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正在尋思著如何穿過主街,若是尋常倒還好,可恰好遇上這檔子事,不僅聞鑒那個魔頭回來了,還由他來帶人全城抓捕李尚。按照那家夥高調的性子,回來後必是要在街上耀武揚威一圈的,興許還得殺幾個不順眼的人助助興。
柳行雲到底是誰殺的,所有人心裡都跟明鏡似的,可畢竟宮裡麵發話了,沒人敢對此發出質疑。
這下又是老天蒙眼,惡人得意,不管宮裡宮外,暗地裡的這些事都是一般的惡心。
十一娘頓感頭疼。
碰上誰她也不想碰上聞鑒,那可是比天還大的麻煩。
這次的貨色更是一等一的好,她不想出任何差錯,剛要吩咐下去先在附近找個安全的地方休息,便聽見後麵馬車傳來騷動,緊跟著有人趕來彙報,說後麵的幾個姑娘出了事。
這種時候能出什麼事,無非是幾個丫頭知道進了京都,想著法子溜走罷了。
“彆管她們,隻要不死人,看她們能折騰些什麼花出來。”
那大漢猶豫了一下,才道:“隻怕是真要死人。”
馬車內,月慈和幾個姑娘吐了個昏天地暗,吐是真吐,以至於十一娘剛掀開車簾,立馬就被那些嘔吐物熏得眉頭一緊。
“怎麼回事?”
大漢聽出十一娘是真生氣了,立馬將頭埋得更低,隻道:“不知道怎麼回事,先前還好好的,轉眼她們就說胃裡難受。該不會是吃的飯菜出了問題。”
“飯菜出了問題怎麼不見其他姑娘出事!”
十一娘氣得踹了那人一腳,餘光忽地瞥見歪靠在外邊的月慈,於是美目一凝,猛地一把扣住了對方的手腕,凶神惡煞地湊近了。
沉聲道:“是你。彆以為你們搞這些鬼把戲就有機會逃走,我十一娘什麼事沒遇到過,憑你這點小手段就想害我,簡直癡心妄想!”
月慈強忍住胃裡的惡心,秀眉一蹙,兩眼登時泛上了一層水波,顯得其楚楚可憐,分外無辜:“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還請十一娘救救我們……”
十一娘鬆開那隻手腕,卻冷瞅著她:“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想趁我們繞過主街的時候逃跑,門都沒有!”
她衝身邊的人吩咐道:“先找個隱蔽的地方休息,再去找個大夫來,其它的天黑再說。”
那光頭應了一聲,離開了。
十一娘為她們找大夫診治,無非是為了交易順利,彆的感情談不上一丁半點。
那大夫四五十的年紀,一邊把脈,一邊咂舌,似是覺得這病蹊蹺。
十一娘在旁邊故作一副慈母的模樣道:“大夫,我家這幾個孩子沒什麼事吧?”
