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盞盞鬼火 那條小魚 4382 字 3個月前

“大人難不成是覺得隻有你能查出來這官場的貪墨橫行嗎?”紹汋說著站起身來,“大人此番南下查到的這些事兒,若大人的功夫有十分,可有費八分?如若沒有,那為何從前無人查到,無人上書,又無人彈劾。”

“拓南鹽船屢屢傾覆,大人看得出不是意外,難不成父皇看得就是意外嗎,那為何從未下令嚴查,隻是派人走走形式,裝裝樣子罷了。”

“黃大人難不成已經做好了明日晨起麵見父皇,然後就在朝堂之上撕開這層遮羞布的打算嗎?”紹汋這連續的逼問,卻把黃經之給問住了。

他不這樣做,還能做些什麼呢?

黃經之頓了半天,一時竟想不出來自己要說些什麼。

“如果不這樣,聖上又為何要我南下。”黃經之的臉色有些難看。

紹汋走到了他的跟前兒,無視他難堪的臉色,神色自若道:“上京的官員隻有大人南下過嗎?又或者大人在上京的官員中是位翹楚?彆人查不到的事兒,隻有大人能查明?”

紹汋每說一字,黃經之的臉色便難堪一分。待紹汋說完,他的臉色已是變得鐵青,半響才道:“您接著說。”

黃經之聽到的每一個字兒,都像是一聲驚雷,好似在耳邊炸落,又霹靂乓啷的落下滿天的豆大的雨點兒,打得他臉生疼,這朝廷,真的腐朽到裡子了嗎。

“上京不隻你一人南下,每年因著七七八八的事情南下的大小官員幾十餘人。還有各地方調往上京的地方官,上京又調往地方的官。這些事兒肯定不隻你一人查得,也不隻你一人想要告訴父皇。但你看到或者聽說過哪一人激起了丁點兒的水花?說白了這事上不得秤,父皇也不會讓這事上秤,但若不上秤,半兩重都沒有罷了。”

紹汋讓他平靜了一下才徐徐說道。

她記得前世,黃經之回京之後將這些事兒在朝堂上陳奏,將大小官員的麵子裡子全都撕開了。而父皇隻是一句:“不得將傳聞之事貿然上奏,凡舉報不實者,從重辦理。”便將此事六兩撥千斤地輕輕帶過。

而罪證確鑿的漕運總督,父皇竟下詔表示他勤乾有為,久為中外推服,不予立決,從而免除了死刑。這些都足以看清父皇的態度,不是不知,隻是不治罷了。不想治,不願治,不能治。

各級官員逐級上貢,大人巡撫,幕僚家丁,人人都有份。上京大小官員喜獲各類孝敬,官員們喝足了油水。而父皇,大小商戶的錢,歸根結底都是他的。那些貪官汙吏無非就是他的白手套,遮羞布罷了。

黃經之打開窗子,夜晚的風浸涼寒濕,激得他身上打了一個顫兒,原本被紹汋說的昏昏沉沉的腦子頓時清醒得眼亮心明。

“臣走了這麼一大遭,總是要說點什麼的,不能一事不奏,一言不發。”隨即黃經之的話鋒一轉,回頭看著紹汋,又道:“那殿下希望臣說點什麼呢?大風大浪如若攪不起也攪不得,那您希望臣把哪個池子裡的水,攪起來呢。”

說罷,黃經之苦笑一下,端起桌上那杯早已涼透的茶水,舉杯一飲而儘。

紹汋心思玲瓏,見黃經之這樣直接了當地問,哪會不明白他話中所指,微微一笑,順著黃經之的話說下去:“大人想必是猜到了,那您不妨說說我想攪起哪邊的水呢。”

黃經之略思片刻便說道:“殿下可說的是宗首輔挪用拓南的官船私運紫檀木一事,想借用這個由頭治罪宗氏嗎?”

