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盞盞鬼火 那條小魚 4226 字 3個月前

儀仗隊緩緩駛向宗府,吹吹打打的奏樂聲和周圍熙熙攘攘人群的笑論聲隔著簾子此起彼伏地在紹汋耳邊響起。

“平綠兒,離宗府還有多遠。”

“還需得大半個時辰呢,小主趁著在路上,快休息一會兒罷。”平綠兒關切道。

紹汋坐在花簷子裡,隨著花簷子上下的顛簸,整個人如夢如幻,本就一夜沒睡,現在更是緊張的心臟“崩咚崩咚”地跳著。

她不禁思前想後,想著幼年時她縱然驕縱任性,但父皇他也從不以為意,享受著父皇的寵愛無憂無慮。想著初見宗圳,他回眸一瞥,朗朗如日。一時百感交集,但喜上心頭。

行至宗府時,已天近黃昏,宗圳早在門前等候,紹汋隻覺一個人的視線落在了她身上,頭頂也被一個高大的身影籠罩著,方才意識到是他掀開了簷子的珠簾,一時緊張得手心都在冒汗。

紹汋被領著下駕踏上為大婚而鋪飾的錦繡地毯,一路由喜娘攙扶著朝前走著,從府中便門至喜堂行跪拜禮,聽著喜娘的引導,一步一步的完成姑子講述過數十次的禮儀之後,紹汋先被引送到洞房,等著新郎宗圳的到來。

二人的新房設在朝南廂房裡,屏風幔帳等設施,皆用新物。各類器具,皆是精心設計。那插頭花的台子,是用特彆的沉香木和紫檀木做成。插頭花雖然是尋常的金銀打製的,卻也十分雅致。

紹汋早知他彆具匠心,頗具才氣,事事風趣,今日親眼見到,便更是歡喜了。

就在此時外頭雪粒飛舞,風大又寒,屋子裡銅爐內燒著寸長的銀炭,溫暖如春。紹汋端坐在喜床上,夕暉晚照的寧靜沁人心脾,心裡不由得又生出了幾分欣喜和幾分期待。

新房外,庭院裡已經罩上了夜色,在沒有月的夜,點點紅燭亦燦燦生輝。

宗府大婚之夜,很是熱鬨,凡是在上京當差的官員,職務大大小小一千餘位,紛紛到場祝賀。各家送來的豐厚而精美的賀禮一樣一樣的擺在亭廊下,形形色色,盈千累萬。

這天,宗府拿出豐盛的酒肴來款待賓客,擺了數百張宴席,由酉時吃到亥時,有人猜拳行令,有人捏耳灌酒,於是剛酬交錯,吆五喝六。

宗圳漫不經心地坐在一廳之中,在紛連不斷地讚禮聲中,目光幽暗,帶著一絲不易察覺地嘲諷。當今聖上刻薄多疑,朝中文不思政,武不思戰。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那女子,也不過是他玩弄帝王心術駕馭臣下的棋子罷了。

就在這時,突然門上的人過來稟報,說禁軍大統領先剛賀喜來了。

先剛乃天子近臣,表麵從不與任職官員私下往來,但實為父親門生,早已成為宗氏家臣。為了避嫌,大婚日並未邀請,今日他不請自來,宗圳心裡頭不由得微跳,好似察覺到了什麼。

正是猶豫之際,先剛早已昂首闊步地走了進來,隻見他一拱手道:“恭喜小侯爺,大喜之日,先某來遲,還望小侯爺海涵。”

“這是哪裡的話,先大統領今日能來,寒舍蓬蓽生輝,喜上加喜,快請入席。”

先剛立在那兒一動不動,宗圳站在一旁心卻猛地往下一沉,酒氣有些湧了上來,暗覺先剛今日前來,恐怕是禍而非是福。

果不其然,隻見先剛頭戴銀鳳翅盔紅頂簪纓,腰間係了一柄長劍,將手一揮,猛地從門外湧入了三十多名全副戎裝的校尉,散布在大廳的各個角落,封住了大廳所有的通道。

吃酒的賓客預感到即將要出什麼大事,各個停住了杯,呆若木雞地望著大廳地中央,不知那位大統領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眼瞅著子時的鐘聲敲響,門外的門輕輕地被推開了,大太監陳福緩緩走了進來,所有人一眼就能瞧著他那罩在袍子外頭的黃馬褂,在燈光的照射下十分顯眼。

