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夜北風,漫天雪花攜著寒意,搓綿扯絮般紛揚而下,堆出一個潔白冷肅的世界。
壽寧宮內,顧清音醒了,被凍醒的。
被窩裡的湯婆子沒了溫度,床榻前的炭盆也已熄滅,整個寢殿有如冰窖一般。
“來人。”
顧清音咽了咽乾澀的嗓子,啞著聲喚人。
然而寢殿內輕悄悄的,伺候的人都不在。
顧清音試著支起身子坐起來,可惜因為生病的緣故,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隻能頹然躺回去。
顧清音心中浮出幾分疑惑。
她是當朝太後,雖不喜熱鬨,身邊總歸有幾個伺候的人。
尤其是她的心腹宮女錦瑟,生怕她不舒坦,自她病後一直衣不解帶照顧著。以她對錦瑟的了解,錦瑟就算臨時出門,也會安排好人守好她,而不是留她一個人在寢殿裡昏睡。
這太奇怪了。
“來人。”
顧清音又喚了聲,依舊沒有回音。
叫不來人,也起不了身,顧清音隻好漫無目的看向床畔的高腳蓮花燈。
這是她最喜歡的燈,精致中透著古樸,隻是燈芯似乎有段時間沒沒剪了,大半淹沒在燭淚裡,一副將熄未熄的樣子。
顧清音自嘲地想,此刻的她就跟燭台裡的那一豆燭火似的,稍有點風吹草動,隨時就可能湮滅。
沒辦法,她病了,病得很厲害。
從皇帝親政後她就病了,病了一個多月,說句不吉利的,她頭一回在生病時體會到了生命流逝的感覺。
太醫說她是累病的,她深以為然。
從深閨少女到太子妃、到皇後、再到如今的太後,殫精竭慮十多年,她撐了太久,稍一鬆懈,就病了。
唯一欣慰的是她親手撫養長大的皇帝已經登基,眼下朝堂清明、政局穩定,不需她再操心什麼。
*
顧清音是承恩侯府的嫡長女。
顧家是落魄的望族,祖上曾出過三位皇後。算命先生說她命貴,將來必有大造化,這話被祖母記在心裡,精心培養她,將她當成振興家族的希望。
到了適婚年齡,她被皇後娘娘選中,在眾人的驚訝與豔羨中嫁給太子蕭惟凜。
從一個落魄望族的女兒,成為太子正妻,這不是大造化是什麼?
可惜她沒有高興太久,成親不久,她從東宮的丫鬟們口中得知,蕭惟凜有個一起長大的青梅。
青梅貌若天仙,又溫柔可人,若非身份尷尬皇後娘娘極力反對,蕭惟凜早就娶了青梅,這太子妃之位壓根沒她的份。
剛得知蕭惟凜是因為青梅的肚子藏不住了才著急娶親時,顧清音難過極了,但她很快安慰好自己。
家中叔父們尚且三妻四妾,蕭惟凜是儲君,不可能有隻守著一個妻子。既進了東宮,遲早要麵對這些,傷心也改變不了什麼。
道理都懂,但那時的顧清音還很年輕,會好奇什麼樣的人會令風光霽月的太子不顧禮法與她私會。
見過真人,顧清音就服氣了。
青梅雖然身份低下,美貌隻是她的優點之一,她不光溫柔小意,還會討人歡心,蕭惟凜愛憐她也正常。
這種事第一次最難,後麵會越來越從容,蕭惟凜的後宅越來越熱鬨,她也能自如應對了。
她深知她的性子不如後宮裡形形色色的妃嬪討喜,娘家也不能給蕭惟凜帶來助力,她能當上太子妃,已是撞了大運。
她甚至很慶幸,蕭惟凜雖不喜歡她,也不與她親近,卻給足了她體麵。
他再寵愛青梅,也沒有讓青梅染指後宅;他的妃嬪中不乏家世顯赫且精乾之人,他還是將整個後宮全權交給她掌管。甚至在他登基後,他也沒有任何看輕她這個原配的意思,讓她入主中宮。
她當然知道,蕭惟凜這樣安排必然有他的私心,但這似乎也沒什麼想不通的,她需要這份體麵。
既然他信重她這個正妻,那她就當好他的賢內助,儘心儘力為他操持後宅。
蕭惟凜在政事勤勉務實,說一句宵衣旰食並不為過,登基不到兩年,朝堂一改昏聵之風,他也因此被百姓稱作明君。對於後宅之事,顧清音同樣夙興夜寐,一刻也不敢放鬆。
她將教養與規矩刻在骨子裡,寬厚慈悲,母儀天下,不讓任何人說一句閒話。
就這樣,夫妻二人各司其職,直到蕭惟凜突發惡疾,死在禦書房裡。
閉眼前,蕭惟凜拉住她的手,請她一定護住孤兒寡母。
顧清音當時害怕極了。
她雖貴為皇後,也還不到二十歲,驟然失去支撐,對未來充滿無儘的忐忑。
可茫然四顧,其他人比她更加不知所措。
他的青梅是個弱女子,隻知道抱著年幼的孩子哭;其他妃嬪也哭,有那麼些瞬間,她甚至懷疑房頂都會被哭塌。
顧清音顫抖著應下蕭惟凜的囑托。
於是,她同他留下的輔政大臣一起,不僅要牽製住那些對皇位虎視眈眈的王爺與宗親,還要穩住蕭惟凜剛開創的好局麵。同時,她這個皇太後還要同小皇帝的生母虛與委蛇,頂住母親對孩子無孔不入的溺愛,費勁心力將他唯一的兒子培育成才。
其中的艱辛與苦楚,顧清音不願去回憶。
所幸苦心嘔血十多年,她的努力沒有白費,那孩子終於長成,親政了。
她這一生鮮少有為自己活的時刻,少時為了生存爭來爭去,後來為了蕭惟凜的江山勞心勞力,等她病好,說什麼也要為自己活一場。
就這麼清醒一會的功夫,顧清音有些累了,緩緩閉上雙眼。
*
不知過了多久,顧清音再度睜開眼,天已經大亮。
這一回她不覺得冷了,有種久違的輕盈之感,仿佛回到了年輕的時刻。
當她居高臨下看清床上的人,她開心不起來了。
她看見自己眼簾緊閉,穿著壽衣,一派死寂安詳。
顧清音:!
