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阿聊起了個大早,把報名表交了。
明園的信一向是鄒廣寄收到,阿聊走之前把張默衝的照片裝到一個袋子裡,托付鄒廣幫她寄了。結果回去一看,裝照片的袋子沒了,她寫的那兩張讀書筆記不見了。
“阿廣,讓你寄的東西寄了嗎?”阿聊喊問。
“寄了呀。”
這麼一看是寄錯了。
她看書從來都是狼吞虎咽,筆記什麼的從來不記,但是鬼使神差的,讀那本書時,她好巧不巧地拿起筆,想著隨便寫寫。
最後寫成一篇離題萬裡、東扯西湊的碎碎念,居然還被寄出去了。
阿聊苦笑了一下,又拿出一張紙,簡單跟張默衝解釋了一下為什麼寄了這個,然後拜托鄒廣再去跑一趟。
然後她就不想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入學考試,今天馮景跟她仔細介紹,入學考試考三門,國文代數和英文,三門考試滿分各一百分,隻要最後的總分超過220分就算合格。
阿聊的國文應該不成問題,算術在上學的時候也還湊活,隻有這英文,她上的學校並沒有教過,她自己也幾乎沒有接觸過。
馮景給了她一大堆書,說讓她好好準備。
阿聊先抽出一張國文卷子開始研究。作為國學大師的門生,阿聊即興作詩可以,做一份白話文的試題卻並不是很有信心。她研究了一遍題目,抽出一張卷子自測,準備做完拿給莊屏評評。
英文也等莊斂從學校回來了再請教,所以現在,阿聊翻開那本《中級代數》。
她已經吃了飯,喝飽了水,把盧燕濟可能用的一切準備好,又吩咐鄒廣不要叫她。
她要一心一意,心無旁騖地研究代數。
鄒廣這天恰好在明園留宿,半夜尿急起夜,迷迷糊糊地撒著尿,忽然看見阿聊那屋的燈還亮著。
他一邊恨自己撒尿舒服得要死,一邊感慨阿聊真是塊讀書的好料。
明天,明天一定要做些好吃的給阿聊補補。
阿聊這樣通宵念書,黑白顛倒的日子,一直持續了十五天。
第十六天,鄒廣實在看不下去了,晚上親自守在她房門處,把她的書都收了,盯著她上床睡覺。
阿聊不氣不惱,沒了書照樣閉目默背單詞,口中念念有詞的。
阿聊怎麼看不出來鄒廣抱臂著急,故意氣他,她慢吞吞的,吊著聲音形容他:“exasperated.(氣急敗壞的)”
鄒廣忍無可忍:“莊斂把你人都給教壞了!天天就知道嘮叨英語,看見桌子就是戴死可,看見書就是不可!跟神婆一樣!”
阿聊被他逗得“噗嗤”一笑,破功了。鄒廣看她也不裝那神神叨叨的樣子了,口氣也輕鬆了:
“不過,你說個‘漢色目’,你說。”
他這兩天看阿聊學英語的勢頭,自己也好奇,特地問過莊斂:“阿斂姐,我問你個東西。”
莊斂以為他好學,自然高興:“好呀,你問。”
“英俊,用洋文怎麼說?”
莊斂:……
阿聊掀起一隻眼睛看他,還想讓人誇他英俊呢,她才不呢。
“漢騷麼?騷的,騷的,沒人敢說不騷——”
“阿聊!”鄒廣氣得眉毛要倒立,“你立馬給我熄燈睡覺,睡不睡?!”
阿聊見他要過來拖她上去,立馬告饒:“這就去睡!”
距離入學考試還有一天的時候,阿聊的國文能考九十往上,英文和代數都勉強能夠到六十,有時候測一遍下來就差那麼幾分合格,鄒廣急得嘴邊長了一圈燎泡,反觀阿聊,她依舊如故,按著自己都節奏來,鄒廣覺得她甚至更穩了。
這天阿聊照舊在屋裡背英語,聽到鄒廣來敲門,下手時有些猶豫。
這段日子他能不打擾阿聊就不打擾,這會兒卻一反常態,阿聊問:“怎麼了?”
