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日新雨晴。
碧空如洗,剔透得宛若一塊寶石。
清晨的成賢街早已車水馬龍,京都國子監門前仍一片靜謐,直到響起一陣雜遝的腳步聲。
“到了,都仔細跟上,莫要掉隊。”
逯青荻跟在一眾垂首不語的民婦後頭,在陽光下仰起了臉,直盯著鬥匾上“國子監”三個燙金大字,橫眉冷目。
自從妹妹被人販子拐走,至今已整整七日。
出事當天,逯青荻立馬就報了官。奈何官府無能,直到第五天才抓到犯人。
人是抓到了,可妹妹卻早已被發賣。
根據人販的口供,隻知買主是國子監的一名學生,姓韋,身高不足五尺,體型稍胖。
想要在國子監讀書,要麼是高官子孫,要麼是由學政考取的貢舉生,再不濟,捐些銀兩也是夠格的。
逯青荻無錢無勢,還是一介女流,根本跨不進國子監的門檻。
直到昨日,偶然打聽到國子監最近在招新廚役,她這才轉愁為喜。
按《大殷律》,京都國子監的廚役,或從麗安、嘉寧兩縣民戶內僉撥,或由其所屬府州縣中受笞杖徒流的罪囚充任。
於是,今日一大早,她便迫不及待地登了記,隨嘉寧縣逯家村的村民們一起長途跋涉,被帶到了京都。
唯有此法,方能混入國子監,揪出那韋姓狗賊,救回妹妹。
逯青荻咬著唇,眼神堅定。
既是教出這般無恥敗類來,這勞什子國子監,隻怕也是吃人的魔窟!
一想到這,逯青荻恨得攥緊拳頭,指甲隨之悄悄變長變尖了許多,一點點掐進手心的肉裡。
沒有人知曉,她其實是一隻純種的狼妖。
父親漱元淩蒼,曾是叱吒妖界的一代妖皇。
彼時,她貴為帝姬,驕傲,任性,輕狂,直到一百年前,紫翼蝠王發動叛亂,將爹娘囚禁於暗無天日的水牢,逼得她妖術儘失,隻能潰逃凡界。
從此淪落人間,流浪天涯。
同族裡其它妖怪一般,她擁有一雙幽藍色的眸,眼瞼下若隱若現地浮動著一抹淡紫色的陰影——隻是在太陽的照射下沒有那麼明顯罷了。
除此之外,相貌便與普通人類無異。
“嘎吱”
沉重的朱門半啟,逯青荻麵無表情地邁過高高的門檻,落在了隊伍最後頭。
那些村婦都離她遠遠的,有人交頭接耳,在嘀咕著什麼,時不時還回頭看向逯青荻。
不用湊上去聽,也知道她們議論的隻有以前那些事兒。
自從村子裡的樵夫逯老三把她從山林帶回家,那戶人家便開始厄運不斷。
先是五年前逯老三和妻子雙雙慘死,經仵作鑒定是被惡狼咬死,現如今小女兒也被拐走,下落不明。
這姑娘,忒邪門!
一陣揪心的痛襲來,逯青荻捂著胸口,感到有些氣短。
正是上課的時間,書聲琅琅,和煦微風拂麵而來,竟有一絲清爽愜意。
逯青荻呼出一口濁氣,加快了步伐。
從集賢門而入,過了太學門,到了琉璃牌樓。
牌樓後的辟雍,重簷黃瓦攢尖頂,富麗堂皇,專供皇帝視學所用。
沿著圓形水池,穿過漢白玉石橋,就是彝倫堂。
麵闊七間進深三間,堂前有靈台,靈台東南角立有一座日晷,東西兩側是學子們上課的六堂。
彝倫堂東西廂分彆是祭酒和司業的辦公處,東廂房外有十八號舍,是學子們的住所。最北端是繩愆廳,北麵拐角處是茅廁。
西廂房最北端是博士廳,南麵是鐘樓,西麵是射圃,東麵拐角有藥房,東北角一塊則是大飯堂、典籍廳、典簿廳以及掌饌廳。
國子監不愧為大殷王朝最高學府,饒是這幾百年看慣了妖界繁華,逯青荻也不由得左右環顧起來。
其他人都是些凡夫俗子、鄉野村夫,自然也是十分好奇的,就連那幾個長舌婦也把話題轉向了此間風景。
直到被帶進掌饌廳內,大家才收回視線,嘀咕聲也戛然而止。
“韓大人,嘉寧縣二十九名民戶已帶到。”領頭的一進去,就弓著腰向正在座位上喝茶的中年男人拱了拱手。
“有勞。”男人放下手中的茶盅,緩緩起身,腆著圓滾滾的肚子,踱到逯青荻等人麵前。
這人,正是國子監的掌饌韓勵。
掌饌專司國子監全體師生飲食,並負責廚役的工作。俸祿少,但有油水可撈。
韓勵原隻是飯堂後廚的一名膳夫,因燒得一手好菜,又慣會阿諛奉承,深得監丞的歡心。
自從前任老掌饌病逝後,便被提擢上位,頂了這個肥缺。
“人都齊了,現在開始點名!”韓勵板著張長臉,環視一圈,接過屬下遞來的花名冊,煞有介事地甩了甩袖子。
明明隻是個九品的芝麻官,卻擺出一品大員的架子來,趾高氣揚。
逯青荻不由得嗤之以鼻,半邊身子倚靠在門柱上,閉目養神。
“鄭友福”
“鄭友乾”
……
很快就輪到逯家村:
“逯馮氏”
“逯高氏”
“逯曾氏”
“逯紫蘇!”
