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2(1 / 1)

南方有雪 今稚 4378 字 3個月前

晨光朦朧中,筒子樓彌漫一股著潮濕陰涼的灰塵味。

又一個大冷天。家家戶戶屋門緊閉。但說話聲、哭鬨聲、自來水聲,鍋碗瓢盆碰撞聲組成的交響曲,被融化的雪風帶著,一陣一陣往過道裡灌。

整棟樓外麵看著寂靜,裡麵呆著耳朵吵炸。

來上海一周多,雪枝每天都是這個時辰驚醒,用彈簧發夾盤好頭發,帶上銀耳環,趕早到樓下買油條過早。

賣早點的阿婆阿嫂是寧波人,在這做了快十年。

阿婆頭發花白,穿老式盤扣棉襖。阿嫂是她兒媳,短靴,長襪,呢子套裝,滿頭卷發同鬆阪慶子一式一樣,見了誰都笑眯眯的。

店裡吃粥贈自家黴豆腐,醬瓜蟹糊黃泥螺一小碟隻要兩毛。有口皆碑,生意興隆。巴掌大小吃店裡外都是附近居民,都愛圍著阿嫂調侃,“冷不冷,穿格麼漂亮尋幾個老倌?”

阿嫂滿臉和氣,“不尋不尋,和阿姆過過算了。”

“騙鬼,沒兒沒囡,年紀輕輕,不尋不可能。”

雪枝接過油條正要走,突然被阿嫂拉住,“我人老珠黃了,尋個屁。儂有登樣小歪可以給阿拉小娘介紹。”

外頭進來個皮包客,搭著阿嫂肩膀睇她,“阿嫂,我就是登樣小歪,儂幫我介紹介紹?”

雪枝淡淡掃他一眼,拎著油條扭頭離場。

未及走遠,身後響起洋涇浜普通話:“哎,開玩笑而已,脾氣格大?來了七八天,笑都不和大家笑一聲。”

“冷臉美人,正常。她不笑酥半爿。她一笑整個人酥烊掉。”

“男人就是膚淺。好相有啥用?照樣隻能做服務員!”

周圍懂行的,頓時哄笑,“就是生的漂亮脾氣傲但是做服務員才有意思……”

“哎呀,你們這群死人,不要在我這裡亂講……”

這就是俗世。人間本就如此。雪枝懶得搭理它們,踩著滿地冰霜離場,身影一片清高傲氣。

回到三樓,舅媽正在筒子間過道上灌開水,“回來了?那這裡就交給你了。”

含之、宛之蹲在煤餅爐前烘手取暖,以南在酒店工程部做學徒工,做體力活,看響動應該是剛起,見了她笑嘻嘻的打招呼:“雪枝姐又去買油條啦。噴香。”

筒子間洗手間巴掌大,寒暄幾句後,舅媽拎著開水,帶他們去寬敞、熱鬨的水房洗漱了。雪枝留下戳開水泡飯,切油條倒醬油,夾黴豆腐。

周縈之直到泡飯悶軟時才回來,眼烏珠抵黑沉沉地杵在門口,也不講話。

雪枝舀好泡飯遞過去,“等下要上班,快吃吧。”

周縈之吃了炮仗似的,一把推開:“不吃。我家沒有吃油條的習慣。明早嫑去買了,買來我也要丟掉。”

小孩一個。雪枝沒理她,坐下來自己吃。吃完打盆冷水,用前兩天在商場買的“化妝品”霞飛洗刷牙洗臉。

含之在她對鏡塗奶液擦唇膏的當口,滿臉不高興地走進來,“姐,你第一天上班,她竟然不等人,叫都叫不住。”

雪枝披上大衣,“不需要等。我認得路。”

含之泄氣了,“我不喜歡這裡。這裡一點也不好。”

“暫時忍耐下。吃住費用都是平攤的,屬於搭夥生活,不需要看臉色,不用拘束,凡事有我。”

“知道了。你先去上班吧。”

含之起身拉開房門,結果迎麵撞上舅媽。舅媽有點尷尬地看著雪枝,“縈之性子急怕遲到先走了。要不我送你過去吧?或者讓以南陪你。”

“不用。你倆還要上晚班。”

說完,她裹緊圍巾,迎著凜冽寒風,朝光亮處走去。

街角處一家海派西餐屋開業。門口用大喇叭推銷:“雙人份老三樣實惠套餐,隻要廿塊。隻要廿塊,還送一份麵包。”

這麼貴,趕早排隊的顧客卻很多。

拐過街角,撥開人群,徹底離開筒子樓所在區域後,視線豁然開朗。

遠處城市天際線縱橫交錯、隱約崢嶸。

街頭巷尾晨練,吃早餐,買賣。街邊早餐店、雜貨店、小吃店、理發店、糕餅店、布料店各色招牌鱗次櫛比。

其中服裝店內挑選衣裳鞋襪的顧客穿著最考究,打扮最入時。

這麼冷的天,男人穿剪裁得體的呢子西服,女人穿高跟鞋玻璃絲襪,頭發燙得異常蓬鬆,禦寒隻一件開司米長大衣。

不愧是曾經的遠東第一城。

走著走著,風越刮越緊,不一會兒,雲層低壓,下起了雪子。路上電車、公交、自行車叮叮當當地穿行在這些漫天飄忽、細碎、轉瞬即逝的小冰粒裡。

雪枝由於出門沒帶傘 ,隻好頂風艱難跋涉。

大概走了快半個鐘頭,天色越來越昏暝,她指尖凍得蒼白,簌簌雪子撲得臉生疼。好在滇池路已經到了,摩天高樓拔地而起,上海灘最恢弘磅礴的萬國建築群落近在咫尺。

高級百貨商場連外牆都裝點得奢靡生香,高檔寫字樓外企白領麗人衣著光鮮、行色淩然。

當她經過一個非常溫暖明亮的櫥窗時,忍不住扭頭看了幾眼。是個布置得挺有腔調的裁縫店,櫥窗裡擺著穿抹胸裙的模特,標價380。

店內,戴老花眼睛的老太,正斷然拒絕倆女孩子還價。

“這條是射絲天鵝絨,要做出有雕塑感的皺褶造型很難的,法國高定服裝大師格雷斯夫人1956的原版十幾萬一條,現在早就買不到了。整個上海,也隻有我做的出來。380,愛買買,不買拉倒。”