他猶猶豫豫的,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忽然有一道女聲:“阿聊,是我。”
梁領言的聲音。
阿聊忙打開門,看見梁領言,她嘴邊有血痕,眼角和臉頰上都有像是被人打出來的青黑印記,阿聊壓下驚訝:“進來說。”
說著給鄒廣送去一個眼神:師公知道嗎?
鄒廣輕搖頭,把門關嚴實出去了。
還沒等阿聊醞釀好怎麼問,梁領言一下傾身抱住她,聲音哽了:“阿聊。”
阿聊心疼不已,拍拍她:“我在呢。”
梁領言先是小聲哭著,阿聊也不問,就安安靜靜地給她遞紙。
大哭過後,她還是忍不住啜泣:
“阿聊,我離家出走了。”
“怎麼回事?”
“田世符,你知道嗎,上海萬田實業的田家的小兒子,他之前和我有婚約。”
“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家小門小戶的,他和我結親做什麼對不對?其實他們家是新貴,沒什麼底子,上海人都不大瞧得上他們。我祖父是朝廷大官,我父親是大學校長,雖然家裡都是窮書生,但人家覺得我們氣節好。”
“我小叔那年投資虧空,家裡元氣大傷,剛好田家知道了,就提出要娶梁家的女兒,要是我們答應了,這個空他們幫我們填。”
“原本說的是我小叔的女兒,結果那個田世符不知道為什麼又看上了我,我爹再不同意也拗不過我祖父,我那會兒太小,也不知道,稀裡糊塗地就被訂了親。”
“田世符大我六歲,不小了,家裡急著要他成親,最近催到我頭上來了,想讓我從中西女校退學,大學也不要念,直接嫁過去,田家好三年抱倆。”
“上次我從川沙回來以後,親自去找田世符,想跟他說開,我們不是一路人,強行結合隻能是悲劇,希望他能同意我們退婚。”
“然後呢?”
“他沒同意,威脅我不要太張揚,否則他直接進中西把我的書撕了。”
“我後來聯係了一位做律師的男性朋友,想問問退婚這方麵的問題。我和他在咖啡館談話不知道怎麼被田世符知道了,他就在我放學的路上堵我,大罵我‘私會外男’不要臉,假清高,說我要是還敢去上學,他打死我。”
“你跟你家裡說了嗎?”阿聊忙問。
“說了,我回家告訴我父親,他卻說,現在退親彆人不都覺得我們梁家忘恩負義嗎?所以他不同意,我說田世符不是好人,他卻不說話了,意思讓我忍忍。”
“那個時候我就看明白了,家裡幫不上我。”
“今天早上上學的路上,田世符突然出現,先把送我的司機堵嘴趕下車,又揪著我的頭發拖下去,狠狠地打我。”
梁領言說到這兒,掀起額角,露出一塊刺紅的空白頭皮。
阿聊想起第一次見她,她那又黑又亮的微卷發給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那麼漂亮的頭發,現在居然生生被人揪掉一塊兒,該多疼啊。
梁領言緩了過來,也不哭了,目光堅定許多:“我是一定要把這筆賬算回來,我準備去告他,證據能留的都留好了。”
阿聊看著她,想法卻有些不太一樣:“領言姐,我覺得,光靠法律可能不夠。”
梁領言有些茫然地看著她。
阿聊道:“你打算怎麼告他?故意傷人?萬一人家抵賴說你們早有婚約,鬨一點小矛盾而已,一化了之,怎麼辦?就算法院真的認定他故意打你,田家到時候花點錢,打點打點,他也就是被關個兩天而已,輕輕鬆鬆就出來了,出來了還要找你的麻煩。”
