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任千頤斬獲《會有一束光》第一名，傅棠玉第二，文敬拿了個第六。

從那開始，文敬仿佛變了一個人，隔三差五就自薦做“情緒的垃圾桶”，關鍵是這垃圾桶還不對外開放，隻對梁句北，煩得梁句北大呼救命。

“澤塔，我再說最後一遍，我沒有煩惱，生活很正常！”

“是人就會有煩惱，要不你再想想？”文敬步步緊逼。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麼？”

“自從發了表演視頻後，我和母父的關係緩和了許多，雖然還是能感受到隔閡，但……”

“打住！”梁句北總算聽出來了。“你想讓我去修複我和我母父的關係？”

“有問題嗎？”文敬反問。

梁句北將文敬拖到無人的角落。“我說過的，如果沙盒結束後你想活下去，我會祝福你，但我不會改變我的想法。你不用覺得愧疚。”

“不是，什麼活不活死不死的？”被戳穿的文敬快速反駁，他知道梁句北現在更偏向死亡，要是強行掰正隻會起反效果，於是換了話術。“我的意思是，既然我們都有第二次機會，哪怕這是虛構的世界，你也應該和你母父好好相處、彌補遺憾，就像你鼓勵我去演唱那首歌一樣，就當給自己一個圓滿的結束。至於七月一日你想怎麼做，我才不會管。”

“可，我和我的虛擬母父很好啊！”梁句北問號臉。

“哪裡好了？彆以為我不知道。”文敬不留情麵道破真相。“有時你媽打了好幾通電話你都裝看不到，幾個小時後才回複。還有你爸，他給你發的微信，有時你一天才回。這叫好嗎？”

梁句北一時語塞，幾分鐘後才答：“我爸，是因為我知道他不需要我也可以過得很好，他那麼會打算的一個人隨時就能展開新生活。我媽……我過不去心裡那道坎。一開始見到媽媽我很開心，可是她是假的，我對她越好就越覺得對不起真正的媽媽……對她好我很難受，對她差我也很難受。我不知道，煩死了！”

終於發揮情緒垃圾桶功效的文敬散發著智慧光芒，狡猾地引導迷途羔羊走上光明路：“對這個假媽媽來說，你是真的。”

“假爸爸也是。如果五個月後你選擇死亡，此刻你和她們的相處就會成為她們對你的最後記憶。五個月後沙盒還會不會繼續運轉，這些人又何去何從，我們都不知道。你不用對她們特彆好，但是我知道，無論是真是假，你的母父都是世上最愛你的人。如果她們知道這是你的最後一段路而她們沒能好好陪你，她們一定會很傷心。你和我都體會過那種傷心，你知道的。

“相信我，對她們好，你自己也會舒服一些。”

文敬明裡暗裡慫恿梁句北與母父修補關係，是因為一小部分的他希望梁句北可以重拾活著的信心，在沙盒結束之時做出相反的決定，不再墮入地獄，而是重回現實。一大部分的他則是希望，如果梁句北最後依然選擇死亡，起碼這是她在認認真真度過五個月、誠心誠意與母父親友相處後還堅持的決定。

他不忍心梁句北可能屬意的結局，可如果那是未來的梁句北最想要的解脫，他會隱藏所有心緒和臆想，珍重地送她最後一程。

晚飯過後，梁耀琦在沙發看新聞，偶爾吐槽：“《北鄄連續八周無雨，究竟是人為還是天譴？》這哪個大聰明想出來的標題？”

又翻了一頁。

“嗬嗬！這家夥，果真有錢能使鬼推磨，要是真相真如報導那樣就好了。”

與宋岩分居後，梁耀琦在報社夜間部找了份工作，親身接觸過某些“名人”。有些人名副其實，有些人嘛……德不配位，她每次在新聞見到那幾張臉就會瘋狂吐槽。

在飯桌做作業的梁句北，耳邊忽然響起文敬的話：“對這個假媽媽來說，你是真的。”

魔音貫耳！

卻也一語驚醒夢中人。

是啊，假媽媽何錯之有？她又不是創建沙盒、拽梁句北進來的人，而且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假的。