那大夫張了張嘴,正要說話,月慈忽然弱弱開口:“其實兒時我也得過此病症,村中大夫都診不出是何病因,直到一遊醫偶然路過,道我這是思歸症。”
“思歸症?我為醫多年,竟是從未聽過有這種病症。”
月慈心道,這我編的病症,你要是聽過那才有鬼。
她白著一張小臉,氣若遊絲道:“其實此病好治,那遊醫告訴過我藥方,隻需要川九根三錢,再加三瓣重蓮。”
那大夫似懂非懂:“川九根……”
十一娘警告地看月慈一眼:“蓮兒乖,這看病拿藥的事還需大夫親自來,你一孩子懂些什麼。”
月慈隻好閉嘴,不再開口。
那大夫眼底閃過一抹異色,卻被淺淺地藏了起來,下一刻竟是笑道:“姑娘著實是開玩笑了,這醫書上可從未記載過思歸症,這川九根也是味毒藥,不能治病。依老夫看,姑娘們不過是吃壞了東西,開點養胃健脾的方子喝喝就好了。”
說著便提筆寫了副藥方,隨後提著診箱起身,對十一娘叮囑道:“此藥還需儘快抓取給姑娘們服下。”
“知道了,多謝大夫。”十一娘笑著將大夫送出門,順便給門外的兩名守衛使了個眼色,“去,將大夫好好送回家。”
眼見著兩人跟上大夫,劉朝朝臉上一閃而過的慌亂,急忙看向月慈,十一娘卻橫插過來擋在兩人之間。
她目光落在月慈臉上,似笑非笑道:“你以為你是在自救,但你卻是在害人。若那大夫在家安分呆著,便一切皆好,若他不安分,那這個人就是你害死的。”
臨走前她讓人重新把三人的手綁上,又掃了一眼劉朝朝和藍衣,那看似輕描淡寫的一瞥卻滿是警告的意味。
房門合上後,幾人依舊躺在椅子裡,既沒動作,臉色沒有緩和。
藍衣衝月慈抬了抬下巴,“哎,你這辦法可行嗎?說的也太過明顯了吧,彆到時候真把人家大夫給害死了。”
劉朝朝換了個姿勢靠著,麵朝藍衣懟道:“你又不出主意,除了會以頭搶地還會做什麼,就彆在那裡說風涼話了。”
藍衣一噎,本就難受的神色一下子更加痛苦起來。
月慈動作小心來到劉朝朝麵前,低頭用牙將她手上的繩子慢慢咬散,便能掙脫開。幾人依次解開束縛的繩子後,月慈從腰封中取出先前藏好的,三粒石榴籽大小的藥丸,自己先服用一顆,再給劉朝朝和藍衣服下,幾人臉色這才漸漸好轉。
劉朝朝小聲道:“月姐姐,接下來我們做什麼?十一娘都已經派人監視那大夫了,估計他此刻不敢去報官吧。”
月慈觀察了一下房屋內的情況,邊答:“找個機會,準備逃出去。”
藍衣抱著雙臂嗤笑道:“我當你有什麼好主意,結果還是隻能硬著頭皮跑。”
月慈原先聽得幾句冷嘲熱諷,隻是懶得與她計較,但這不意味著她甘願當個啞巴。
當即回眸冷瞅對方一眼,不冷不熱道:“你若想留下來,我自然沒什麼意見。但你要是想逃,勸你最好乖乖閉嘴,免得嗓門太大,把其他人引來。”
藍衣被嗆了一句,正要發作,卻又想到現在幾人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她既不想被送進半日閒,此刻就該和眼前這些人合作,於是不再吭聲。
劉朝朝忍了笑意,這才道:“先前我們從外麵進來的時候,每個關著姑娘的門前都有兩人把守,剛剛雖遣走了兩人,但想必此刻門外已經有新的人補上了。”
月慈尚未走到窗前,便見窗紙外透著一個人影,想來那些人並沒有放過一個能出入的地方。
藍衣也瞧見了窗紙上的人影:“要行動的話,恐怕得等到天黑吧。”
“不。”月慈抬眼看著她們,眼中果決,“等十一娘回來就動手。”
抓藥和熬藥花了約莫一個半時辰,天尚未黑透,殘陽仍鋪在遠處的山頭,但街角各處都已暗淡下來。