“大人既然猜到了,您說該如何做才好。”話已然說到了這個份上,紹汋也沒想瞞著他。

“剛剛您說聖上不會讓這事上秤。”黃經之頓了須臾,看到紹汋仍是神色如常。

“您是想把私運木材這事兒鬨大,鬨得朝野皆知,讓李先諒那些人有了這個由頭一起哄,便下不了台子了,鬨得越大,事情便越難辦,聖上隻得公事公辦,也隻能公事公辦。但聖上也必定不會因此殺了他們,死罪一定會免,但活罪難逃,這樣就能順理成章的把他們送離上京了。”

黃經之思索了良久,垂下眼瞼,無聲的歎了口氣,幾句話便將紹汋的打算說明了了。

紹汋見他一席話說得條理分明,一環扣著一環,分析的頭頭是道,不禁低頭暗服,自失一笑道:“大人文心周密,自是瞞不過大人,這事兒如何周旋,全要靠大人了,小女在此先謝過大人。”

說著,她便起身屈膝行禮,剛彎下腿,就被黃經之一把扶起:“殿下這樣當真是折煞了臣下,臣必定會竭忠儘力的,不負您這番心意。”

“但是遠離上京之後呢?”黃經之看向紹汋的眼睛:“之後公主又要如何護住他們?”

紹汋抬眼,目光微微一動,注視了他片刻,微微一笑,聲音很輕很輕,說道:“讓他們走,之後生死由命,就看造化了。”

說罷,她推開門走到院子裡,感受春夜清風吹拂,看明月高掛,銀輝四灑,月光從樹葉的縫隙灑落下來,一道一道的落在院中,四周悄然無聲。

黃經之看著不遠處的這個女子沒吱聲,從前隻以為這位公主長在天家,有著生來的富貴,雖她生父從前手下幾萬神兵,甚是英勇,但她不過是富貴閒人罷了。

如今想來倒是錯看了她。

看她眼中的星星點點在明澈的月光底下浮現出來,更顯得清雅絕俗,回眸間表情極淡,好似沒有一絲情緒。但散發出的悲傷之意,愈發濃厚。

春日晨霧迷茫,上京風平浪靜。

黃經之自昨個兒夜裡紹汋走後,心頭就好似壓著巨石。他走到院中紹汋剛剛站過的地方,抬頭細看,不禁悵然若失,苦笑於如水的月光下。啟明星剛起,窗紙微明,他便梳洗畢後換上了朝服,坐在院中的椅子上閉目靜坐。

天剛剛明時,宮外官員們便散散落落的東邊一群,西邊一夥,聚在一起說話,等著進見。看著黃經之來了,也隻是遙遙站著,沒有上前來湊近乎。或許知道他今日剛剛回來,以他的為人,必定會說些什麼,誰也不想上前沾惹事端。

過了卯時,來上朝的官員愈來愈多,黃經之不經意轉頭,看到宗圳從殿外款步走來,愈走愈近。

黃經之臉色微微一變,臉色掛上了笑,但心中仿佛在咀嚼一枚極酸澀的橄欖。那女子日日憂心忡忡,而他倒是閒散逍遙。

少頃,金鐘響亮,洪憲帝出現在了大殿之上,文武百官紛紛轉向隨班朝賀,朝著前方跪拜在地。

山乎舞蹈畢,隻見陳福喝道:“有事出班啟奏,無事卷簾退朝。”

黃經之越班而出俯伏金階,深深叩頭,手捧奏折而跪,奏道:“臣大理寺黃經之有本啟奏陛下。”

洪憲帝示意陳福將奏折取來,一邊擺手讓他免禮,開口說道:“你此番巡視,連日辛苦了,自先帝駕崩之後,拓南官府十分鬆散,愛卿這趟任重如山啊。”

說話間陳福將奏折呈上,洪憲帝拿著這份奏折,展開觀看,隻見他先是皺起眉頭,後又臉色陰沉,轉而又閉目沉思。良久,他隻覺得這紙沉甸甸的,於是將奏折隨手放在麵前的桌案上,推到一邊,冷哼一聲,說道:“你這趟可真是格外勞心費神,查這些有的沒得,該查的事倒是一點兒沒有。去了南方,那邊的人半點毛病沒有,查不出來,上京倒是查出個大貪官。”

