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濯平(1 / 1)

一名護衛匆匆入內,單膝跪地,向管家稟告“夫人去看望那個秀才了”他想了想又道“……上次被大當家搶掠之人,與那秀才關押在一處。”

管家從桌案抬頭“他怎會與秀才關押在一處?”

他著人調查過,那人來頭不小,但眼下他們有更重要的事,實在無法分心再去解決,隻能吩咐不要苛待了他,怎又和那個秀才扯上了聯係。

這兩人所引發的一係列麻煩,歸根結底,都與大當家脫不了乾係,一想起大當家,他便心裡生出濃濃的無力。

他從未有過如此挫敗的感覺。

他需要時間來思考一下他的教育方式,是否真的出了錯誤。

“屬下不知。”護衛垂首,低聲應道。

管家擺手讓他退下,他目光轉向旁邊拿著毛筆低頭寫畫的一人。“從夫人嫁入起,山寨是否進過新人?”

負責此事的文景堂之人趕忙放下手中的筆,恭敬作揖“並未”

其他人也紛紛停下手中之事,追隨管家許久自然知道他的心思。

腰掛鵝黃玉佩的男子率先開口“您是懷疑山寨中有人背叛?”

藏青長袍男子道“山寨奴仆皆是知根知底,在山寨數年,怎可能為他人所用?”

“或是手下人的小聰明。大當家之前不是下令斬殺秀才,而您不許嗎?底下的人便想著討巧,把秀才與被山寨搶掠的人放在一起,想借助外力殺掉秀才,這樣兩邊問起來,都能有個解釋,心思倒也巧妙。”

底下的文景堂之人各抒己見,管家深深掃過他們每個人的麵孔。“大當家出門搶掠一向是帶文景堂之人,卻偏偏在那一次,沒帶。”

藏青長袍男子道“護衛們更不可能了,他們自小在山寨長大,已有十幾年光景,怎會輕易背叛?”

管家道“平日裡好好的,怎麼夫人一來突然出了這麼多禍端。”

白色長袍男子讚同“確實蹊蹺,事情都趕在了迎娶夫人之後發生。”

藏青長袍男子道“可自從夫人過門後山寨也並有新人進入,難道夫人有如此神通知道自己會被搶親提前安插人手嗎,若是策反更不可能了,山寨中入哪個不是知根知底,且家人還生活在山寨之中,他們自己貪圖金銀,可家人還在我們手中,不會犯傻。”

眼看著底下的人開始爭吵起來,管家並未阻止,隻是坐在上方牢牢的掃視每個人的神情。

最終護衛走進來打破了愈演愈烈的爭吵“布局已基本完成。”

管家點頭,起身沉聲道“莫要爭吵,如今最緊要的便是幾天之後的事,全力做準備,不可分心。”

文景堂眾人臉上猶帶方才激情爭辯的薄紅,一聽吩咐立刻停止,恢複謙遜有禮的姿態,恭敬作揖。“是”

山寨的牢房由質地堅硬的花崗岩砌成,上麵布滿了青苔,顯然有些年歲了,牢門欄杆比較粗,間隔較窄,連手都伸不出來,隻能模糊看個模樣。

裴明辭停在一個牢房門口,隔著欄杆望向裡麵,這個牢房相較於牢房算是條件較好的,裡麵的還有一個小窗。

雖然又小又窄,但有微弱的陽光,比起其他昏暗的牢房好上太多,而且可以通風,其他牢房的味道在他們經過時簡直惡臭的令人作嘔。

“你……你如今如何?他們可有苛待你。”

秀才還是身著那日被捕時的衣衫,略有汙臟,卻也算整潔,姿態依舊如翠竹般挺拔。“一切皆好,倒是你,……那個人對……你好嗎?”

裴明辭聽聞此言,緩緩垂下眼眸,溫暖的陽光透過狹小的窗戶灑了進來,恰好落在她的身上,光影交錯間,她那長長的睫毛好似兩把精致的小扇子,在眼瞼處投下了一片淡淡的陰影,

秀才急了,向前跨了一步,立刻急切地道“跟我走吧,我籌備了很多錢,我把你贖回去,我已經與我父母說好,他們不介意的。”

就在這時,一道略顯沙啞的聲音從旁邊傳了過來“那些盜匪之流,哪有什麼道義可講?隻會搶了你的錢,而後把你斬殺,你這是去送死!”