因為激動,顧清音一下子竄出帳子頂。
她就這麼死了?!
她還沒有為自己活過呢!顧清音一點也不想接受這樣的結果,她希望這是在做夢。
顧清音揉揉眼睛,當她的手穿過眼孔從後腦穿出來,顧清音嚇得跌到在地上。
她好像真的死了。
顧清音懷著僥幸的心情在屋內逡巡了一圈,再度確認自己已是非人的狀態,她的身子穿過帳子和家具時毫無痛感,走路也是飄著的。
這令她不得不相信,她真的已經死了,且她能飄動的範圍限於壽寧宮的正殿。
更令顧清音覺得詭異的是,她能看得到門外有很多護衛,一個她的人都沒有。
之前的那種怪異之感又來了。
顧清音想知道答案,隻能飄回床榻上,低頭看向跪在她床畔的年輕人。
這人名為蕭樾,是蕭惟凜留下的唯一一個兒子,也是她一手扶持上位的皇帝。
此時的蕭樾沒有少年皇帝意氣風發的模樣,涕淚四流,不住給她磕頭,口裡念叨著母後,以及對不起。
他是在自責沒有照顧好她麼?
顧清音自認是個冷情之人,看蕭樾如此不禁有些動容。
蕭樾少時調皮,沒少讓她操心,但他也給她孤寂的後宮生活中帶去不少安慰。
“行了。”一旁的華服女子蹙眉出聲,打斷蕭樾的哭泣。
她是蕭惟凜的青梅餘茹純,當今皇帝的生母,如今的餘太妃。
餘太妃伸手去拉蕭樾:“她走得很安詳,也沒有痛苦,回頭將葬禮辦得盛大些,也不枉她為你操勞這一場。你沒做錯什麼,你親政後讓她死是遵照你父皇留下的遺詔,是顧命大臣們一致同意的。”
蕭樾揚起滿是淚水的臉:“可你們也不該瞞著朕,讓朕親手給母後喂下毒藥!”
餘太妃早就不滿自己的皇帝兒子叫顧清音母後,一甩袖子,冷下臉:“瞧你這沒出息的模樣,怕不是忘了前朝後宮乾政的後果。咱們孤兒寡母走到今日不容易,顧氏勢大威望重,不儘早除之,必留後患。”
蕭樾閉眼,淌下一行淚。
“樾兒,”許是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些重,餘太妃放緩語氣,目光也變得柔軟,“你是皇帝,當皇帝就該冷靜果決,像你父皇一樣,算好一切用好一切。她教你讀過那麼多史書,你冷靜想一想,古往今來有幾個婦人之仁的皇帝有好下場。”
蕭樾低頭,在餘太妃的攙扶下緩緩站起來。
最後再看一眼已經死透的顧清音,餘太妃眸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興奮,她拍拍兒子的手:“咱們先出去吧,彆讓其他人久等,誤了時辰。”
聽完二人的對話,顧清音好像重新恢複知覺。
她又感覺到了冷,尤其是心口那一片,由外而內凝結成冰,凝成數不清的冰針,紮入血肉裡,赤赤的疼。
原來她那一場病並非偶然,她死在她親自教養帶大的孩子手裡。
不!
顧清音從寢殿內飄出來,頹然在這個她生活了十三年的殿內飄蕩著。
她在十三年前、興許更早就死了,死在蕭惟凜的算計裡。
“吱嘎”一陣悶響,正殿大門打開的聲音傳來,那對母子的身影消失的寢殿門口,正在往外走。
顧清音追上去。
她拚命往外衝,奈何門口有一道無形的桎梏將她攔住,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二人走出壽寧宮,看著厚重的宮門緊緊闔上。
下一刻,她看見偏殿的門打開了,她看到了錦瑟。
錦瑟掙脫束縛,拔掉塞在口中的巾帕,喚著她出閣前的稱呼跌跌撞撞逃出來。
顧清音感覺眼窩裡一片冰涼,還很疼。
她看到錦瑟被禁軍抓住。
禁軍抬起手,一道寒光從風雪中滑過,錦瑟的頭顱飛出很遠;與此同時,偏殿的窗子上多出一道道長短不一的血痕,在呼嘯的寒意中散發著熱意。
那都是伺候她的人的血。
顧清音感覺自己的心碎了,大聲呼喚她們的名字,發了瘋似地往外衝。
他們憑什麼這樣對她和她的人,蕭惟凜為何要這樣對她啊……
顧清音真的想不明白,繼續不要命的往外衝。
終於,她感覺不到束縛了。
衝破樊籠的那一刻,顧清音碎在茫茫風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