梁領言主意雖然堅定,但這會兒也生了猶疑:“阿聊……”
阿聊沉吟片刻,“你知道《新英報》嗎,上回我們這裡有一位叫羅顧月的,他丈夫為了錢差點害死她女兒,羅顧月過不下去要離婚,法院起初不同意,還是《新英報》幫了忙,大幅度科普婚姻法,指責法院判決不合理,最後輿情起了效果,法院最後改判決了。”
“你要是需要,我們就想辦法聯係她們,不過你要是不願意公開,我們就想彆的辦法……”
“我、我願意。”梁領言搶答。
阿聊點頭:“這是一個辦法,但我覺得似乎也不夠。”
梁領言握住她的手:“我爹那麼好麵子,要是知道我被打了一定要讓我把事情壓下去,因此我家是回不了了,這個樣子也沒法上學,所以阿聊……”
“我明白,你跟學校請個假,跟家裡說去你姨夫家住幾天,這兩天你就住在我們這裡,明天一早我跟師公說一聲,他不會不同意的。”
“阿聊,多謝你。”梁領言又要哭了。
“不過,我是準備一個人跟田世符對著乾的,你不要招惹他,得罪田家對你不好……”
阿聊直接打斷她:“還怕得罪他?我不僅要得罪他,我還要好好教訓他,我、我幫你揪腫他的舌頭,讓他跪在地上求饒卻叫不對人名,把‘梁’喊成‘娘’,一口一個娘啊娘啊……”
梁領言沒忍住,咧開嘴笑了,卻被嘴角的傷被扯痛,又倒吸一口涼氣,邊痛邊笑:“你呀,沒想到你嘴這麼毒呀?”
這麼一笑,沉重的心情也被拂去了三分。
“阿聊,聽說你要考南洋醫科大學預科?”
“嗯嗯,明天去參加入學考試。”
“這件事我一點兒沒幫上你……如今卻又來煩你,不行,你先準備考試,我的事情等你考完再說。”
梁領言起身,看見阿聊的書桌上果然攤開著許多書。
“我不麻煩你了,我親自去跟盧公解釋,再讓鄒廣給我找個地方睡,到你考試結束也不找你了,你先安心複習!”
阿聊甚至沒來得及解釋說沒事,梁領言卻唯恐多耽誤她一秒,惶恐地出去了。
——
阿聊的考試很順利。
頭一天夜裡入睡時,她想的還是怎麼幫梁領言,等到真的坐到考場上拿起筆,她卻能清除所有雜念,全神貫注地答題。
除了鄒廣早上逼她吃了兩個水煮雞蛋,她考試的時候胃裡有點兒頂得慌。
考試地點就在南洋醫科大學,三門連著考,一共三個半小時,等她答完出來的時候,看見鄒廣和梁領言一起在門外等著她。
一看見她,鄒廣跟見到從戰場上回來的親人一樣激動,衝梁領言直樂:“梁小姐梁小姐你看阿聊,我就知道她準行!”
他聲音特彆大,笑容又特彆誇張,在陸陸續續出考場的學生中引起不小關注,梁領言覺得有些難堪,阿聊卻大大方方地衝鄒廣笑,遠遠就回應他:
“多謝阿廣哥早上的兩個雞蛋呀!”
“這孩子,這會兒知道喊哥了。”鄒廣撓撓頭。
阿聊走近,對領言道:“你怎麼也來了呀。”
不是說好這兩天少出門。
梁領言圍著一張麵紗,心情看起來不錯:“來接未來的施醫生呀。”
這個時候,忽然有人喚:“梁領言?”
梁領言抬頭和他的視線交彙一瞬,立馬慌亂地低頭避過。
那個男生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目光寒氣逼人,阿聊立即擋過去:“你要乾什麼!”
那個人也自覺失態,把手鬆開。梁領言也小聲道:“阿聊,沒、沒事的。”
鄒廣和阿聊一齊護著梁領言,那個男生好似沒看見,隔著人問她,語氣又悲愴,又冷漠:“梁領言,你就是這麼照顧你自己的?”