裴明辭掀起眼皮望去,那人身上還殘留著斑斑血汙蜷縮在監牢的角落裡,頭發如同雜亂的枯草般胡亂地散著,儘顯頹唐之勢,卻很有禮貌,在察覺到裴明辭的眼神看過來後,對她抱拳。

“還未感謝姑娘的救命之恩,隻我如今……”那人仰著頭,鼻尖似盈他兄弟們的著血腥氣,眼神灰暗。“隻我如今處境不見明日,隻能下輩子為姑娘做牛做馬以報恩德了。”

“想我英勇半生,死前能交得蕭兄為摯友。”他把目光看向秀才,聲音帶著幾分感慨。“也算無憾。”

裴明辭突然開口“姚都尉這便認命了。”

姚濯平眼神陡然一利,如利刃般直直射向裴明辭,厲聲道“你叫我什麼?”

“姚都尉不是早已領會到這山寨的厲害,能查出你的身份並不稀奇。” 裴明辭神色淡然,不緊不慢地回應。

她踱步向前,裙擺拂過地麵,帶起一陣輕微的沙沙聲。

“他們是要——”

“他們收到消息,官府已在備兵,幾日之後圍剿山寨,他們想——”

姚濯平嗤笑,眼神中滿是恨意,他全然失了往日的風度,直接粗暴地打斷“他們休想與我與我叔叔做交易,他們斬殺了我所有的兄弟,截了所有糧草,我便是死也不與他們同流合汙” 他額頭上青筋暴起,雙手握拳,身子因憤怒而微微顫抖。

“官府圍剿,報應啊!”

“看來姑娘是被他們派來和談了,枉我視姑娘為救命恩人,卻不想你也與他們同流合汙,且不論我,你如何對得起蕭兄為了你不顧危險來贖你。”姚濯平把頭偏過,不想再看她一眼。

“那你要我如何!”似是被他的話語刺激到,裴明辭仿若被他的話語刺激到了,聲量陡然提高,語氣激烈“我大婚之日被當眾搶親淪為整個暉州的笑柄,我不恨嗎?”

“世人都說我該去死,說我該為了貞潔,為了家族的榮譽,死在大婚當日。”

“我偏不要!”她揚起下巴,眼神中閃爍著倔強與不甘

“為何我要去死?錯的又不是我。”

姚濯平被她突然地發泄怔住了,不自覺轉頭看向她。

似乎連陽光也格外同情裴明辭的遭遇,透過牢房那狹窄的小窗傾灑而入,精準地照耀在裴明辭偏過去,高揚起的頸脖上,為她勾勒出一道倔強孤傲的弧線。

“我要活著,我要努力的活著,我要告訴世人,女子即使失了貞潔也可以好好的活在世上,會活的比他們所有人都精彩!”