想通一切的梁句北跑去廚房切好橙，端出來與梁耀琦一起享用。

兩母女嗦橙嗦得滋滋響，梁句北像打開話匣子一樣告訴梁耀琦關於《會有一束光》的活動，以及她的朋友們是如何發光發熱的，但省去了文敬帶她逃離禮堂去草坪擁抱那段。

梁耀琦津津有味地聽著，內心感慨她們母女二人好久沒有這樣聊過了。女兒前幾天說話句句帶刺，今晚開懷了不少，很好很好。

到了上班的點，縱然梁耀琦很想留下，但也隻能搓搓梁句北的腦袋，不舍地結束嗦橙茶話會。

上班，萬惡的上班。

*

三月三十一日，距離去異空間彙報工作倒數七小時。

梁句北和梁耀琦大吵了一架，因為一頓晚餐。

昨天梁耀琦突發奇想，提議今天的晚餐去梁句北最愛的西餐廳。可就在今天下午，梁耀琦臨時拉倒，改成周末才去。

晚餐時，梁耀琦炒了兩盤麵，加料豐盛，好像這樣就能彌補她的食言。

梁句北無精打采地吃著，渾身寫著不開心。梁耀琦追問緣由，一來一回雙方語氣越來越衝。

“我沒說不去，是改成周末才去，今天太忙了。”

“你昨天說要去，我就從昨天期待到今天了。”

“是我不對，我們周末去，好嗎？”

“不用了。”

“為什麼？”

“我不想去了，周末也不想，反正那裡也沒什麼好吃的。”

“你不是很喜歡那間店嗎？”

“不喜歡了。”

“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

“懂了。你今天就非得吃到那頓西餐，是不是？”

“沒有，我都說了我不想去，不想去！”

“行，不去就不去！”

隨之而來的是一段平靜的沉默。梁句北嚼著麵，越嚼越不是滋味。

“第一，這主意是你主動提起的，不是我。第二，你說不去就不去，一個人做完全部決定，完全沒問過我。第三，我不是非得吃西餐！我吃炒麵炒飯還是任何食物都沒問題，可是是你先提議今天去吃西餐的，你主動建立了契約，結果反悔的也是你！”

“好，我現在帶你去！走，現在出門！”

“我不要。”

“現在又不要了？”

“嗯，不要了。”

“既然不要，還在那生氣、擺臭臉給誰看？”

“我期待了一整天，希望落空不開心，不可以嗎？難道我就沒有生氣的權利嗎？再來，我生悶氣歸生悶氣，我也沒有說難聽的話給你聽啊，從頭到尾都是你先問我的。”

“好好好，都是我的錯！我錯到完！”

“我沒……”

“你不用說了，都是我的錯，我不會教，我錯到完，我什麼都做不好，怪我吧。”

“我……”

“我上班了。”

這場架的最後，以梁耀琦滿懷委屈，梁句北滿懷愧疚結束。

*

整夜，梁句北難以入睡，乾脆枕著毛絨玩偶的肚皮給文敬發消息。

North：彆忘了我上次提的事！

勸企鵝鬼放她們早點離開沙盒。

文敬看了眼進度可憐的《救貓行動》文檔。

JING：你還是彆抱太大希望。

梁句北不以為意，岔開話題。

North：這是我們第一次下地獄彙報工作，你猜我們要怎麼下去？召喚型？人間蒸發型？昏迷後意識進入型？【疑惑】

JING：會不會和上次一樣，慢慢……死亡型？

“死亡”二字升騰起悲涼的情緒，梁句北忽然沒了興致。

North：先不聊了。

梁句北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走進梁耀琦的房間，或許是因為要走了，而她們的收場不儘人意。在她離開之後，這個世界的梁耀琦還會繼續生活下去嗎？

