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破曉,西津橋外,兩名小廝一推一拉著小車,停在河邊。
“哎,還是大戶人家豪橫,這碰不得的東西拿去喂河神了。”
兩人熟練地一人拽著一角,合力將麻袋扔進河裡。
另一人聽了,從鼻子裡哼出熱氣,“可不是嘛。”
這一車總共有五六包大麻袋,眼看就要到底下了,其中一人偷摸覷了眼周圍,確定沒什麼人,佯作無事般:“快,扔完回去睡覺。”
“得嘞!哎……”那人拽起麻袋,隱約覺得和其他的手感不太一樣,動作也停住了,“這是什麼東西?”
在他要拿手去碰之際,另一人猛地舉起石頭砸在他後腦勺上,他捂著腦袋沒來得及表達完震驚,就軟倒在一旁。
小廝扔掉石頭,臉上的狠厲之色尚未散儘,蹲下身去拍了拍不知死活的人的臉:“哎,咱們乾這個的,本來就不該多疑,回頭哥哥多給你燒點,黃泉路上走痛快點。”
他站起身在兩手上呸了呸,托住他的腰狠狠一甩,踹了一腳,看著無知無覺的人順著土坡滾進河裡,濺起不大不小的水花。
“好嘞!”他回過身來,去拽那個麻袋,麻袋扭動起來,還伴著女子微弱的泣音。
“彆怪我,要怪,就怪小姐你命不好。”他走到車把前,抬起把手把麻袋抖落下去,看著麻袋滾了幾圈落入河中。
四野歸於寂靜。
……
乾昭營平日無事,大多在演武場或者騎射場各練其是。
近日因著庫勒王子前來,裡裡外外戒嚴不少,皇上降旨至乾昭,楚帥昨日便帶著幾名副將去城裡布兵,又有各處的交涉。
恰巧昨日秦遙不在,把章丘生抓去了,否則還真不一定能抽身。
他坐在十字街口的茶棚裡,帶著鬥笠披著蓑衣,恍若進城賣柴的農人。
手裡的茶續了一杯又一杯,這種落腳的茶棚裡用的要麼是過季的大茶葉,要麼是當季的茶末子,旁邊的大哥一麵喝一麵呸聲,秦遙抿了抿吞下去,喝了一嘴的苦味。
“久等啦老秦。”瞿忘淵繞到他身前坐下,直接拎著茶壺澆了一口,不知道會有多少茶末。
果不其然,他歪過身去咳嗆起來,眼前遞來一方素色手帕。
“咳咳咳……多謝。”
“不必。”
瞿忘淵打量著他這身打扮,明白他是不想被人認出來。拿著手帕擦了擦嘴角,揣進了自己衣襟裡,抬頭就對上秦遙審視的目光。
“乾嘛?又不是大姑娘,還不讓拿?再說我都用過了。”他捂著衣襟寶貝得緊,理直氣壯道。
秦遙能穿私服時總會被章家叫去蹭上幾頓飯,章家女孩兒多,因此他也會在身上揣些手帕以備不時之需。
他收回目光,淡淡道:“沒什麼。”
“走吧,今日時間緊任務重。”瞿忘淵屈指彈了一下他的鬥笠,走在前麵。
秦遙放了幾個銅板,起身跟上。
待秦遙走到他身邊,他回身意味不明地望了一眼,笑道:“將軍的小尾巴夠多的啊。”
“……知道就走快點。”
瞿忘淵歎了口氣,一閃身進了左邊的巷子:“彆丟嘍~”
每每跟在瞿忘淵身後,都會感歎他對這座城的了如指掌。大部分人醉心求權求財,能認得自家門前的三分地就不錯了,對布局如此了解的,除了構造的匠師,就是彆有用心的“謀士”了。
如此說來,人活著就得算計點什麼,大家各有所謀。
秦遙想起那片草長鶯飛,黃發垂髫的“安樂居”……三代而謀,當真是一筆一劃頂天立地的“人”字。
他看著瞿忘淵翻飛的衣袂,身體自覺跟上,腦中是李宸皇袍加身的模樣,然後呢?
