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頭什麼動靜?”蕭韞蹙眉問。
李梧走到後側窗邊,推開往下一瞧,道:“有人當街策馬,似乎是……趙啟的小兒子趙明。”
“這混賬。”蕭韞低罵一句,也轉身來到後方窗邊。
燈火長街上,一人一馬旁若無人地橫衝直撞,所過之處一片狼藉,而馬前的人群手忙腳亂地往旁邊散開,像被船頭破開的浪流。
蕭韞墨眉緊蹙,對李梧道:“去,拿弓箭來。”
李梧應下,快步出門去了。
蕭韞仍然關注著下方情景,目不轉睛。
人們匆忙躲到一旁,留出一條寬闊大路供駿馬馳騁。
倏地,人群中飛出一個三四歲模樣的孩童,撲倒在路中央。此時駿馬已經來到五丈以內,眼見轉眼就要踏上幼童的身體,趙明卻似乎根本沒有勒馬的打算。周遭人們紛紛驚呼,但無一人敢上前相助,幼童害怕得嚎啕大哭。
蕭韞瞳孔微縮,恰此時李梧匆匆而入,將弓箭遞到蕭韞手上。
蕭韞接過,彎弓如滿月,瞄準馬腿。
“咻”的一聲,箭矢飛速離弦。
然而就在箭矢沒入馬腿的前一刻,人群中衝出一個黑衣人,猛地撲向幼童。
馬後腿中箭,失去平衡向後傾倒,連人帶馬砰然落地。與此同時,黑衣人帶著幼童滾入一旁的安全距離。
人們集體靜默了一秒,隨後爆發出一陣歡呼,紛紛朝黑衣人湧去,仿佛在擁戴凱旋的英雄。
趙明被壓在馬下,齜牙咧嘴地叫著什麼,卻無一人來幫扶他,甚至還有人趁機踩了他幾腳。
蕭韞緩緩放下持弓的手,眯眼定睛一瞧——那黑衣人麵上覆蓋著大片紫色胎記,赫然正是許妙儀。
蕭韞眸光微動。
……
“活菩薩啊!可惜妾身家境貧寒,您的大恩大德,妾身隻能當牛做馬來報答了……”婦人抱著嚇暈過去的幼童,聲淚俱下地表達感激之情,甚至作勢要跪下。
許妙儀連忙扶住她,道:“無妨,舉手之勞。”
對她來說,真誠的感謝遠遠勝過冰冷的金銀財物。
見婦人搖了搖頭,似乎還欲說報答之語,許妙儀趕忙轉移話題:“對了,孩子怎麼會突然跌出來呢?”
“都怪我這個當娘的粗心,沒看好他!他說想看馬,就往前擠,也不知是誰推了他一把,我一時沒拉住……”婦人聲淚俱下。
“孩子沒事,大姐也不用太過自責,下次看好就是了。”許妙儀寬慰道。
這時,突然有人道:“我好像看見了,是一個穿青色衣服、戴幃帽、長得很高的男的推了你家娃。隻是現在不見他人,肯定早跑了!”
婦人愣了愣,道:“聽這描述,我好像有些印象,可……我們根本不認識他啊,他為何要這樣做?”
另有人道:“估計是心理變態,報複社會!”
婦人麵色戚戚,抱緊懷中幼子。
圍觀群眾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有的譴責那青衣男子,有的安慰婦人。
許妙儀趁婦人注意力轉移,悄然離場。
她沒有發現,一道來自遠處閣樓上的目光正緊緊跟隨著她。
望著許妙儀的身影漸行漸遠,蕭韞莫名想起一句詩。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
小半個時辰後,許妙儀走在回客棧的路上,遠遠就瞧見蕭韞正倚在客棧門前的樹下,雙手抱在胸前,端的是落落瀟灑。
她此時沒什麼要和他說的,於是視若無睹,徑直從他身旁掠過。
不料蕭韞卻開口叫住了她:“許兄。”
許妙儀步子一頓,不解地回頭看去:“怎麼?”