十一娘麵色難看地端著一盅藥從廚房出來,朝院子拐去。
交易是在夜裡,在送進半日閒之前,這幾人出不得一點差錯。
端著的湯藥傳來難聞的氣味,十一娘眉頭不耐地擰成一團,心道這幾個臭丫頭給她添了不少麻煩,最好此事能成,給她兜裡多添些銀子。
屋子裡並未點燈,暗色糊成一片,十一娘剛推門而入,便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灑出一些湯藥。
暗處坐著三個人影,一動不動,她心中忽然升出一股不安,剛要喊人進來將燈點上,忽然有人猛地從身後捂住了她的嘴,又有一人穩穩接過了她手中即將掉下的托盤和藥盅。
守衛就在門外,但凡她能喊叫一句,或是掙紮著推翻什麼,都能引起外人的注意,可她卻覺得半邊身子發麻,難以控製。
下一刻,月慈微涼的聲音輕輕落在她耳側:“十一乖,送我們出去。”
十一娘:“……”
三個女子,一人挾持著她,一人小心端著托盤不發出聲響,還有一人拿著繩子企圖捆她。
從前那些姑娘,哪個被抓來時不是一路哭一路罵,抖的像個鵪鶉,沒想到這幾人竟然有膽子,也有本事合起手來反擊她。
十一娘心中喟歎:早知就不該將這三人關在一起,竟是小瞧了她們。
此刻,將碗摔碎,門外的人聽到動靜進門,卻見原本該被捆著的人將碎片抵在了十一娘的喉頭。
那名女子模樣本就生得清冷,如今眼角眉梢一耷,竟透出一股非比常人的冷凝殺意,叫人下意識一驚。
她手中碎片毫不遲疑地在十一娘脖頸上留下一道血痕,擲地有聲道:“讓路。”
幾人架著十一娘出了房門,那些大漢瞧見卻不敢輕舉妄動,劉朝朝便趁機去其他屋內給姑娘們都鬆了綁。
一夥人快退至門前時,十一娘忽然輕笑了聲。
月慈不動聲色瞥她一眼:“你笑什麼?”
十一娘笑意未斂:“你沒發覺那些人神色不對麼。”
那些大漢漸漸朝她們聚攏而來。
月慈先前就發現了,他們臉上除了剛開始露出的慍怒外,之後全然沒有半分慌亂,隻有裹挾著危險意味的打量和逼近。這種感覺就像被狼群狩獵,它們會不斷縮小包圍圈,直到將獵物逼到狹小的區域。
十一娘道:“大家都是出來討生活的,他們跟著我做事,無非是因為我能給他們工錢。但貨要是跑了,大家近兩月來花的工夫可全都白費了。”
她眼底那點原來的驚慌徹底散去,轉而變成了一種嘲弄,像是刻意等著一會兒看這些姑娘們的挫敗。
月慈握著碎片的手緊了幾分。
麵上雖看著鎮定,心裡卻也在打鼓。
她倒忘了這一點:人被逼急了,是什麼事都做的出來的。
劉朝朝此刻也發現了狀況,小心地貼近月慈幾分,道:“月姐姐,情況好像不對,你看那些人怎的將門直接鎖上了?”
幾個大漢插上門栓,又嚴嚴實實地擋在了門前,這架勢任誰看了都知道不妙,道是這些人並不打算就這樣放她們離開。
藍衣一急,又像個炮仗似的炸了:“我就知道沒這麼簡單,這些人恐怕不會輕易放過我們。若等著被他們淩辱,倒不如現在死個痛快!”
她倒是個急性子,寧死不折,隻是這品質用在彆處是好,用在這裡卻是可惜。
月慈睨她一眼,平靜道:“一言不合就尋死,你當你這腦袋是地裡的韭菜,割了一茬還會長嗎?”
藍衣正要反唇相譏,那些人影便動了起來,他們一個個身形高大,如牆一般,威懾十足。
一些跟著她們一起往外逃的姑娘們見了此情形,已然明白了接下來的命運如何,一個個瑟縮成一團,哭得梨花帶雨。
眼見那些人步步逼近,月慈眉頭一緊,鋒利的瓷片在十一娘的白皙的脖頸上劃出一道血色。
她揚聲嗬道:“退後!將門打開!”
