忍不住帶了哽咽:“伯母。”
謝父也想起老友了,仰頭望了會天邊,道:“你說說你,孩子大老遠的回來,高高興興的事,來這一出,這麼多人看著呢。”
“你懂什麼?”謝母嗔怪道,牽著顧清音往屋裡走,“咱們娘倆先說說體己話。”
進了內室,兩人一對上視線,各有各的苦澀,又擁抱著垂了會淚。
等平靜下來,謝母問了顧清時的情況,也問到了顧清音為何會突然回來。
顧清音一一答了,但關於她回來的原因,她不能說實情,隻能按之前設想好的含糊過去。
謝母氣壞了,老夫人竟然相信顧清音刑克六親,所以才將她送到這裡來。
顧老夫人對一向乖巧懂事的顧清音尚且如此,那對她兒媳婦豈不是更加糟糕,謝夫人心裡頓時有了決斷。
這一頓接風宴吃得溫馨又愉快,顧清音心裡有事,陪謝夫人說了會話後就提出要回家。
謝夫人命謝正廷送她。
兩家離得近,顧清音提出步行回去。
謝正廷欣然同意,錦瑟遠遠跟在兩人身後。
走了一段,見謝正廷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顧清音抿了唇笑。
大概是年紀大了,看到有情人的來來往往還挺有意思的,顧清音故意問他:“謝大哥有話要問我?”
很快,顧清音就發現,一向穩重的謝家大哥在夕陽下臉紅了。
“她還好麼?”謝正廷問。
顧清音當然知道他問的是自家妹妹,掏出揣了一路的信封:“她給你的。”
謝正廷低頭看著厚厚的信封,裡麵似乎不止有信紙,眸底一片柔軟。
顧清音想起席間父子倆談到的,以及前世她沒來得及問的,謝正廷為何突然在生意上這樣激進,最終惹惱了對家:“謝大哥怎會想起要做皇商,可是有了好的機緣?”
謝正廷眸光微頓。
顧清時雖然在信中不說,他也猜得出她們姐妹倆在京城過得不好,更何況他在姐妹倆及笄時特意登門拜訪,老夫人卻不肯讓他見人,也不許他跟她們說他來了京城,他就知道了老夫人還是看不上他們商戶出身。
這個理由謝正廷連父母都沒有說過,他不想瞞顧清音:“想她同娘家的姐妹們說起夫家時,腰杆能挺直些,底氣能足些。”
他讀書入仕已經晚了,普通商戶與皇商卻大不一樣,他想到給她最大的支持就是這個。
顧清時一時語塞,她怎麼也沒有想到謝正廷前世那樣拚命的原因是這樣。
原來相愛的人是這樣彼此對待的,會將對方放進自己的生命裡,他願意傾其所有隻為給她底氣,她也可以不顧所有人的眼光為他守了一年又一年。
顧清音:“事在人為,謝大哥必能得償所願。”
謝正廷為一時衝動說出口有些尷尬:“先彆告訴她,等做到以後再說。”
顧清音答應了,停下腳步,抬頭看著熟悉的門楣。
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