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等了一會兒,宮人終於引著太醫到了。
那太醫本以為西樓公主病了,提著藥箱就往後宮走,卻沒想到宮人帶著他越走越偏,以至於太醫懷疑這宮人是不是有什麼陰謀詭計,不敢繼續跟著走。還是宮人解釋了半天,這太醫才半信半疑地過來了。
見到西樓公主在此,太醫才放下了心,“見過公主。”
樓月忙道:“太醫快來看看,他自昨夜起就發了高燒,此刻高燒不退,已經昏迷了。隻怕有生命危險。”
太醫不解為何公主讓自己救治這麼一個人,但他一進屋,一看到床上之人麵色燒得緋紅、意識不清,立刻就將疑問拋在了腦後,開始把脈。
越把脈,太醫的臉色越凝重,“這人心緒鬱結在胸,且體寒瘦弱,本就容易生病。應是近日心緒不寧,再加上天氣轉冷,著了風寒,飲食上又不夠注意,以致病症加重,高燒不退。”
樓月皺眉,鬱結在心?
聽太醫又說:“他高燒太久了,再加上身體瘦弱,不能下猛藥,不知能不能熬得過來。”
樓月聽得心裡沉了下去,甚至開始在腦海中問係統:“吳覆是反派,有重要劇情,不會提前死吧?”
係統還是那死板的機械音:【檢測到反派生命值下降,請宿主確保反派生命安全,位麵劇情不偏移。】
樓月:……白問。
一番針灸後,太醫開了藥,回太醫院去抓藥熬藥。稍晚些時候,醫學徒熬好了藥送了過來,隻是喂藥時費了一番周折,吳覆牙關緊咬,藥根本喂不進去。
這人明明都昏迷了,怎麼還這麼不配合。
於是樓月命令道:“掰開嘴,強行灌。”
太監手上使了勁,終於掰開了他的嘴巴,這才終於將藥灌了進去。
這一天樓月都沒有離開過寒柳院,隻怕她離開了宮人就照顧地不仔細。
秉燭隻覺得公主對吳覆竟這樣上心,她卻不知道,樓月可不僅僅是在照顧吳覆,她更是在救自己的命啊。吳覆要是真沒了,她的任務完不成,她也就沒了。
她就盯在旁邊,讓宮人不住地以濕帕擦拭吳覆的身體,物理降溫,看他額上的冷帕換了一塊又一塊。
天色徹底黑下來的時候,秉燭低聲勸道:“公主,天色黑了,寒柳院太偏僻,該回宮了。”
樓月聞言不語,隻是望向床上平躺的吳覆。
這破舊的側屋中點起了燭火,暖黃色的燭光投照在吳覆的臉上,樓月看到他因瘦削而突起的顴骨上,不正常的緋紅似乎有所褪下。
好像……情況有些好轉?
她上前去,抬手摸了摸額頭,隨即發現,吳覆的額頭真的沒有那麼燙了。
她心中驚喜,而後低頭,恰對上吳覆那雙剛剛睜開的眼。
他的眼黑沉如墨,因剛蘇醒,尚帶著茫然無知,這時的神情真像一個無辜的稚子。
但很快,吳覆的目光就聚焦了起來。他看到西樓公主的手正搭在自己的額頭上,那手有些冰涼,但搭在他有些熱的額上時,意外地很舒服。
然後,吳覆看到西樓公主的眼眸,在他醒來的時候,露出了驚喜的表情,像是真切地為他的蘇醒而鬆了一口氣。
那雙眼眸中蘊含的情緒,是那樣簡單,不帶一絲惡意。
那雙眼眸,清亮而黑白分明,一點都不像西樓公主。
吳覆怔了一下,但很快他回過神來,痛恨於自己竟會對西樓公主這個惡毒之人產生如此的情緒。這讓他升起厭惡之情,不僅是對西樓公主,更是對自己——難道一點可笑的善意,就能抹去她此前這麼多年的欺辱了?難道他竟是如此輕賤的人?
不,困在這十來步見方的小院中,他終生不得自由,忍饑受凍,這些是常態。他僅剩的,隻有這一點可笑而微薄的骨氣與自尊。
他不能丟掉。
樓月看到吳覆那雙黑沉的眼睛聚焦在自己的臉上,那雙墨色的眼瞳先閃過不可置信,然後是疑惑,繼而是仇恨。
他猛然抬手,啪一下打在樓月搭在自己額上的手上。
“公主!”秉燭見狀連忙過來,“公主沒事吧?”
樓月摸了摸自己的手背,然後將手收回。
說實話,吳覆重病之中,一點手勁兒都沒有,一點不疼。
不過,他的態度倒是旗幟鮮明地表露了出來。
【黑化值增加1%。當前黑化值86%。】
樓月:……她已經麻木了,真的。
穿越成欺淩反派的惡毒女配,這降低黑化值的任務難道真完不成了?