“請王命,無關人等離。”

四周寂然無聲,眾人紛紛散去,剛剛還熱鬨非凡的喜廳轉瞬隻剩下了宗圳、大太監陳福和禁軍大統領先剛三人,沒有了烏泱泱的人群,屋內立顯冷清。

須臾便見陳福走至大廳中央,麵向眾人向南立定,高唱一聲:“奉聖諭。”

其餘二人立時跪了下去,伏地等待陳福接下來的聖諭。

廳內極靜,陳福這一旨聖諭卻猶如晴天霹靂,震著宗圳耳鼓嗡嗡作響。

“宗順,宗圳父子,結黨營私,妒功害能,欺蒙君主,圖謀不軌,凱覦大位久矣,梟獍之心人神共憤,今當場逮捕王鈞等反賊,證據確鑿,即刺死。”

夜風寒冷,吹得喜燭飄忽忽地抖著,忽明忽滅。

宗圳在一旁看著這轉瞬發生的一切,望著父親的好門生先剛,好像明白了些什麼,望著像潮水一樣無休止地湧上前來的官兵,無數青冷的兵刃泛起寒芒。知道難逃一死的宗圳,心裡倒一下變的坦然了,他梗起脖子,輕笑一聲,似乎根本沒有任何畏懼。

先剛忽地挺劍,橫斜一刺,長劍直貫宗圳胸口。宗圳翻倒在地,先剛猛地拔出血淋淋的劍來,在靴底上正反一揩,隨後從容插入鞘內。

何來賜婚,何來天恩浩蕩,這不過是聖上的刻薄心胸,對權臣地殺戮罷了。就連這喜事兒,也是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的把戲,這天宗氏數十年營生崩塌,儘管一早就有風聲,但還是令人唏噓不已

是夜,紅燭已燃儘,院中甚為黑暗,紹汋到子時依然沒見宗圳的身影,而前廳內的奏樂喧囂聲音也好似安靜了下去。

夜風習習,無月之夜更顯淒涼,紹汋心中隱隱生出說不出的預感。她倏然起身:“平綠兒,雙紅!”紹汋的聲音在屋內回蕩,竟無人理會,而本該在門外侍候的丫鬟們卻一個也卻不見人影。

推門望去,院落裡四處無人,不安的感覺愈來愈加強烈,直到一陣陣紛雜的低沉的腳步聲愈發清晰。紹汋猛然意識到了什麼,急忙向門外奔去,一出門便看到先剛帶人守在門外,一整隊官兵把在院落四周團團圍住,水泄不通。

“汝寧公主。”先剛躬身恭敬道:“聖上有旨,要您先行回宮,請移步吧。”

“為什麼,今日乃我大婚之日,你們這是在做什麼?”紹汋勃然大怒,麵色陰鬱,不管三七二十一,劈臉一掌摑去,而先剛卻是不動如山,絲毫沒有影響。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先剛拿出聖旨讀道,“宗順,宗圳父子圖謀不軌,謀求非分恩榮,著即賜死,欽此。”

紹汋萬萬沒有想到竟是這樣一封聖旨,驚得身上一顫,想起臨行前父皇的話,一陣涼意直透脊背,冷汗浸出額角,怔著看了看麵前的先剛,輕吐出來了幾個字“駙馬在哪,帶我去見駙馬。”一邊說一邊先前廳走去。