“你今日救那幼童,我瞧見了。”
許妙儀“哦”了一聲,道:“然後呢?”
蕭韞逆著客棧燈光,神情模糊不清,語氣亦是情緒莫名:“你……就不害怕麼?若無某的那一箭,你很有可能受傷。”
許妙儀頗感意外,道:“那一箭是你射的?”
蕭韞悶笑一聲,揶揄道:“那樣精湛的射術,舍某其誰呢?”
許妙儀翻了白眼,扭頭就走。
蕭韞連忙叫住她:“許兄,你還沒回答某的問題。”
許妙儀道:“我相信我自己的實力。”
“可萬一呢?萬一你受傷了,乃至於殘廢了、死了,你未竟的事業由誰去做?”蕭韞追問。
許妙儀奇怪地瞥了他一眼,道:“哪有那麼多萬一?如果我真的傷了、殘了,我可以換一種方式去努力;如果死了,那我也不後悔,因為我挽救了一條性命。”
“解救奴隸固然重要,可不能因此就漠視眼前的生命。再說了,我死了,不還有向兄嗎?向兄武藝高強,必定能成就大業。”許妙儀說到後半截,語氣帶上幾分嘲弄。
蕭韞默了片刻,悶笑一聲,對著許妙儀叉手道:“如此看來,某以後得多向許兄學習。”
難得的,沒有陰陽怪氣。
許妙儀驚訝道:“真是沒想到,你還會說這麼好聽的話。”
“若以後合作順利,某還會說更多好聽的話。”蕭韞聲音含笑。
許妙儀“嘁”了一聲,轉身道:“我先回去休息了。”
蕭韞沒有阻攔。
……
洗漱過後,許妙儀正準備睡下,卻倏地想起來,自己忘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買治夢遊症的藥!
郎中說過,這藥須得每日服用,方能更好發揮藥效。她本以為當天就能回到鏢局,所以沒將藥帶過來。下午出門時她還記著重新買一副,誰知後來給忘了。
而眼下這個時辰,想必街市已歇。
許妙儀歎了口氣,在心裡安慰自己:罷了,不過一日不用,應當不會出大岔子。
又想到如今是自己單獨一間房,她於是索性連捆腳的流程也免了——那樣委實不太舒服。
……
這夜,蕭韞出奇地失眠了。
“許雙”的身影在他腦海中不斷閃現,且漸漸與記憶深處的某個影子重合……
倏然,外間傳來一道人聲:“許兄弟,你這大半夜的去哪兒呢?”
蕭韞心裡雜亂的思緒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警惕與猜疑。
隻要有繩索束縛,許妙儀夢遊症發作時就無法下床。而眼下她既然出了門,想必是清醒狀態。
她想做什麼?
蕭韞心念一動,迅速披衣下床。
出門時已不見許妙儀的蹤影,蕭韞下樓詢問櫃台值班的夥計:“可看見一個麵上有紫色胎記的人往何處去了?”
夥計想了想,答道:“出門往東去了。”
蕭韞道謝,連忙跟了上去。他足下生風,不多時就瞧見了許妙儀的背影。
昏暗夜色中,許妙儀走得也很快。她一路來到河邊,站上一塊大岩石。
蕭韞躲在不遠處的樹後,半晌沒等到許妙儀的下一步動作,狐疑不已:她是在等人嗎?可……等人也不至於一動不動吧?莫非是夢遊症加重了?