她現在覺得,自己越出現在吳覆麵前,他黑化值漲的越快。
於是樓月也不想和這個犟種說什麼,見他終於醒了,應當沒了生命危險,她便也放了心。
她沒理剛醒的吳覆,而是對秉燭吩咐道:“秉燭,你一會兒點三個做事細心的太監來這邊,夜裡輪班守著他,看會不會再發燒。若病情反複了就以我的名號去請太醫。”
“記得待會兒往這邊送些粥來。”
細細吩咐了幾句,秉燭都應是,樓月看了一下屋內,覺得沒什麼了。
既然吳覆已經醒來了,且有力氣打她的手,那應該是過了最危險的時刻了,剩下的就是慢慢恢複身體。
而後,她也沒有多看吳覆一眼,隻怕多看一眼,這家夥的黑化值又漲一分。於是她抬腳就往外走去。
天色已徹底黑了下來,該回宮了。
她剛出屋子,太監就端著剛熬好的藥進了屋子。樓月邁步要走,卻忽然聽見屋裡傳來“啪”一聲,是瓷器落地清脆的碎響,而後是太監驚訝又惱怒的喊叫聲,“你摔藥碗乾嘛,你這家夥!”
樓月腳步一滯,轉身,重新回了側屋。
剛熬好的藥碗被吳覆摔在地上,他身上蓋的柔軟被褥也被他一把掀起,扔在了地上。
見她重新進屋,吳覆以一種仇恨的目光直視著她,“假惺惺。”
“滾。”
假惺惺。虛偽。
難道她以為,就這麼幾頓飯、幾碗藥,就能收買他,讓他從此忘記過去多年來的鞭打與欺淩,讓他自己斷了骨氣,從此像一條狗一樣跪在地上搖尾乞憐。
這位惡毒的公主,定是她覺得以前那樣鮮血淋漓的鞭打沒有意思,太簡單直白了。於是她決定更換一種更加隱秘的方式——她想用一點點微薄的善意,收獲他厚重的感激,打斷他的脊梁。
吳覆寧願她真的有什麼更加惡毒的計劃,隻是目前沒有暴露出來,以這些柔軟的被褥、好吃的飯菜、治病的藥材作為偽裝。
而不是真的隻是釋放善意。
他不需要。
他長久地生活在困頓之中,沒有吃過好吃的飯菜、沒有在重病時被人細心照顧過。他沒有被這世界釋放過善意。
他怕自己真的會動搖,真的失了骨氣與自尊,徹底將從前那些傷痕累累的鞭笞拋在腦後。
骨氣與自尊,這是他僅有的一點東西了,他不能拋卻。
樓月的目光,從地上碎了一地的藥碗,挪到被扔到地上的被褥,最後,落在木板床上,僅著單衣、病體支零卻滿麵仇恨的吳覆身上。
她看著吳覆,忽然冷笑一聲:“吳覆,你恨我?”
“好得很。可是你再恨我,你也隻能被困在寒柳院中,踏不出一步。再恨我,我也是公主,衣食無憂。你的仇恨就隻有這麼單薄,除了不吃我送來的飯菜、不喝我送來的湯藥之外,你還能做什麼?還能怎麼報複我?”
“是不是很想撲過來殺了我,好一泄心中之憤。哦不,我忘了,憑你這個瘦弱的小身板,你根本殺不了我,我進出身邊都有人伺候,你覺得你能近得了我的身?”
【黑化值增加1%。當前黑化值87%。】
樓月看到,她這些奚落的話說罷,床上的吳覆喘著大氣,他的手緊緊攥成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那目光陰沉地比窗外的黑夜還濃,他如一隻野獸,好像下一瞬就要不管不顧地衝過來撕咬她。
樓月不由得害怕,就像是人在麵對發狂的野獸時會害怕一樣,此刻的吳覆,就像一頭野獸。
她勉強壓住了心中的恐懼,繼續以那種高高在上、不屑一顧的語氣嗤笑了一聲:“吳覆,你真是可笑,你竟以為不吃飯、不喝藥是對我的報複。乾脆你什麼都彆吃彆喝好了,這樣就能像一隻老鼠一樣死在這陰暗的角落裡。你們吳國就隻剩你一個人了,我還以為你拚了命都想活下去呢。”
聽到這裡,吳覆那充滿仇恨的目光中,竟慢慢有了遲疑。
樓月吩咐宮人再倒一碗藥過來,她接過藥碗,走到吳覆的床邊。
“你仇恨我,那也得先熬到能報複我的那天再說。還不如將這些東西統統吃下肚子裡,讓自己變得健康強壯。活下去,才能熬到那天。”
樓月將藥碗遞到吳覆麵前,晃了一下,然後放在他床邊。
“我等你有能力報複我的那天。”
“言至於此。這藥,喝了還是扔了,隨你。”
話已至此,他隨意吧。
而後樓月轉身,朝外走去。
藥氣蒸騰的氤氳中,吳覆怔愣,看到西樓公主的背影朝外走去,融在了寒柳院經年的黑暗之中。但很快,她的宮女就點亮了提燈,照出了一團黃色的暖光,將她包裹進去。
於是,這個畫麵,就好像寒柳院凝如實質、不可化開的黑,被她灼出了一點光。
她的身影,伴隨著提燈晃晃悠悠的光,走遠了,直到吳覆聽到院門被打開,又重新被鎖上的聲音。
寒柳院再度歸於令人心慌的寂靜之中。
“喝了還是扔了,隨你。”
他的目光落在床邊的藥碗上,腦海中回蕩著西樓公主這句話,指節因為用力緊攥而發白。
不知等了多久,直到這碗藥上飄的熱氣不再蒸騰,直到藥碗徹底涼了下來,吳覆終於端起藥碗。
這一次卻沒有扔出去,而是仰脖,一飲而儘。
她說得對。
他要活著。
而且不能這樣病體支離地、苟延殘喘地活著。
他要變得更有力量、更加強壯,才能將過往所受的折辱,一一報複回去。
【黑化值降低1%。當前黑化值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