那些人置若罔聞,如同被操縱的傀儡。
月慈眉頭一緊。
眼前情景和十一娘預料的如出一轍,她又禁不住扯出笑來,像是在嘲笑月慈的白用工,下一瞬,她的笑聲便戛然而止。
緊跟著周圍發出幾道抽氣聲,連那些大漢都嚇了一跳,麵麵相覷著,竟是忘了上前。
劉朝朝瞪大了眼睛,看月慈的眼色陡然有了奇異的變化:“月姐姐你……”
月慈簡單抬手擦拭了一下臉上的血,卻隻是將那血汙暈開了。
濃稠發黑的血順著她垂落的手淌過,在瓷片尖端蓄上濃重一點往下垂涎。
這些人既然能無視十一娘的安危對他們步步緊逼,那就說明她們遠比十一娘重要的多。
就像十一娘所說,那些人不願為了她而放棄自己的利益,又或許十一娘自身就是他人的棋子,否則她豈敢在天子腳下的京都買賣姑娘數十年。
十一娘是個可憐之人,也是個可恨之人。
死寂過後,周圍的人才有了反應,像是又被撥動了關竅,野獸般撲身向前,要去抓月慈她們。
總想著以頭搶地的藍衣這時候反倒迸發出了驚人的求生欲,邊上有什麼就一把抓過年往對方身上砸去。
院子裡頓時亂成了一鍋粥,尖叫聲打鬥聲各種聲響連綿不絕,然而這地方選的僻靜,四下空巷無人,一時間也沒人在意到。
儘管人人都在反抗,可一群手無縛雞之力之力的姑娘們又豈能打得過那些身材魁梧的壯漢!隻能一個個被抓了起來,還在反抗掙紮的,便猛踹上兩腳,以至於到了最後,眾人身上都籠罩著一股絕望的悲色。
離開的門就在眼前,可偏偏看得見,摸不著。
這次之後這些人便會更加小心,她們想要逃跑,無疑是比登天還難。
月慈把心一橫,無論如何今夜都必須做個了解!
她搬起旁邊的花盆砸向最近的大漢,趁機朝院門靠近,然而她的手剛觸到門栓,身後的人兩步上前來猛地擒住了她的胳膊。
那些人大概是顧忌傷到了她們有損價值,力氣並未太大,月慈掙紮間反手朝後劃去,那尚還帶著血的瓷片頓時從對方臉上劃過。
然而他後退一步,瓷片隻堪堪劃破了點皮。
那張黢黑粗糙的臉上先是一怔,繼而勃然大怒,才要一巴掌扇到月慈臉上,下一刻那扇院門忽地被人從外麵撞開了!
幾十名官兵從門外湧入,將裡麵的人一一扣住不動,門外幾人手裡舉著照明的火把,往兩邊分散開,露出一條通行的路。
眾人抬頭望去,便見一人在幾名黑衣守衛的簇擁下緩緩踱步而來。他單手負在身後,光影交錯中隻映出一道人影,寬肩窄腰,身量極高。
起初見那人是一身墨袍,直到他離光近些才能瞧出原是石綠色的錦袍,上麵繡了精致的雲紋。
月慈鼻尖聳動,忽的眸色一深,緊盯著來人。
那人兩指奇長,撚著一張薄紙用它掩住半張臉,眉間微皺,似是聞不慣這院子裡的氣味。隨即他從陰影中走到光下,那手也堪堪放下,露出鼻尖那點勾人的痣。
隻是這麼一人,便叫院子裡的人都變了臉色,那些大漢更是膝上如墜千斤,一個個猛地跪了下來。
聞鑒將眼一一掃過眾人,那一刻所有人的表情就像是幾色的染料打翻在染缸中,混雜出了各種顏色,叫他嘴角忍不住勾起一點笑,最後才將目光輕輕落在月慈的身上。
熟悉的麵容,隻是眼神有了細微的變化,不似先前那般浮於表麵的狂躁易怒,而是將其蟄伏在了寂靜的深海之下。
停留不過瞬間便轉開,像是壓根就沒見過這人。
他將手上的薄紙抖落開,輕聲慢調的語氣,道:“先前有人拿著這藥方要報官,道是有人在暗中販賣姑娘,正好咱家路過,便想著過來瞧瞧,到底是何人如此膽大妄為,敢在天子腳下知法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