雪枝幾乎驚呆。長久地站在那裡,遲遲挪不開腳步。

好不容易進入和平飯店做客房服務員,國企編製,一個月工資加上全勤101,和新疆比,本來已經算不錯的了。

可沒想到竟還不及人家做半條裙。

這種失落感在抵達和平飯店正門後達到頂峰——那麼多人,製服華美的門僮卻單單攔下了她,並進行盤問。

“您好,請問有預定嗎?住宿,開會,用餐,還是吃哈鬥?”

雪枝淡淡地蹙眉,“什麼是哈鬥?”

“抱歉,最近參觀本酒店需要購買門票,請問您現在購買嗎?”

站在門外看過去,整個大廳富麗堂皇,連光影都溫暖奢靡。賓客衣香鬢影,複古又摩登,腔調十足,如夢境般不真切。而她風塵仆仆,僅因外衣著被攔在門外。

但她不會因此覺得窘迫或自相形慚的。更不會感到抱歉。

雪枝不動聲色地調整好自己,昂首挺胸,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來辦理入職手續。”

門僮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正要說什麼,後頭忽然傳來男生清冽活潑的聲音:“他們員工要走在後門那條路,我正要過去,你要不要一起?”

雪枝轉身抬頭看去。對上一雙清澈深邃的眼睛。很年輕,很高,衣衫單薄,帥得令人炫目。

就是人挺稚氣的。不但彎腰湊得很近,還自來熟地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喂,走不走?”

她落後幾步,“走。”

“那還不快跟上?”

雪枝應了聲,跟他一前一後在飛舞的雪子中慢慢穿過狹窄、寂靜的小巷。(滇池路)

在雪幕的映襯下,周圍百年建築和少年清俊挺拔的背影相得益彰,仿佛玻璃八音盒裡夢幻的童話世界。

三三兩兩行人擦肩而過。耳畔響起瓷質弦音:“到了。就是這裡。你自己進去找得到吧?”

“找得……”話未說完,那人已經神出鬼沒地閃沒影兒了。抬眼看去,斜對麵有一扇黑色小鐵門。許多的員工正魚貫而入。

他們都穿著體麵的製服,個個精神飽滿。

雪枝有些高興,筒子樓鄰居都說和平飯店名氣大,待遇穩定,看來不假。有了這份工作,她和妹妹應該可以在上海紮根了。

改天有機會一定要當麵給這位不顧嚴寒熱心學雷鋒的小同事道個謝。

隨人群從門廊進入,找到人事辦理好入職手續、領到屬於自己的製服和專屬儲物格鑰匙後,她在客房部辦公夾層女更衣室見到了自己的領班張莉。

張莉一進來就吩咐:“趙經理說了,今天719中國套房客人投訴有員工不尊重人。那位客人身份非常貴重,這事馬虎不得,現在每個部門都在排查。客房部要集合檢查查房流程……”

旁邊幾個同事聞言立刻小聲吐槽起來:“這也太小題大做了,客房部布草、打掃衛生查的都是空房。再說了,我們洗衣房又不查房……”

雪枝沒有參與,換好工服,在穿衣鏡前仔細地檢查了儀容儀表後,徑直走出更衣室。

在走廊等待片刻,趙經理很快從儘頭的辦公室裡出來了。趙經理瓜子臉,保養得很好,穿戴也十分精致,一雙眼睛鳳姐似的威嚴。

主管跟在後麵,十分乾練地拍拍手,“集合了集合了。”

客房部所有員工迅速在儲物櫃邊整齊排列,誰也不敢出聲。整個辦公層鴉雀無聲,靜的可怕。

趙經理掃視一圈,提著嗓子訓話:“……不尊重人是服務行業大忌。雖然客人沒有說明具體是哪個員工,但這是決不允許再次的事情!身為和平飯店的一份子,全體員工的一言一行,代表著酒店的形象和榮譽。如果被我抓到客房部有誰操作不規範,整個樓層一起扣罰。希望大家互相監督學習。”

訓完話,當值的客房服務被留下了來,“介於還沒查到究竟是誰得罪了719套房那位貴客,大家都警醒點,如果他在房間的時候叫客房服務,讓新員工去。領班帶一下。”

然後,趙經理隨手一指,指了雪枝:“就你吧。你為人嚴謹,形象好,應該不容易出錯。”

雪枝沒有任何遲疑,立刻點頭答應:“好的,經理。”

“敲門會嗎?算了,我親自給你示範下。”說完,趙經理輕易腳步,停留在一扇門前,敲三下,嗓音變得十分悅耳、明亮:“housekeeping。你好,服務員。”

原來服務員也要會英文?可上中學那會兒學校根本沒有英語老師……

雪枝心裡緊張急了,散了會,借口上廁所,避開同事躲在拐角處,對著玻璃窗,麵帶微笑一遍又一遍笨拙地練習發音。

大概十五分鐘後。

對講機裡陡然響起樓層主管張莉焦急的聲音:“你快過來,719突然叫客房服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