他又該謀些什麼呢?
幾乎是瞬間,他就尋到了答案——他要鐘世吟回來。
太子終究是太子,他有自己的家與國,秦遙不想孑然一身,也不要阿姐孤身在外。
記得也好不記得也罷,眼前人才是最重要的。
他的一腔“抱負”沒來得及長出一口氣,瞿忘淵停下腳步,他一時不察生生撞上,聽瞿忘淵笑著扶他:“怎麼還分神啊,這麼點路程能想什麼?”
“……無事。”他一抬眼,看著“萬花樓”發愣。
門口攬客的花女笑吟吟地走來,香風撲鼻:“兩位官人好俊朗,菱娘泡茶的手藝不錯,進來歇一歇腳吧。”
秦遙應付著伸來的纖手玉臂,咬著槽牙擠出一句:“這就是你說的‘要事’?”
“人生苦短嘛。”瞿忘淵欣賞了一會兒他手足無措的羞澀樣,才替他解了圍,攬著他熟門熟路地走了進去。
秦遙一站直,就有狂蜂浪蝶要撲來,頭上的鬥笠早就不知所蹤,身上的蓑衣也早被扒了個乾淨,隻好大鳥依人地歪在瞿忘淵臂彎裡,漲紅臉道:“你最好是有大魚,不然我就把你當條魚辦了!”
瞿忘淵一進了大門就跟換了個人似的,“入鄉隨俗”地騷氣起來,說話也油腔滑調的:“喲,心肝要辦我?那敢情好,擇日不如撞日,我看現在的時辰就挺好,心肝可彆嫌我心急,走著~”說完立在一扇門前,將秦遙往門裡一推,回身帶上門。
“你……”
秦遙被他摁在懷裡,沒聽到他在嗡嗡些什麼,一抬頭就看到桌邊坐了個女人,舉手投足隻有一番氣韻。
“沄姐。”瞿忘淵喚了一聲。
“嗯,來了,”女人上上下下把秦遙打量了一通,對著瞿忘淵問道:“這就是你搬的救兵?”
言語間似是不大滿意,秦遙連狀況都沒摸清楚,也顧不得彆人的挑剔,等著瞿忘淵解釋。
瞿忘淵一撩衣袍坐在女人身前,“彆啊沄姐,雖然他看著跟個小白臉似的,但可靠譜了。”
秦遙:“……你才像小白臉。”
女人繃著的臉鬆快了些,“噗嗤”一笑,點了點瞿忘淵的腦袋:“行了,那誰估計後天就到京城了,今天必須把人拿住,以防節外生枝。”她指著裡間榻上的華服:“去換衣服。”
瞿忘淵看看自己又看看明顯在憋氣的秦遙,思索道:“你眉眼漂亮些,我裝得像些,咱倆誰換姑娘的衣服合適?”
“為什麼……”秦遙眉頭一皺,話未說完就被沄娘打斷道:“都去換。”
兩人麵麵相覷,瞿忘淵含羞帶怯地拽著他的衣領,嗔了他一眼:“官人,快進來我幫你換。”
麵無表情的秦遙被拽著去了裡間。
一套青一套藍,瞿忘淵挑了青色的抖開,手卻不老實地落在秦遙腰間,“這個顏色襯你。”
秦遙一巴掌拍掉他的手,自己拿著招呼起來,垂頭道:“轉過去。”
瞿忘淵收起一臉的賊眉鼠眼,老老實實拿起自己那套轉過身去。
秦遙:“是豫王的人?”