他越說越氣,橫眉豎目,伸手拿起奏折“啪”地向黃經之摔下去。

滿朝文武的大臣們,都不知那份奏折寫了什麼,光是聽到“上京查出個大貪官”,就嚇得手足無措,大氣兒都不敢出一口。

下朝之後,黃經之被好些人圍著追問:“黃大人,出了什麼事?你那封折子到底寫了什麼,咱們聖上怎麼冒了那麼大的火氣。”

黃經之卻定定的走著,誰也沒搭理,一句話都沒有回。

回到府中,果不其然,有從前關係相熟的官員早就侯在門口,黃經之一猜就是來問訊的,待請他們進來喝了幾口茶水後,他故作推辭一番後,假意地說:“此乃機密,莫不要傳了出去。”

那幾人接連點頭,紛紛附和。黃經之的瞳仁掠過他們,在正午的陽光下幽幽發亮。隨著四下安靜下來,他徐徐說道:“富生奢,奢生禍,禍生亂。接下來我說的,你們為了自己的安生,不要問也不要管。”

聽了這話,那幾人皆犯了嘀咕。可話聽到了這份上,也輪不著他們後悔了,隻得繼續聽了下去。

黃經之神色平靜,又繼續開口:“倘若聖上準了此本,則是為民除害,縱經之一死,已然也是值得的。宗黨大小官員狼狽為奸,公器私用,貪汙受賄,肆無忌憚,經之得了鐵證,於是上奏求聖上早下明詔,徹查此事,以正官緘,示天下至公至明之心!”

本來還有點啜茶附和閒聊的屋裡,像是被凍結實了的池塘,變得了無人聲。

幾人越聽麵上神色越是發白,後背皆是冷汗滾滾,隻見一人疑惑不定,大聲問道:“你南下一趟,如何瘋了,那首輔豈能是你能撼動的!”

“好端端的辦著正事,為何說我瘋了?”黃經之看著他,似笑非笑,似乎真的問出來心中的不解:“在座諸位都曾熟讀聖賢書,有著輔佐聖上治理天下的願想,而如今,都甘願閉上眼睛當瞎子嗎?”

“若不是瘋了,難道死活都不曉得麼?活著才能輔佐聖上,死了就隻能下去輔佐先帝了。如今宗首輔一手遮天,你敢參奏他,還說不是以卵擊石,尋了一條死路,先前怎麼沒瞧出來,你是這樣有勇無謀的人。”說著,那位怒極的官員起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那些齷齪之事為何不能說,大家同朝為官,他犯了法,怕他作甚,你們且評評是這個道理不。”黃經之繼續七分真,三分虛的辯論。

見有人走了,其他幾人也皆是坐不住了,紛紛起身告辭,仿佛這地能吃了人,一刻也呆不住了。

黃經之站起看著離去眾人的背影,端起麵前的茶杯,喝了一口,閉上眼睛,嘴角兒露出了一絲嘲諷。這消息就算是放了出去,接下來就看李先諒他們的了。

李先諒女兒進宮後如今正是得聖寵的時候,他因此風頭也愈來愈盛,若聽說這事,必定不會坐以待斃。以他的性格一定會傾巢出動,不留一絲餘力。

如若這個機會都握不住,那內閣首輔的位置他也不配輪到。

隻是今日,黃經之也算是看明白了,無論曾經懷揣什麼樣的抱負,隻要踏進濁水橫流的官場宦海之中,當官的那些汙穢東西,總是會深入內髓,無論何人,也包括他。

十年寒窗,一朝得中,任憑人清似水,無奈官滑如油,這是官場無藥可醫之病。

他推開窗,正午陽光明媚,心裡卻被照的越發空蕩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