梳妝台上是她們一家三口的合影，梁耀琦沒有撕掉宋岩的那一半，就這麼留著。

梁句北的手指剛碰到相框，台麵的平板屏幕跳出一條微信消息，顯示來自西餐廳。

甜房子家庭式西餐：姐，抱歉！！！現在才回。周六晚上六點有空位，你看時間OK嗎？

平板是梁耀琦的，梁句北不想窺探她的隱私，又按捺不住好奇想看梁耀琦的回複。

其實，梁句北猜得到。

對媽媽來說，答案隻有一個。

梁句北解鎖平板，看到梁耀琦秒回。

奇光刅：可以。

甜房子家庭式西餐：好咧姐，幫你預訂好了。我給你安排了裡麵的卡座，當補償今天的失誤。

奇光刅：啊，沒關係的。

奇光刅：謝了。

補償失誤？什麼意思？

梁句北往上翻聊天記錄，原來七個小時前甜房子西餐廳發了四條消息。

甜房子家庭式西餐：【圖片】

甜房子家庭式西餐：姐，我看到梁先生了【偷笑】之前隻預訂和閨女兩個人是想送驚喜嗎？【玫瑰】

甜房子家庭式西餐：我給姐一家換了張大桌子，保證坐得舒舒服服的哈！！！

五分鐘後。

甜房子家庭式西餐：不好意思，姐，是我多嘴了。【雙手合十】宋男士改成外帶離開了。

半小時後，梁耀琦回複。

奇光刅：老板，我今天有事。可以把預訂換成周六晚嗎？

甜房子家庭式西餐：姐，我一會兒替你看看哈【玫瑰】這會高峰期。

奇光刅：好。

梁句北點開那張圖片，圖片裡宋岩正在看菜單。

原來是這樣。

媽媽不想去餐廳，是因為不想見到爸爸。

她為什麼不說？寧願讓梁句北怪她出爾反爾。

3月31日23:59:00。

距離進入沙盒世界倒數一分鐘，梁句北匆忙撥打梁耀琦的號碼。

她想告訴媽媽：

可以不要那麼倔嗎？

可以不要假裝刀槍不入嗎？

哪怕麵對我你都無法說真話，我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為什麼會這麼失敗？

很累吧？

一定很辛苦吧。

媽媽。

你可以向我示弱。

你知道我也會願意給你的，對嗎？

你知道的吧？

我的答案，從來也隻有一個。

梁句北難過起來，兩個世界，她都是如此差勁的女兒。

23:59:59，通話中有規律的“嘀嘀”聲驟停，整個世界在這一秒被吸掉所有聲音，宛如靜止一般。

梁句北似有所悟跑到陽台，驚見車輛停滯飛馳、行人頓住腳步、小孩定格大笑、食物封印香氣、雲朵中斷漂流。

她們都猜錯了。

下地獄的方式，不是通過被召喚、人間蒸發、昏迷後意識進入，或慢慢死亡。

是草不彎腰，葉不凋落。

時間凝固，世界打烊。

梁句北掉淚，為來不及對梁耀琦說的道歉。

眼前一黑。

企鵝鬼強大的力量包裹起她，使她無法睜眼，卻保持絕對的清醒。

深不可測的力量帶著她緩慢穿過深不可測的膜。梁句北隱隱感覺到，膜多了一絲危險氣息，似乎和企鵝鬼的力量源自不同的勢力。

她窩在企鵝鬼打造的安全屋之中，一點點前進，也多了思考的時間。

她還不能走，得回去和梁耀琦道歉。

終於，梁句北穿過漫長的未知，再次感受到空氣的流動。

她張眼，身側的文敬也剛剛蘇醒。

異空間的參天孤樹仿佛喜極而泣，簌簌抖落幾片葉子，歡迎久違的客人。

“這裡的落葉也太多了。”梁句北暗自嘀咕。

身穿企鵝玩偶服的鬼大人於王座之上閉目養神，收複著穿膜時泄出的力量。

梁句北趁機拉文敬開了個組會。

她暫時不想離開沙盒了，可並不確定文敬是否和她一樣。如果文敬想走，她總不能強迫彆人跟著她，所以想先聽一聽他的真實想法。“你覺得我們說服她的勝算大嗎？”

文敬歎息：“不大。”

他直視她的眼睛。“我會留下。如果你想走，我和你一起說服她。”

梁句北一頓。“你想留下？”

“不是想不想，而是她肯不肯讓你走。”文敬無奈的神情下有收斂的歉疚。“無論你是去是留，我會儘全力助你達成。對不起，我……”

他始終羞於說出他想活下去。雖然梁句北說過不介意，可她們一人想活，一人想死，想活下去的他隻有一個辦法：在沙盒世界循規蹈矩生活五個月，五個月後重歸現實世界。

文敬無比希望梁句北選擇生路，可他有什麼資格左右她的決定？

他變卦就夠可恥了，還敢厚臉皮強她所難嗎？

梁句北不知他內心的諸多抓馬，隻是慶幸在這場組會中確認了文敬忠於內心的答案。

她也暫且不能走，至少得親口對這個世界的梁耀琦說一句對不起。

梁句北：“我也留下。我們好好查案，將凶手繩之以法。”

文敬愕然，從她眼裡看到失落和遺憾。

發生了什麼？她和媽媽吵架了？

雖然不解梁句北為何轉態，但文敬的心海沸騰。隻要多活一天，他就多一分可能去幫助她找到餘生活下去的希望。

“好！”

一旁，被無視很久的企鵝鬼翻了個白眼：“聊完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