她的聲音甚至沒有他平時在戰場上聲音大,卻也遠遠不及姚濯平在沙場上的那般豪邁粗獷。

然而,這聲聲話語,卻如同重錘擊鼓,一下下有力地撞入姚濯平的耳中,在他的腦海深處久久回蕩,直震得他的心房都微微發麻。

姚濯平出身不凡,他的叔叔坐鎮一方,可以說是東洲的土皇帝,他的父親隻娶了母親一位妻子,並無妾室,隻有幾個通房,夫妻和睦,舉案齊眉,生活美滿。

在這般環境中耳濡目染成長起來的姚濯平,也尊重女子,從不涉足煙花柳巷,在同齡的世家子弟中,仿若一股清流卓然而立。

他自以為自己做的很好,甚至有時也會暗自得意於自己的好教養,不與世俗同流合汙。

可如今凝視著眼前這位女子,僅僅是從她那飽含悲憤與不甘的激烈言辭中,窺探到她所承受苦難的冰山一角,便已足夠讓他心驚。

他自詡清流,如今看來,他也不過是俗世中的一員。

從未真正深入探究過女子所背負的苦難究竟有多沉重,沉重到竟足以將一個鮮活的生命逼向絕路。

對,錯的又不是她,為何要她去死。

世人應該把矛頭對向那無惡不做的山匪,而不是無辜不幸之人。

她努力的活著,比他這個隻會逃避的懦夫強多了,他哪來的臉指責她。

指責一個本就被世俗的壓力的已經搖搖欲墜的求生者,去指責一個深陷困境卻依舊心懷善良救他一命的女子。

她為了他這個無關之人像施惡者祈求,換來的竟是被救助者的無端指責。

濃濃的愧疚要把他壓垮。

看著裴明辭已舉步離開的身影。

姚濯平心急如焚,全然不顧身上的傷痛與狼狽,連滾帶爬地撲向牢欄,雙手死死抓住欄杆,竭儘全力地嘶吼出聲“等等!”

稍作喘息後,他又帶著幾分焦急問“如若你完不成,他們會如何?”

裴明辭腳下步伐微微一頓,卻並未回頭,隻是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輕笑,反問道“你覺得能如何?”

語氣中的輕蔑與無奈,仿若一把銳利的匕首,直直刺入姚濯平的心底。

姚濯平痛苦的閉眼,頭顱緩緩垂下,忍不住喃喃“為何派你來?”

他一生順遂,有叔叔做靠山,他可以在東州橫著走,但他生性正直,心懷正義,對當下的苛政暴政深惡痛絕,毅然決然地追隨叔叔揭竿而起。

此次押送糧草是他主動請纓想繞過朝廷的軍隊借道暉州,為東州送糧,此舉冒險,可與他自小作伴的兄弟卻毫不猶豫的跟著他,他所帶領的小隊俱表示誓死跟隨他。

如今他們慘遭惡匪屠戮,教他怎麼心安理得的為了活命與殺害兄弟和小隊的惡匪合作苟且偷生 ,他也無顏麵回去麵對待他親和的兄弟們的長輩,更無顏空空如也回去麵對早已糧草短缺的叔叔。

前方的身影佇立在前方,遙望著遠方,下巴微微揚起“我也想知道,為何總是我?” 她輕聲呢喃,那聲音仿若被風輕輕吹散,帶著無儘的落寞與不甘。

聽到這句話,姚濯平猛的抬頭,卻驚覺前方已然空無一人。

為何是她啊!

為何是她?

他們與他交惡,唯一與他有牽扯且並未交惡的並隻有他,甚至她還救了他。

所以他們才利用她來與他談判。

若是她不救下他,她也不會陷入這個境地。

而他成了壓死她的那根稻草。

一次善意換來的卻是刁難,卻是死亡的深淵。

此刻的他,幾乎不敢側目去瞧身旁的摯友一眼,內心滿是惶恐與怯懦,生怕對上那飽含譴責,滿是厭惡的目光,仿佛一旦視線交彙,自己那虛偽、怯懦的小人模樣就會被全然洞悉。

溫潤的嗓音回蕩在陰暗狹小的牢房

“裴明辭母親生她時難產,喪期剛過,那薄情的父親便迫不及待地迎娶了繼母,此後更是變本加厲,陸陸續續抬進一房又一房的妾室,短短數年,家中便多出了數十個庶子庶女。繼母苛待,父親不聞不問,任由她自生自滅。好在,她自小便跟著祖父,在祖父一手操辦的書院之中尋得一方安寧之地。”

“可命運似乎並未打算放過她,在她 10 歲那年,祖父也不幸身亡,自此,她便隻能一人獨居在小院裡,形單影隻”

“你知道嗎,我並非她的第一門親事。她的第一門親事,硬生生地被繼母的女兒不擇手段地搶了去。”

“後又定下了我,定下我是因為當時我家境貧寒,連進京趕考的盤纏都湊不齊,她繼母不經她的允許便私自給她定下這門婚事。”

“在聽說了我的處境後,即使這是繼母故意給她定的糟心婚事,哪怕自己過的並不如意,卻在知道我心中抱負後依舊送我錢財,助我科舉,在我中舉後,繼母想更換她的婚事,是我極力阻止,才沒再次被換。”

“說起來,在今日之前,我們也僅僅見過一次,而且還是隔著風屏,匆匆一眼。可今日一見她,我便瞬間認出了她,她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氣質,那麼特彆。”