鄒廣替梁領言回答:“她不想和你說話,請你走開。”
那個男生頓住了,好像被這句話刺到痛處了:“領言……”
梁領言不敢抬頭看他,低著頭拉阿聊:“我們回去吧。”
等到他們走了很遠,阿聊回頭,發現他還站在原地,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一動不動,像頭孤獨的困獸。
梁領言回去,恨自己把原本活潑的氣氛毀了,坐立不安,想跟阿聊解釋,幾次三番卻又開不了口。
阿聊則根本不操心彆人不想直接告訴她的事。她備考這段日子沒再在盧燕濟那兒寫字背書,這會兒已經勤快地準備研磨寫字了。
最後還是梁領言覺得自己如果做不到坦誠,那麼一開始就不要來麻煩阿聊,所以她主動去找阿聊。
“阿聊……”
“嗯?”阿聊剛好寫完最後一個字,擱筆看她。
“今天我們遇見的那個男,是之前我父親的司機的兒子,鄧弋逢。”
“我和他一起長大,關係很好,後來我父親覺得我和一個司機的兒子走太近了,就不讓我接觸他……還辭退了他父親。”
梁領言母親去世得很早,他父親梁誌仁續弦後便不大管她。當時家裡的老司機鄧平一家就住在梁家旁邊,鄧平和他妻子都對領言很好,小時候領言覺得家裡冷冰冰的,因此放學後經常不回家,直接就去鄧家吃飯,和鄧弋逢待在一起,做作業,一起玩。
有一回,梁領言的父親帶著第二任妻子和她所出的兩個孩子一起回了娘家,留梁領言一個人在家。那天晚上下著暴雨,鄧弋逢去梁家接領言過去吃飯,卻發現她一個人待在家裡,發著高燒,人都不清醒了。
他當時想也沒想,背起領言就往醫院跑,送到醫院醫生說再遲一刻都無力回天了。
原本是做了一件好事,田家卻怎麼知道了,問梁誌仁怎麼回事,梁誌仁覺得自己的女兒有婚約,卻還衣冠不整地被一個男人背著在街上走丟臉,於是大發雷霆,狠狠教訓了鄧平一頓。
後來梁誌仁漸漸疏遠鄧家,鄧平主動辭了職,鄧弋逢的小弟病了之後,他們便舉家遷回了浙江的老家。
“其實是因為我一直往鄧家跑,外麵傳言我繼母虐待我,她很生氣,讓我父親處理,我父親就隨便打發他們走了。後來我一直聯係他,一直跟他道歉,我父親發現了,威脅我說要是再和鄧弋逢接觸,他就彆想在上海順利讀書……我就再也不敢寫了,我知道我父親是個多執拗的人。阿聊,我們家對不起他們,真的……”
“我和他斷了來往後,過了一陣子他卻忽然跑來找我,見了麵不問彆的,隻問我以後想上哪個大學,我知道他是想和我一起讀大學,但是我一想起我父親那麼羞辱過他家,我就抬不起頭……我不想再連累他了,我跟他說不要再來找我,彆再糾纏我了。”
梁領言說到這裡又哭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因為收不到我的信,擔心我,坐了一整天車來看我,卻被我冷言冷語地諷刺……”
“阿聊,我不知道該怎麼麵對他……我太軟弱了.....”
她從小家境優渥,彆人坐都坐不起的黃包車卻被她嫌棄坐上風大,因此出門必定要坐小汽車。她胃口不好,家裡就專門雇一個老媽子操心她的飲食,她說要學跳舞,家裡就給她開辟一間舞蹈室,就連她自己精心打理的那一頭秀發,都有人在洗頭發的時候伺候她頭一遍用熱水,第二遍用涼水.....
她標榜要做新女性,也明知家裡不過是想把她培養成“女結婚員”,她一邊厭惡家裡的陳舊風氣,一邊又離不開家裡提供的優渥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