等韓勵叫到這個名字時,逯家村的幾名村婦明顯愣了一下。
“到!”
逯青荻睜眼,眸中的寒芒一閃而過,朗聲應了。
紫蘇是妹妹的名字。
六年前,她法術儘失、身負重傷,昏倒在山林,被好心的逯老三帶回家收留,當親閨女一般養著。
她本名漱元荻,為了方便日後在凡世生存,便隱了原姓,取一“荻”字,冠以逯姓,中間再添上自己平生最愛的顏色——青。
如此,就成了她現在的名字。
因她來曆不明,恐生事端,逯老三也就瞞著裡正沒有替她向鄉裡申報戶籍。
不得已,逯青荻隻能暫時冒了妹妹的名籍前來應役。
韓勵循聲望向逯青荻,或許是見她姿色不凡,又或許是被她眼神裡的那股淩厲所震,居然半張著嘴,呆站在原地。
“韓大人?”逯青荻昂起頭,毫不客氣地瞪了他一眼。
韓勵這才回過神來,連忙乾咳一聲,瞟向其他人道:“既已來齊,且隨本官前去飯堂,安排各位的工作。”
這丫頭,看起來不太好惹啊。
韓勵這般想著,低頭看了一眼名冊,暗暗記住了這個名字。
……
眾人魚貫而出,逯青荻依舊走在最後,肚裡盤算著有何法子能夠最快找到那個姓韋的家夥。
國子監有上千名學生,隻尋一人,不啻於大海撈針,絕非易事。
正當她琢磨計策之時,飯堂裡頭突然傳來一陣鍋碗瓢盆摔在地上的巨大聲響,以及男子連珠炮似的怒罵。
韓勵嚇了一跳,三步並作兩步地匆匆趕了過去。
“噯喲!韋少爺您這是怎麼了?”
“怎麼了?還好意思問!你看看你們掌饌廳煮的都是些什麼玩意,難吃死了,把我們當豬養啊?小心老子揍扁你!”
逯青荻一進門,就看到有個十六七歲的男子,正指著韓勵的鼻子破口大罵。
旁邊幾個廚子癱倒在地,嚇得瑟瑟發抖,不知所措。
“恕罪恕罪!韋少爺您消消氣,何必跟廚子們一般見識,他們有幾個是新招的,還不清楚您的胃口。”
韓勵一臉賠笑,抹了一把滿麵的唾沫星子,點頭哈腰道:“稍後我再親自下廚,給您做幾盤您愛吃的菜,再叫人送過去。您看怎麼樣?”
“這還差不多!算你識相。”男子冷笑,拍了一下韓勵的肩膀,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臨走前,還不忘回頭囑咐:“對了,多放點肥肉。還有,本爺不吃蒜,若是挑出半粒蒜頭,看老子怎麼收拾你!”男子說完,揚了揚手中醋缽大的拳頭。
“明白,明白!”麵對男子的威脅,韓勵立馬就慫了。
卑躬屈膝的模樣,完全沒了起初的氣勢。
經過逯青荻身邊時,男子淡淡地撇了她一眼,大搖大擺地走出後廚。
逯青荻眼皮微跳,定睛打量了一下男子的背影。
身高不足五尺,體型微胖。剛才聽韓勵稱呼他韋少爺來著。
韋?
特征完全符合!
逯青荻大驚,眉梢一挑,正想跟上去。
“嘿!你要乾嘛去!”剛轉個身,就被韓勵一聲厲喝叫住了。
“解個手。”逯青荻懶得搭理,她現在隻想衝過去抓住那個韋少爺,逼問出妹妹的下落來。
“攔住她!”
逯青荻見那人越走越遠,心急如焚,拔腿去追,還沒跑出幾步,就被韓勵的幾個手下擋住了去路。
“彆動我!”
她拚命反抗,怎奈雙拳難敵四手,很快就被掣住,像小雞仔似的被拎到韓勵麵前。
“你這丫頭,委實不懂規矩!”韓勵滿臉不悅地盯著逯青荻,鼻孔裡哼了一聲。
似乎是為了把適才丟的麵子重新拾回來,當眾樹立威信,便大聲命令道:“聽著,今日你哪也不許去,把這裡打掃乾淨再說,否則,我有權將你即刻逐出國子監!”
逯青荻聽了這話,隻好乖乖服軟。
雖有不甘,但為了妹妹,也隻能先忍一時。
韓勵給新來的廚役安排好各自事務後,吩咐幾個雜工和逯青荻一起清掃被打翻的食材和滿地的碎碗,另派了兩名大漢守在門口監督。
“請問,剛才那韋少爺是何許人也?竟然如此囂張跋扈,連韓掌饌也不放在眼裡。”逯青荻趁著乾活的間隙,與旁邊幫忙的雜工搭起話來。
“聽說他是詹事府韋詹事之子。這個人,哎,經常嫌我們做的飯菜不合他口味,隔三差五的就來飯堂找茬鬨事。繩愆廳倒也罰過幾回,還不是老樣子。”
雜工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他可是學生裡麵出了名的刺頭,好勇鬥狠,橫行霸道,除了祭酒大人的長子尚公子以外,整個國子監隻怕再沒有第二個人敢得罪。”
另一個雜工也湊上來補充了幾句,好心提醒道:“小姑娘,你平時沒事最好離他遠一點,免得惹火上身。”
“是啊是啊!”
“多謝。”逯青荻微微頷首,又問道:“祭酒大人,如今可在國子監?”
“不在。據說是前兩天到禮部奉旨引見新入職的教官去了。”
逯青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繼續忙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