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隨意地伸手進衣兜,抽出一疊麵值大得嚇人的金鎊券。
“——我終於可以結清上次的委托費了。”
拉維妮婭和傑拉爾德幾乎同時伸手,把拉斐爾手裡厚厚的一疊金鎊券按回了他的口袋裡。
“如果你還想擁有這些錢。”拉維妮婭真誠地說,“那麼你最好不要在公共場合把錢拿出來。”
拉斐爾看上去有點沒反應過來。
“但是,呃,委托費……”
“在合適的時候!”拉維妮婭感覺自己的表情有點扭曲,“現在顯然不是合適的時候,記得你的行李是怎麼被騙了嗎?”
“哦。”拉斐爾有些慌張地看了看四周,“好的、我、我們晚些再……再討論。”
“帶上他們吧,這不是挺有意思的嗎?”阿諾德在吧台後笑嗬嗬地說,還在擦著他的玻璃杯,“左右也不過是幾天時間。”
“你是認真的嗎,阿諾德?”拉維妮婭雙手撐在吧台上,“你也看到了,這兩位可完全不像從之前的經曆裡吸取了教訓的樣子。”
“突然間變得成熟是不可能的,你也是一樣,拉維。”阿諾德放下手裡灰撲撲的抹布,空出一隻手來拍了拍拉維妮婭的發頂,得到了年輕女士不滿的抗議。
“嘿!你的手剛碰過抹布!”
“冷靜點,拉維。我隻是覺得,你們的年齡都差不多,應該能相處得愉快——而且看起來那位小先生確實很有錢。”
“這倒是個充足的理由。”在金錢的壓力下,拉維妮婭小姐迅速冷靜了下來,“……仔細想想兩三天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就對了,看來你想得挺明白的嘛。”
“那麼就到了最關鍵的問題。”傑拉爾德說,“你能給多少委托費,大少爺?”
“五十金鎊怎麼樣?”
“五十?其實不……”
“每人每天。”
“……”
“怎麼了?”拉斐爾歪了歪腦袋。他額頭兩側的頭發有些過長了,棕色的卷發像某種犬類的耳朵一樣落到一邊。
“如果你們覺得不夠,我還可以再加。”
“足夠了。”拉維妮婭的表情有點恍惚,“這麼多就夠了,我怕我會忍不住一直加價的。”
“那就這麼說定了。”拉斐爾笑著說,“在離開無人區之前還能拜訪到莫得男爵,真是意外之喜。”
“太好了!”艾希莉撲過來摟住表哥的肩膀,“來無人區果然是正確的選擇!我從十歲起就等著這一刻了——一場偉大的冒險!”
“……我現在再說我們隻是去送貨的是不是也沒用了?”拉維妮婭歎了口氣,“算了,冒險就冒險吧。”
很久以後,當拉維妮婭再次回想起這個下午,她幾乎可以篤定,這就是艾希莉烏鴉嘴的開始。
而這件事初現端倪,是在他們出發去莫德鎮一天之後。
當天晚上,在意外出現之前,他們正在紮營,像艾希莉希望的那樣,生起篝火,象征性地烤熱了帶來的乾糧。
“所以你們是要給莫德爵士送貨!”拉斐爾看起來快要跳進篝火裡,“你們怎麼不早說呢!”
“我看不出有什麼說的必要。”傑拉爾德靠在馬車旁邊,慢慢地啃著一塊硬麵包,“告訴你對我有什麼好處?”
“但那是莫德爵士,你難道不想多了解他一點嗎?”
“我對雇主的生平沒有興趣。”傑拉爾德乾巴巴地說,“而且我這裡應該也沒有什麼你想要的信息。”
“但是——”
“等等,我有個問題。”拉維妮婭說,“如果像你之前說的,莫德爵士的花卉生意有一條完整的產業鏈,從石碑鎮到莫德鎮的貨運隻是這個產業鏈的一環,那麼這個工作應該是有人長期負責的——如果每次都委托給不同的傭兵,那也太不穩妥了,不是嗎?”
“好問題。”傑拉爾德說,“我得到的消息是,之前負責這塊貨運的傭兵身體出了些問題,他們需要臨時找人頂上,不然這活也輪不上我們。”
“身體問題?所有人?”
“所有人。但不是你想的那樣,其中一個是喝醉了從馬上跌下來,摔斷了肋骨;另一個一直有肺病,最近天氣冷,舊病複發了。”
拉維妮婭眯起眼睛。
“這可太巧了。”
“是啊,太巧了,但是確實找不出什麼毛病來。”傑拉爾德咽下最後一口麵包,“而且如果這次順利,他們會考慮長期雇傭的,這可是個肥差,就算有這種巧合也值得冒險。”
“是啊。”拉維妮婭說,“主要原因還是我們太缺錢了。”
“彆這麼說。”拉斐爾說,“能為莫德爵士工作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要是我,就算是摔斷肋骨也要冒這個險。”
“我們可不可以不要討論肋骨了?”艾希莉齜牙咧嘴地撕下一塊麵包,“聽起來好痛。”
“那不如來聊聊你吧。”拉斐爾說,“你回去之後不打算讀女校了?”