太子監國,朝野上下一片叫好聲,就算大家心知肚明這其中有水分,也擋不住有人眼紅。
元康帝嬪妃寥寥,子嗣不多,還多有夭折,算來算去也就是太子李宸,豫王李延,平王李承,四公主李泉。
平王是個醉心修道的主兒,早早被皇帝打發到綽州眼不見心不煩。四公主自請和親,遠遠跑到了庫勒,也就是此番前來的庫勒王妃,與王子同行。
再一來,就剩下豫王李延了。
外人大概不知,隻當是皇儲爭端,凡人跟著遭殃,但秦遙自小在深宮伴讀……
當年定下的太子本是豫王。
因此豫王不可能不恨,這些年也沒少給李宸穿小鞋,可惜李宸羽翼漸長,事到如今,隻怕是連穿小鞋也不能了。
所以未必不會魚死網破,在庫勒王子來朝的事上作文章。
秦遙綁帶的手慢下來,忍不住回頭看了瞿忘淵一眼,麵色複雜。
“是,看來有些事沒戳破,也都心知肚明哎哎哎你怎麼偷看人家!!!”他頗為羞澀地攏上外衫,嗔怪地飛了秦遙一眼。
秦遙懶得理他,都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大概是因為熟了就容易散德性。
“那我們現在豈不是打草驚蛇?”秦遙沒明白這一身男扮女裝的用途在哪,依言穿好了青衫藕裙,發髻還高束著,斂眉沉思。
瞿忘淵剛才扣錯了排扣,搗鼓半天總算弄好了,入目便是秦遙合身不合神的打扮,他偏過頭去又轉過身來,一步步走到秦遙麵前抬手抽出他的發簪,黑發散下,露出一張不明所以的臉。
“打草驚蛇,才能引蛇出洞。”
要在兩日之內把這顆毒瘤拔掉,穩中求勝是來不及了,隻好兵行險招,秦遙滿腦子都是變故的場麵,不由得憂心忡忡道:“萬一……”
瞿忘淵推著他往外走,把後路說得混賬極了:“萬一失手了就跑遠一點,免得濺一身血。”
秦遙:“……”
沄娘不在房中,另行安排了兩個小姑娘來給他們梳妝。
姑娘們看到這兩個人高馬大的假姑娘,捂嘴笑開了,偏生瞿忘淵還齜牙咧嘴地逗她們,更是笑得停不下來。
秦遙一拱手:“有勞了。”
那兩位姑娘對視一眼,很快忙將起來,一雙手在臉上翻來飛去,靈巧得緊。
再睜眼,鏡中人已是換了麵容,男性特征的地方被修飾得天衣無縫,還替他們調整了一番衣飾,無論近看遠看的,都像是骨架大些的俏姑娘。
瞿忘淵更是捧鏡自照個不停,嘴裡直嚷著“不可方物!簡直是不可方物!”
一轉眼看到秦遙,愣神片刻執起他的手:“官人,你就娶了我吧,我娶你也行。”
他身後的姑娘笑著拍開豬蹄,“行了,這兒可不是讓你來找媳婦的,那姓莫的不是中原人,脾性古怪得緊,你們且小心了。”
這回豫王是鐵了心要給李宸下絆子,找了關外的殺手早早埋伏,連自己姐夫都能下手,要的就是兩邦之誼危在旦夕,太子監國的檔口出了事,李宸難辭其咎。
行軍之人軍紀嚴明,與守城軍不同,平日與煙花之地幾乎沒什麼交集。進門時秦遙還不知這鶯聲燕語的萬花樓裡能有什麼大魚,一番折騰下來倒是明白不少——
元康帝治下煙花之地大不如前朝,無論是誰都不敢在明麵上大搖大擺地來,更遑論登記在冊隨意清點,比起客棧或者其他落腳點,這兒更隱蔽,消息也更靈通。
“一會兒你隻需要看著,然後等我給你遞眼色破窗而出,記好了,”瞿忘淵撫了撫鬢角,捏著嗓子活靈活現道:“我們是庫勒王妃的丫鬟前來試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