“她從前最是端莊守禮,心懷善意,素有才名,上天對她多有不公,裴家於她來說如噬人泥潭,我無論如何是萬萬不想辜負她的。”

“可是造化弄人,明明隻差那麼一點啊,她便能逃離那糟心的生活。”

鐵錚錚的漢子眼中已盈滿了淚水,姚濯平心中滿是痛苦與掙紮“蕭兄”

秀才的嗓音依舊溫潤,卻透著哀傷,繼續道“她其實是個極通透聰慧的女子,她胸有溝壑,書信往來間,她的許多想法讓我為之驚歎,我知她才華遠在我之上,老天卻偏偏給了她一副女子的身軀。如果她是男子,我不敢想,她該怎樣耀眼?”

“世間對她的惡意這麼大,她卻有一副柔軟的心腸,有時候我倒寧願她心腸硬氣,這樣也不至於每次的善意都被人無情踐踏,落得個被辜負的下場。”

“可偏偏,儘管每次善意都不能換來好的回報,她從不提起,好似並不在意,也從不對任何人挾恩自重,其實我心裡知道,她心中定也是失望至極的。”

“可是這樣好的人為什麼世間總是如此薄待她辜負她!”

說到最後素來溫文爾雅的秀才聲線已然顫抖,幾乎是帶著哀求的口吻道“姚兄你能不能讓她贏一次?”

小花抹了抹眼邊並不存在的淚水“主子演技越發精湛了,連我都忍不住潸然淚下,”

接著他話頭一轉,玩弄著手中的鏡子“不過我也有不可推脫的過錯,怪我鏡子角度把握的太過精準,光影完成的太過完美。”

裴明辭並未理會他,此事已成,剩下的就看楊先生那邊的布局了。

她不緊不慢地將信紙緩緩放入火爐之中,看著躍動的火苗瞬間將信紙吞噬,化為嫋嫋青煙。

楊先生果然很快發現了不對。

可任他如何聰明,任他如何懷疑也察覺不出破綻,最終也隻能不了了之。

“阿月那邊進展如何?”

小翠雙手恭敬地將一份名單呈上“這是山寨中已經替換人的名單。”

小花不禁嘖嘖稱奇,感歎道“這也太可怕了,誰能知道自己朝夕相處的人,竟會悄無聲息地換了個人呢?阿月這人皮麵具的手藝可真是精巧絕倫,讓人難以分辨。”

突然他腦瓜一閃“誒,主上是不是主上呢?”說著便要動手去摸裴明辭的下顎。

小翠眼神一凜,拿劍狠狠打下“放肆!”

小花痛,頓時慘叫一聲,捂著受傷的手,又把視線轉向小翠。“把你也忘了,你是不是小翠,說!”

兩人不理會他突然的抽風。

小翠道“主上,阿月來信問是否繼續替換。”

“不用了,已經足夠了。”裴明辭問“阿紫那邊如何?”

“阿陽去教王家村之人了,昨日訓練了一日便帶他們去鄰近的村落實戰了。隱形衙門已接受了30名平民女子的求助,三名大家小姐,待王家村之事傳出想必會更多。”阿翠道“三位小姐的家族本來不以為意,在王家村被屠後開始聯合官府要一起圍剿,如今已經在準備。”

隱形衙門見效不快,裴明辭並未著急,此時需徐徐而圖之,急不得。

王家村之事隻是助推,待官府圍剿之後才能見成效。

且她這十幾年早暗中與許多的權貴女子保持來信,並不指望未成型的隱形衙門。“來的那些信怎麼說?”

“小姐們的來信大多是說他們父母對詔令嗤之以鼻,並不在意,下令一旦發現奴隸叛逃立刻就地格殺,但來的奴隸還是絡繹不絕,阿陽在處理。”

眼看兩人交談的若無其人,小花不甘寂寞道“如今哪些奴隸正在進行擂台比武,看誰有資格留下,主上可要去看。”

小翠冷哼一聲。

“去瞧瞧。”裴明辭起身抬步走出屋子,對門外路過的一隊侍從道“把大當家叫來。”

侍從連忙躬身回道“回夫人,大當家至今未醒。”

裴明辭腳步頓住,小花幸災樂禍“真是個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