“……我不想讀。”艾希莉悶悶地說,“但是我今年已經成年了,就算不讀,也得到處參加舞會。”
“舞會也挺有意思的。”拉斐爾安慰她,“起碼比寄宿學校好,不會有人突然把你的頭摁進小便池裡。”
“那是因為你不用急著找個丈夫。”艾希莉撅著嘴說,“真不知道媽媽是怎麼想的……明明她自己當年冒著被爺爺趕出家門的風險選了老爹,現在卻指望我找個有錢的貴族,從此衣食無憂什麼的。”
“姨媽一定也有她的考慮。”拉斐爾說,“況且姨夫當年也很富有,他隻是沒有爵位罷了。”
“但是……但是……”艾希莉的藍眼睛在火光裡湧起一陣又一陣淺藍色的光暈,“他們不能在自己那麼選了之後,又要求我不那麼做。明明他們是可以理解的,不是嗎?孤注一擲的冒險。”
“這和你冒冒失失跑到無人區來可不太一樣。”拉斐爾說,“而且,也許正因為他們了解,才想讓你的人生簡單一些。”
“哇,說的真有道理。”艾希莉歪著頭,吃吃笑著說,“你現在聽起來就像尤金。”
“我哥他才不會說——很像嗎?”
“你們兩個長得就挺像的呀。”艾希莉還在笑,“就是尤金更……更……嗯,更呆一點。”她確信地說,“我簡直沒法想象他在舞會上邀請女伴跳舞的樣子,哈哈哈……拉斐爾,你想跳舞嗎?”
“跳舞?現在?……好吧,也不是不行。”拉斐爾扶著膝蓋從火堆旁站了起來,“來吧,小淑女。不過我真的不太會跳舞,所以如果踩著你的腳,我先道歉。”
他們在篝火旁像真正的舞會上那樣行禮和回禮,然後莽撞地開始轉圈,即沒有節奏也沒有方向。艾希莉咯咯地笑,哼著一首跑調的舞曲——也許根本不是舞曲,那調子聽起來很滑稽,像她臨時編出來的。
“你有去過嗎?”
“什麼?”拉維妮婭把視線從那對表兄妹身上收回來,疑惑地看著傑拉爾德。
“舞會。”傑拉爾德說,“或者女校,隨便吧。”
“我沒去過寄宿學校。”拉維妮婭說,“我們家的孩子太少了,隻有我一個,所以他們給我請了家庭教師。”
“舞會我倒是去過,隻是那時候我還不到能跳舞的年紀——哦,舞會上的蛋糕和小吃一般都不錯。”
“所以你去舞會就為了吃飯?”
“也不能這麼說,大多數時候是為了幫道林脫身。”
“道林?”
拉維妮婭沉默了一下,目光遲滯地挪動到不遠處的篝火上,好像在疑惑為什麼說出了這個名字。
她很快意識到了什麼,向後退了一步,瞳孔驟縮,皺著眉頭打量四周。
“傑裡。”她說,“有什麼不對。”
“什麼?”傑拉爾德迅速站直了,右手按在劍柄上。
“從剛才開始所有人的反應都太奇怪了。”拉維妮婭的視線漸漸鎖定在篝火旁,“突然的情緒宣泄,跳躍的話題,莫名其妙的回憶……還有這兩位紳士和淑女,一般情況下他們也不會突然開始跳舞吧?”
“……你說得對,有什麼東西影響了我們。”傑拉爾德的目光冷下來,“真奇怪,就像魔法一樣……”
“你看那是什麼!”
拉維妮婭突然向篝火旁衝過去,在那一瞬間,篝火旁的石塊上像是飄起了幾片細碎的月光。那甚至比月光更美一些,帶著太陽折射般的光暈。
“拉維妮婭!”傑拉爾德幾乎和拉斐爾表兄妹同時叫出聲來,後者終於停下了八音盒小人似的轉圈舞蹈,露出大夢初醒般的表情。
“拉維!”艾希莉一下子撲到拉維妮婭旁邊,“你怎麼了?我看到你突然倒下來……”
“我沒事。”拉維妮婭的手掌緊緊地攏著,“看起來是它的問題。”
她掙紮著從地上坐起來,對著火光,小心地把合攏的手掌露出一絲縫隙。
艾希莉幾乎是第一個湊上去,接著又呆呆地挪開視線。
“哇。”她說,“它好漂亮。”
微弱的火光下,拉維妮婭的手心裡躺著一隻流光溢彩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