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的雨終於停下,窗簷上還掛著幾顆滴滴答答未曾滴儘的雨珠,也許是那人來人往的客棧過於吵鬨,竟將那榻上人的眉睫擾的微微皺起。
“你醒了?”
聽到那身旁窸窸窣窣的聲響,方譽雲思緒從窗外收回,擦拭掉濺在衣上的雨水,向床榻邊走去,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輕聲問道,“可還有不適?”
“我這是…怎麼了?”
姚芊漱從榻邊坐起身子,後背微靠著那床頭,“我師兄呢?他怎麼不在?”
“姚小姐當真是關心自己的大師兄。”
方譽雲從那床幃下探出頭,搖曳的燈火在被他探頭掠過的風驚的“撲通撲通”的跳動。
暖黃的燈光猶如輕紗般灑落在那稚氣未脫的麵龐上,修長的眉目初顯著獨屬於少年的野性,帶著那鋒芒畢露的侵略感。
眼睫輕顫,睫毛長長的、彎彎的,從眼皮上方投下一道狹長而深邃的陰影,燈影朦朧,將那本就白皙的皮膚襯的越發溫潤如玉。
若有若無般玩味的笑容勾勒嘴角,仿若飲了一壺陳釀多年的美酒般薄唇晶瑩剔透。
方譽雲半側著身子,寬厚的肩膀便遮住了麵前的光亮。
低頭望向那人的手掌,一掌穩穩撐於牆麵,一手扶在床榻之邊,那暴起的青筋宛如一條蜿蜒曲折的山脈,卻有著獨屬於自己的心跳;那突起的骨架宛如一條連綿不絕的溝壑,卻有著不羈的靈魂。
那顆毛茸茸的腦袋低垂著,眸中倒映的燭火忽明忽暗,宛如一隻渴求垂憐的小狗,用它那雙充滿哀傷和祈求的眼睛,默默地注視著眼前的姑娘。
鼻尖的撲朔的氣息刹那間化為一股暖意,彼此的呼吸瞬間清晰可聞。熾熱的氣息撲麵而來,蒸發著夜雨過後的寒涼。
“彆動。”
無聲無息,收回那隻撐於床沿上的手,動作優雅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氣勢。隻此一步,單膝跪坐在那床邊,隻此一步,仿佛踩進自己的心弦間。
此刻,他與她之間的距離近得幾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食指拇指輕輕地放在了麵前女子那精致的下巴之上,微微挑起她的麵龐,靜靜凝望著那雙眼眸。
你真的是,我要找的人嗎?
指腹微微的粗糙和淡淡的暖意滑過那女子的眉目,緩緩地,沿著那眉弓的弧度下滑,似有若無的力道,如蘆葦輕蕩。
姚芊漱將那撫上眉骨的手拍開,帶著不解的目光與那人對視。
“方公子,你越界了。”
那人眯了眯眼,略微搖了搖頭,那稍短的發絲撓過姚芊漱的臉頰,又癢又痛。
“怎麼不見我師兄?你們沒有一起來麼?”
方思緒被方譽雲那意料之外的低頭打斷,姚芊漱的目光仍是搜尋著空蕩蕩的屋內,冷冷清清的,不見任何一個人影。
“你很想見…那宋師兄麼?”
不知是不姚芊漱幻聽,她竟覺得眼前之人說“那”字之時,竟像刻意將“你”字改口。
“當然,不想。”姚芊漱低頭擺弄著棉被,避開那人莫名有幾分“幽怨”的目光。
離開了那人氣息所在之地,寒風便似長了腿般往自個兒懷中鑽,姚芊漱將自己裹在那被褥之中,道,
“想必宋師兄此刻來尋我,定是知道我這一路闖了不少禍,來捉我回寺咯。”
“不過,我又為何會忽然昏倒呢?”
