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1)

臘月初,陰風攜帶水汽摁著菜園上空的冷空氣在蘿卜葉上結出一層霜。

錦城濕冷,一向如是。

江暮歸手裡握著一把蔥,呼呼進了房門哈氣搓手。

“阿兄,吃飯了!”

她咚咚敲門,待到張沄來給她開門才半眯起圓溜溜的眼睛,天真可愛之中露出狐狸般狡黠諂媚的笑。

張沄揉了揉她的頭,她打了個哆嗦箭步衝進去關上窗戶,指責道:“阿兄,你又開著窗戶念書!這樣容易得風寒知道嗎?”

那將將因暖回紅的嘴就跟櫻桃吐核似的,叭叭地念,“自己凍著便罷了,每次還要摸我的頭,冰得慌!再說我也不是小孩了,哪兒有給人摸頭的道理?”

張沄縮回手在袖子裡摸索,滿眼笑意地看著江暮歸,不語。

冷些好,寒風吹得人精神,他才好溫書考取功名,太舒服了反而叫人起懶。

骨節分明的手指捏著一顆紅棗出來,趁江暮歸不注意一下送入她的嘴中。

小姑娘狐疑地抿了一下,嘗著甜味方才罷休。

張沄看她左邊臉被棗撐出一個弧度的模樣笑意更甚,溫聲道:“甜麼?”

江暮歸點點頭,和張沄落座餐桌。

棗核剛吐出來呢,她碗裡就多了兩雙筷子兩坨肉。

紅燒肉,特意給他阿兄踐行做的。

肉特意選取三分肥七分瘦的五花肉,滾刀切小塊加入一點點酒和蔥薑去腥。

古代的豬大多沒有劁過,騷味重,不好好料理便難以下咽。

撈出肉還得調糖色,她時時刻刻盯著火候,惟恐淡褐色的焦糖熬過頭發苦。

料汁些許黏稠,擁在肉衣上,伴隨著香料散發陣陣鹵香。

撈出肉一看,紅潤剔透,濃油赤醬,煞是勾人。

為將就她阿兄阿娘的口味,江暮歸做的紅燒肉不是一位的甜,反而加了些許辣椒調味,整體偏鹹。

江暮歸吃著肉歎道:“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阿兄都要去科考了。當初阿娘剛把我撿回來時阿兄也隻是個偷瓜被人逮的頑孩呢。”

江暮歸算起來,她在這個世界也有十二了。

作為某小破站美食區頂流up主,江暮歸因為“番茄炒蛋放不放糖”和粉絲展開了激烈的辯論,為了捍衛美食博主的尊嚴,她提出上門/服務——

讓粉絲嘗嘗放了一點糖的番茄雞蛋有多鮮!

很不幸,途中出車禍被撞飛了。

再睜開眼就是天崩開局。

人在水裡,帶著魚腥味的河水直往口鼻灌,衝向腦門,身子卻在往下沉。

她眼球都要被河水壓爆了,欲哭無淚——

她不會遊泳啊!

……

後來她就被一位婦人救了,然後死皮賴臉地跟人回去生活了三年。

待回過神來後她理了理原主的記憶。

她親爹是太傅,當今太子的老師!

三年前的某天晚上她睡得正香,卻突然被自己的母親拽起,大致從大人的言語間得知她阿耶被奸臣陷害,現在她們娘倆不得不逃命了。

從長安出發,前往益州。

好不容易到了益州吧,被追殺之人埋伏了。

於是就有了那場河邊惡戰,於是她才會一睜開眼就在水裡。

但具體情況如何她並不知,畢竟原主就是個九歲小女孩,能知道多少事?

她每樣菜都給她阿兄夾了一筷,問道:“阿兄何時啟程?”

張沄聽江暮歸問這話嘴角扯了扯,略有一絲不快,“很期待我走麼?”

江暮歸心虛地垂下頭,心想可不是麼!

她阿兄仗著比自己大幾歲,事事都要管,不準她出去做活,也不準她擺攤。

家裡的收入都靠著阿娘做女紅和她阿兄賣字畫。

她阿兄總是將自己賣字畫說得有容易,好像隨便寫寫畫畫就能賺二十兩銀子似的,其實才不是這樣。

她阿兄是罪臣之子,當初他阿耶在大理寺卿麾下做事,大理寺卿貪贓枉法被處分,阿耶也就被連累了。

後來不知發生了什麼,阿娘便帶著阿兄到了錦城。

也就是他阿兄去年考試得了解狀才被人多看兩眼,以往他阿兄的字畫那都是被幾個破人踩在腳下的。

她不服氣,想著自己也要為家裡出一份力,於是擺攤做些小食賣錢,結果被她阿兄逮到怒斥一頓。

高了她半個身子的男子拎她就像拎小雞仔似的,江暮歸十歲那年在眾目睽睽之下用腳尖在地上寫了個“一”字,直從村口橫亙到家門。

“你好好念書,家裡還不缺這幾個銅板!外頭都是些什麼人你和他們打交道?你看看那些人的眼神……”

張沄頓住。

一個軟乎白淨的小姑娘在路上叫賣,眼神清澈愚蠢,就差把“快來拐我呀”刻在臉上了。

沒錢的男人拐她回去當童養媳,有錢的就當養個小妾,世間危險她茫然不覺!這讓他如何放心?