正當蕭韞猶豫要不要上前一探之時,忽見許妙儀向前一傾,直直沒入漆黑的河流中,發出“撲通”一聲響。
蕭韞大驚。
“許雙”武藝超群、智謀過人,他其實存有將她收為己用的心思。
他不能讓“許雙”就這麼死了。
打定主意,蕭韞飛奔起來,同時脫掉外衣,輕裝躍入河中。秋夜的河水冰冷刺骨,他咬緊牙關,繞到正“嘩嘩”撲騰著的許妙儀身後,一掌將其劈暈,再架著她往岸上遊。
成功將人撈上來之後,蕭韞將她平放在地,檢查她的呼吸脈搏。發覺她氣息微弱後,他又令她張口後仰,用力按壓她的胸脯。
數次後,許妙儀嘔出幾口水,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兒。
蕭韞這才鬆了一口氣,正欲去擰衣服上的水,卻倏然目光一頓——許妙儀麵上的胎記似乎淡了不少,秀麗的眉眼初見端倪。
他顧不得身上的濕冷,猶疑著伸出手,驗證性地在她麵上用力一揩。
隻見揩過的地方,胎記顏色又淡了幾分。
蕭韞心口狂跳,隻覺有個答案呼之欲出。
他迅速起身找回先前扔掉的外衣,從口袋中掏出火折子點燃。借著火光,他俯下身子,仔細觀察許妙儀的容貌。
“嗡”的一聲,腦中仿佛有什麼東西炸開。
此人分明就是李霜兒!一個月前綁架他的那個女子。
同時他也終於想起來,記憶中那股香氣的主人——也是李霜兒。
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
蕭韞默了半晌,不覺悶笑出聲。
這時,背後響起一道人聲:“向兄?許兄?你倆擱那兒乾啥呢?”
蕭韞一驚,循聲看去,隻見一個打著燈籠的男子正朝這邊而來,正是同行的鏢師陳遠。
又看了一眼昏迷的許妙儀,蕭韞暗忖:不管如何,李霜兒目前是他的盟友,他們生死相連,他得幫她。
於是他快速解開許妙儀的發髻,令她的頭發淩亂地披散在麵上。接著,他攬住她的腿,正準備將她扛起來,卻突然又頓住了:這樣也保不齊會叫人看見臉,最保險的辦法似乎是……
腳步聲越來越近,來不及遲疑,蕭韞深吸一口氣,一手插到許妙儀腦後,一手穿過她的膝彎,將她打橫抱在懷中。再稍微調整手臂位置,她的臉便向裡靠在了他胸膛上,被亂發遮掩得嚴嚴實實。
蕭韞就這麼抱著許妙儀往回走,沒多久就和陳遠碰了麵。
陳遠看清二人形容,嚇了一跳:“喲!你倆大半夜冬泳呢?”
蕭韞哭笑不得,解釋道:“她夢遊症發作,跳河來了。”
“哦哦,我好像聽說過——沒想到這麼嚴重啊?”陳遠唏噓不已。
“是啊。”蕭韞跟著感慨了兩句。
“那你倆快回去吧,再吹風就要著涼了——要我搭把手不?”
“不用了,她挺輕的,我一人可以。”
“那行,快走吧。”
蕭韞點頭,同陳遠一道往回走。
緊張情緒漸漸褪去,蕭韞忽然意識到,這是他二十一年人生中,第一次抱一個女子。
感受著女子柔軟而濕熱的身體墜在他的雙臂內,緊貼著他的胸膛,他的心臟不自覺加快了律動,呼吸也跟著紊亂起來了。
手心的觸感是最明顯的,他有些無措,最終隻得將手緊握成拳。
回客棧的路明明不過短短數百米,他卻覺得有如千裡之遙……
進到客棧,陳遠打了個哈欠,道:“打了大半夜的牌我困得緊,先回去睡覺了。”
蕭韞隨口應了一聲,扭頭問櫃台夥計:“你們店裡可備有風寒藥?”
“有的有的!”
“勞煩熬好送到二樓第三間房,我會加錢。”蕭韞道。
“好嘞!”
進到房間,蕭韞將許妙儀放靠在椅子上,接著找出一套乾淨的衣服,繞到屏風後的床前換衣服。
濕冷黏膩的衣服一件件褪下,蕭韞用帕子擦乾身子,穿上新衣,久違的舒適感讓他輕籲一口氣。
但倏地,他又緊緊擰起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