姚芊漱將腦袋埋進那被窩中,隻露出兩個眼睛靜靜地注視著方譽雲。
方譽雲收回那“幽怨”的目光,隻是淺淺笑道,“興許是姑娘一路舟車勞頓,太過勞累了吧。”
“是嗎…?”姚芊漱被窩裡的手指暗自收緊。
真的是太過勞累了麼?
昏厥之際,仿若陷入一場冗長的夢境,夢中之人低聲呢喃,那沉鬱的嗓音似是在祈求寬恕,一句句“對不起”,攪得自己難以好眠。
那聲音,莫名與眼前之人相似…是方公子的聲音麼?他又心懷著什麼愧疚呢?
搓磨著藏在被窩中的一片被汗濕的溫熱,那攢在手心裡的一團皺巴巴的紙團,借著懷中弱小的微光,仔細瞧去,才能看到幾個潦草如狗爬的小字:
方下藥,注意防範。
所以,自己之所以會暈倒,是因為方公子對自己下了毒?
這又是為何?這又是有什麼仇什麼怨嗎?
“夜已深了,姑娘早些休息,明日還要趕呢。”
見姚芊漱半坐在床鋪上發著愣,方譽雲揮揮衣袖,將那燈台上的火燭熄滅。
夜,忽而陷入一場黑暗。
“方譽雲,你心底清楚,我是因毒性發作而暈過去的,對不對?”姚芊漱問道。
不知是這寒夜的風鑽進窗縫冷的人發顫,還是那被眼前突如其來的背叛衝擊的滿心悲涼。
眼眸中複雜難明的情緒翻湧,“真的是你麼?為何你要對我下毒呢?”
方譽雲沉默良久,黑暗中隻能聽見兩人的呼吸聲。
“噠、噠、噠。”
黑夜裡靜的隻剩下那人步步緊逼的腳步聲。無聲無息的壓迫感悄然蔓延,那雙低垂的眼眸裡又盛滿了怎樣的思緒呢?
“你猜?”方譽雲像是隱藏在黑暗中的獵豹,玩弄著自己的獵物般挑逗道。
窗外時不時飄來細小的雨滴,那步步逼近自己的寒意,無時不刻不貫穿著姚芊漱的每一個毛孔。
她架起冰涼的瓷片抵在來者的脖頸之間,鋒利的刀鋒嵌合在脖頸處未愈合的傷口,不知是窗外的雨點點打在了身上,還是那瓷片向外冒著血珠子,指尖仿若觸碰到粘稠的霧。
“方公子是不是該給我一個解釋,為何你給我下毒,卻又給我解藥?”
聽見方譽雲油腔滑調般的回答,姚芊漱冷聲道。
方譽雲沉默片刻,卻隻是輕笑道,“姚小姐聰慧過人,既然猜到了是方某下的毒,又何必再多問?”
“原以為你我二人雖非生死之交,但也算是有過一麵之緣,此毒險惡,我懷疑另有其人,但從未懷疑過是你。”
姚芊漱麵色凝重,手指因過度用力而發白,死死攥著那片瓷片。
原以為從靈瓦鎮相識,一路走來,不算至交好友也算是點頭之交,可哪怕如此交情,便也可不顧人性命之憂,視人命如草芥麼?
牽機散,牽機散…
此毒極為稀少,中毒者會出現頭部與足部佝僂相接的痛苦死狀,倘若沒有及時醫治,便會不治而亡……
若不是自己十年前中過此毒,又有何人能看出此毒?可若不是他主動解毒,又有誰能解毒?
“嗬,我倒是想不到宋立言竟還能找到機會告訴你,我向你下了牽機散。”
那刀刃沒過皮肉,每說一個字,喉結的扯動便使這利刃更近一分,這份情誼,真是令方某好生羨慕!”
倘若沒有我的毒藥,你會不會早就棄我不顧?你會不會早就與我分道揚鑣?
倘若沒有我的毒藥,你這次是否會和宋立言一走了之?
說什麼生死之交,一麵之緣,到頭來,不過依舊是聽信他人之言。
這個世界上,又怎麼會存在純粹的情誼呢?