“公主還是不要去看罷。”先剛雙膝下跪叩頭道:“聖上的意思是要臣帶您直接回宮,主子不要為難奴才。”說著,所有侍衛紛紛提袍角伏地叩頭。

紹汋卻管也不管,兩眼失神像遊魂一樣穿行,先剛揮一揮手,四名親兵不遠不近地跟著她也向前廳走去。

此時已是夜深,寒風凜冽,天公之意,降下一陣雨來。早些時候還聲聲鼎沸,熙來攘往的宗府不過幾個時辰,景象就已變得衰敗異常。

剛踏進前院,便有凜冽的血腥氣直衝入鼻,雨水混著血水浠瀝瀝地淌至紹汋腳下,抬眼望去前廳已是一團亂遭,縱然她心中早有準備,卻也大驚失色,頓時僵立在地,兩眼呆滯,如置身在噩夢之中。她一眼便看到宗圳身上的大紅補子圓領袍儘數被鮮血咽透。

紹汋咬著下唇,唇上的疼痛渾然不覺。隻覺得有液體熱熱的由眼中滑落到衣襟上,一滴,又一滴。也是過了很久,紹汋抬手擦掉臉上的淚水,聲音也意外的沙啞:“今日你屈死於此,我雖不知情,可終究和我算是逃不了關係。”

屋外淒風冷雨不斷,紹汋心懷悲戚,淚水如屋外雨滴,靜靜淌落臉頰,神思恍惚,忽地暈倒在宗圳尚有餘溫的屍首旁,不省人事。

宗順,當朝內閣首輔,封爵定遠侯。年少時,他和還是太子的洪憲帝一起師從大家看書學字,閒時敲棋吟詩,情同手足。從他往上數三代人,代代位高權重,他在主管吏部和翰林院的十餘年時間裡,門生故吏,遍布朝堂。於是坊間興起流言,首輔負天下重望,彼人皆以為宗首輔在,天下無事雲。宗黨的地位隨著門下士的增加也越來越高,朝野上下,滿是宗黨,可前世卻落得個蕩然無存,大廈傾倒的下場。

洪憲二十七年冬月初一,宗圳大婚之日當場賜死,而宗順也在處理完邊北事務返京的途中就地斬殺。

時間猶如流沙,覆蓋了大廈的崩塌,然而草草兩句便能蓋過的事情,放在汝寧公主身上宛如大山也不為過。

紹汋麵朝床裡躺著,眼睛睜著,眼角不斷地留下眼淚。她聽見殿外陳福的聲音,聽見婢女們磕頭的聲音,聽見洪憲帝走進來的腳步聲。紹汋依然無動於衷,她此時終於明白當時出嫁前,洪憲帝那良久的沉默以及那句無可奈何的意思了。

洪憲帝慢慢走到殿內軟榻,盤腿坐下。看著紹汋不住抽泣的背影,仿佛被人當頭一棒,將紹汋養在膝下這麼多年,第一次見著她這番模樣。

“是我對不住你......”洪憲帝長歎一聲,半響,才說出口這幾個字,聲音又濁又重,仿佛一下衰老了很多。

始終麵朝牆背對著洪憲帝哭泣的紹汋突然轉過身來:“父皇何錯之有,隻不過不像個父親罷了,您擺明了要算計,卻偏要推我進這個火坑。您的眼裡有江山,有皇權,有百姓,有成敗,可偏偏沒有女兒。”

洪憲帝聽了,隻覺得胸口憋悶,堵得氣也上不來。可偏偏這時紹汋飄出一句:“這麼多年我竟忘了我本不是父皇的親女兒,隻不過皇恩浩蕩,可憐我才將養大。”

不給洪憲帝開口的機會,紹汋又是一句紮心的刀子:“若日後那北邊的羯人,南頭的夷人冒犯,父皇也會為了大元的安寧,送女兒出去和親嗎,棋子都算是好聽的,我本就是您的棄子罷了。你隻知道算計,權謀,製衡,可是在您的這些大義之下,您有一瞬間想過女兒的心事,女兒的歡喜嗎,您知道女兒看到郎君大婚日死去的心情嗎!”

紹汋滿腹的委屈猶如一隻隻利劍不停的刺向洪憲帝,刺在他的心上。他無言以對,回到大殿,兩眼望著窗口外的燈籠發呆,苦心籌劃多日歸來,也無風雨也無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