江暮歸很無奈啊,弱弱反駁:“我念書又不能和阿兄一樣科考求功名……”

再者,她好歹本科畢業,還不至於要到學堂和一群小屁孩識字。

不過既然她阿兄不知道這層緣由她也就不生氣了,不知者無罪嘛。

沒想到她阿兄聽到她這麼說神色倒鬆緩些,隻是揉了揉她的頭,又從懷裡拿了個簪子給她。

江暮歸看著簪子又驚又喜,道:“阿兄怎麼知道我想要這個?!”

張沄道:“你那眼珠子掉在人家攤上碎了一地的光,生生給老板看得扭頭,我在一旁都覺得閃眼。”

江暮歸不滿地撇嘴,哼了一聲,“你又跟著我~”

“我跟著你?我賣字畫時鬼鬼祟祟在躲人家布後的小羊羔是誰?”

“那我不是怕阿兄你被人欺負嗎?”

……

如今他阿兄要進京趕考,她終於可以擺攤賺錢為家裡出一份力了。

況且京城哪裡不需要銀子,她可不願她阿兄被人鄙夷。

江暮歸匆匆扒完飯拿了一個小瓦罐出來。

嘩啦啦啦~

瓦罐裡抖出來的全是銅板銀錢,她十分慷慨地說:“呐,給你的!進京之後可彆穿這身白布衣裳了,雖說阿兄你氣質清雅飄逸,穿什麼都好看,但進京後還是給自己換一身行頭,彆叫人瞧不起。”

張沄看著桌上那攤錢笑了笑,問道:“可是你在後院梅花樹下埋的錢?”

“呀!阿兄你知道!”

“狡兔三窟,看你這隻小貔貅應該還藏了錢吧。在哪兒呢?嗯,阿娘床下,還有那個三百年不曾動過的醬油瓶恐怕都是你的窟。”

張沄自認還算了解他小妹,愛財如命的,鬆鼠囤貨她囤錢。和彆人聊天,不肖兩句,嘴裡吐出來的字眼都是錢。

不過他亦是欣慰,他這掉進錢眼裡的小妹竟然能把錢給自己,這是日出偏西的架勢啊!

江暮歸抱著趙明竹的手撒嬌,“阿娘你看他~”

趙明竹嗬嗬笑,樂得看兄妹倆鬥嘴。

張沄突然肅色,道:“我知道我走之後你定是閒不住,想要擺攤做生意可以,捎上阿娘。”

隻要等幾個月他中了功名授官他阿娘和小妹便不至於受這份苦了。

張沄接下江暮歸給他的錢,又放下一個布袋。

聽那沉實的聲音便知是金錢發出的動人弦樂。

江暮歸打開後看著比她眼睛還大的銀子立刻拿起兩錠和她眼睛比了比。

“哇!阿兄才是真正的貔貅!”

小妹又被金錢蒙蔽了雙眼,張沄很無奈。

“這錢哪裡來的?”

“賣字畫得來的。”

前些時日不知從哪兒冒出一位貴人,得知他的姓名,看了他的詩詞後便說買下了他的所有字畫。

貴人施施然離去,留下一句話,“你此番定然高中,屆時這些字畫可就不止現在的價格了。”

張沄行禮感激貴人賞識,卻連名字都沒問到。

江暮歸還想多問,張沄道:“前些時候劍南道天災,地震不斷,東邊明月山大巴山塌陷,唯恐碎石堵住去路,所以今日下午就得走了。”

張沄和江暮歸性格不像,不過喋喋不休愛裝老成這點倒是如出一轍。

他又道:“天災不斷必然多流民,你和阿娘即便要擺攤做生意也得小心些,遇著窮凶極惡之徒莫要爭那一口氣,待到來年我接你們到長安……”

“知道了知道了,真是囉嗦。”

吃罷飯便要送張沄上路,江暮歸卻跟風箏一樣地跑不見。

等了一會她才氣喘籲籲地出現,小臉渡上櫻花般的粉,懷裡揣著一個大口袋,鄭重其事地遞給張沄。

“阿兄,贈你解鄉愁。”

隔著布袋冒出來一股魚腥味,從細長的杆到蓬發的葉張沄約莫猜出是什麼東西。

從縫隙中窺得那紫紅色的倩影,果然不錯——

這是他小妹為他準備的一大包折耳根。

臨走前,張沄還在趙明竹的耳邊低聲囑咐小心隔壁村的王如意。

他總覺得那人對他小妹不懷好意。

他小妹仙人之姿怎可被一瘌□□垂涎?

看著她阿兄絕塵而去的背影,江暮歸覺著心都被北風蕩平了,小心肝孤零零地飄。

目送張沄走遠,她才收起失落,溫和地笑著挽著趙明竹,“阿娘,進屋吧,外頭風大。”

“請問?”

剛一隻腳跨進屋呢,卻突有一清朗玉碰之聲從身後至。江暮歸回頭看,是一位風流倜儻的小郎君。

雖著粗布,可周身氣派卻是不俗。

蕭瑟之中竟有如此鮮活脫俗之人自成一景,江暮歸覺得十分養眼,便道:“何事?”

“外麵風大,能進屋討碗水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