果然,此世間眾人皆會背叛,亦無可信可靠之人。
“這與宋師兄又有何關?牽機之毒雖然罕見,可這世上並非隻有方公子能識彆出來此毒!”
牽機之毒似乎刺激到了女子的神經,指尖刀鋒似不受控製般顫抖,幾近將那崩裂的傷口撕裂。
“咳咳、咳咳!”
大口的鮮血湧入喉管,方譽雲兩手握在姚芊漱那持刀片的手背上。
“那姑娘…把我殺了…便可報仇解恨了…”
大口大口喘氣,斷斷續續的話語,卡在喉間。
“誰說我要殺你?”
催動著手中的內力,姚芊漱將那斷掉的燭火續上。屋內驟然亮起,那溫暖的火苗重新跳動與那燭芯之上,眼前有了溫暖的光,翻滾的夜都被安撫的沉穩幾分。
情緒還是過於激動了嗎?
為何隻要一提到那個雨夜,自己的心緒便會難以控製?
可為何,自己的記憶卻永遠斷斷續續,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呢……
姚芊漱緩緩地將目光移向自己的指尖,指尖的那一抹紅,竟如此的令人刺眼。
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毫不猶豫地將指尖的利刃收回到衣袖之中。
那雙白皙如玉、修長纖細的手如同閃電一般迅速伸出,精準無誤地點在了方譽雲身上的幾處關鍵穴位。
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隨著指尖的輕點,原本還汩汩流淌的鮮血便瞬間止住了。
果然,還是光明使人冷靜。
那人身上沾染著猩紅,隻是那好不容易止住血傷口竟又有了開裂之象,那血腥味貫穿方譽雲的鼻腔,“倘若你動手,我一定不會反抗。”
確實不會反抗,隻不過會將袖中的鶴頂紅贈與佳人罷了。
燈火的溫暖令人安心,冷靜下來後,姚芊漱不免覺得今晚自己情緒有些過於激動。
“方公子與我還需在烏陽一同護送楚姑娘回去,我自然不會殺了你。”
擦拭著那瓷片上的血跡,姚芊漱輕歎一口氣。
“原來如此。”方公子冷笑道。
原來是我還有可以利用的價值。
“況且,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可不似某些人一般會斤斤計較,芝麻點大的事便吵著要取彆人的命。”
不過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此人心機深沉,那便了卻此事後,分道揚鑣吧。
姚芊漱拉扯著自己被汗水與血水浸濕的內襯,單手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小瓷瓶,又是反手一扔,空中竟是多了一條弧線。
“你說對吧,方譽雲?”
方譽雲接過那瓷瓶,那飛來瓷瓶還帶著那人身上的餘溫,抬頭,便見姚芊漱笑的一臉燦爛。
被內涵到的方公子嗬嗬一笑,將那瓶中的藥粉抹在自己的頸間,“你不好奇我是什麼時候給你下的牽機散麼?”
“什麼時候?”姚芊漱豎起耳朵,問道。
什麼時候呢?
方譽雲仰起脖子塗抹著藥粉,回憶到———
“頭發,有那麼好吃嗎?”
方譽雲將發絲彆在姚芊漱的耳後,食指輕點著那人的唇,嘴角到唇珠,卻又蜻蜓點水般,一觸即離。
……
指尖的餘溫似在唇上雀躍的跳動,抿了抿唇,竟被那餘溫燙的有些頭暈。
還未來得及回應著眼前人的話,便被拎著後脖頸拖著向前走,“出發了,去烏陽。”
……
觸感一如既往般柔軟,隻是美好回憶已成過去之事,眼前的一切,還會有回轉的餘地麼?
“不告訴你。”
剛好塗完藥,將那手中瓷瓶扔向姚姑娘,方譽雲眯了眯眼,道,“多謝。”
“不客氣,這是你該謝的。”
姚芊漱收回那瓶幾乎見底的藥瓶,眼中浮現方公子那雪白脖頸上的幾片緋雲般的嫣紅。
禮尚往來啊,方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