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照儀一隻手支著下巴,把眼睛翻了一翻,無奈地笑著,歎了口氣。
從紅亮亮翻騰著的鍋裡升起來的雲霧隔在她和毛書齊之間。
她索性坐到書齊這邊來,把手掩在嘴上,湊近了他,對他小聲嘀咕道,
“我那時候被他煩透了,我問他,你為什麼不去問另一個女同學問題呢,淨來問我。他居然還生氣了,反過來質問我,我為什麼不問她你不知道嗎?”
書齊看看她嘲弄的表情,很快笑起來,有點慌忙地把眼光從她臉上移開,幸而沒有讓她注意到。
他轉而望著隔壁桌過生日的那一家子,輕輕地說:
“不知道的以為他暗戀你,怕他問了其他人問題,你要吃醋。”
照儀推了推他,弄得皮質的卡座唧唧地響,
不認識他們倆的人,看到如此光景,會覺得這是男女朋友打情罵俏。
然而他們隻是最好的朋友,畢業於相同的中學,有相同的閱讀興趣,相同的價值觀,最重要的,有相同的性取向。
她說:“得了吧,我受不起。我哪兒夠格呢,人家天天怕這個人對他有意思,又怕那個人對他有想法,又天天說他前女友是北大的,他倆因為異地分手的時候,他多難過。”
“給你們家做女婿少他什麼,是人物配不上,還是門第配不上,是家私配不上還是…”
這句話書齊才說了三個字,照儀也跟著他齊聲說出來。
兩人齊刷刷笑起來。
這兩人每次見麵都要玩點紅樓梗,不玩不舒服。
“所以那女生真的喜歡他嘛?”書齊把聲音壓的很低。
“…我也不知道。但總之我不喜歡他的態度,他跟小組裡麵所有人有說有笑的,就是不跟她講話,不管那女生喜不喜歡他,他都夠讓人家難堪的了。退一萬步說,她就算真的喜歡他又怎樣呢,喜歡他就低他一等了?她也並沒乾什麼讓人討厭的事,乾嘛受他那個窩囊氣。”
照儀恨恨地繼續說道:
“我以為他出了一趟國就正常了呢,結果還是這麼不著調。他不說話你也就彆理他了。你彆怪我,我是迫不得已,上次我打哈哈打過去了,以為他把這事兒給忘了,結果他過了一個月居然還惦記著。”
照儀坐回對麵,開始在鍋裡攪動書齊剛剛才倒下去的鴨掌。
鴨掌不容易煮爛,可以先下鍋。
她一隻手抓著她那件醬黃色旗袍的袖子,防止火鍋氣味滲進去。
露出的那條手臂白皙豐滿,堪稱藕臂,由兩個分量感十足的鐲子點綴著,
一個玉製的,一個棕色木質的,後一個有淡淡的香氣。
他們父母那一輩的人,也許覺得大學生這樣的打扮稍顯老氣。
然而照儀自認本就不是長得年輕的類型,並不在意年齡感。
“你的麵子嘛,我怎麼能不給。”書齊眼見她沒有繼續剛剛那個話題的意思,鬆了口氣。
再多聊一會兒這個,她就要注意到他那種故作瀟灑的語調下麵藏著的無措了。
“明明是他要約人吃飯,結果還遲到…我真是服了。餓得要死。”
照儀訕訕地撂下筷子,撇撇嘴表示不滿,服務員過來問要不要加水,她立即恢複滿麵的笑容,說好,外加一聲精心修飾過的“謝謝”。
書齊突然想到那個傳言,法國末代皇後瑪麗安托瓦內特上斷頭台的時候,踩到了衛兵的腳,她對他說,對不起先生。
“他發消息說讓我們先吃著。”書齊看著手機說。
照儀沒說話,顯然是有點驚訝。
書齊趕緊補充道:“是在群聊裡。”
照儀看看手機,說了一句:哦。
書齊看看時間,八點一刻。
當時就不該點咖啡,他這樣想。
當年還在高中的時候,為了提神,書齊早上經常是拿一包速溶咖啡直接往嘴裡倒,再喝一口水咽下去,像吃板藍根衝劑一樣,那味道他至今難忘。
今天是他上大學以後第一次喝咖啡。
下午剛下了火車,他就又熟門熟路去搭地鐵。
每次來北京,花在地鐵上的時間總是比火車上的時間還多一倍。
下了地鐵往出站口走,通道兩邊的暗綠色大理石牆壁,嵌的都是千年古都的風景名勝,古跡遺址的宣傳照。
這些照片或攝於日出日落時分,或攝於夜晚,總之每幅看起來都像人跡罕至之處,都有大音希聲式的宏大靜謐的意境。
每一幅都充分印證著好看風景照的第一條件:人少。
事實是,人都被擠在畫框外麵,烏泱泱朝同一個方向行進。
大家都心知肚明,繼續走下去,雖然人不會變少,但至少地方會變大點。
北京地鐵的人比天津多得不止一倍。
置身湧動的人潮中,雖說不至於完全是被裹挾著前進,但如果賴在原地不走,或者走慢了,一定會被身後的人罵神經病。
走路也好,騎車也好,書齊經常有一種衝動,那就是:
當彆人都希望他會讓開或者走快點的時候,他偏偏就要梗著脖子杵在原地。
照儀說她的某個意向導師在學校官網裡的自我陳述裡寫過
“The key of survival is being unpredictable.”
狡兔三窟嘛。
他懷著這樣的心理,拐進地鐵站裡的咖啡店。
店裡除開櫃台,隻有兩套極簡風格鐵灰色的桌椅,沒有人坐,但是放著沒收走的空杯子。
有個棕色的紙質背套掉在他腳邊的位置,他看到內側的鋸齒狀瓦楞結構,心裡一種密集恐懼的感覺。
點了一杯拿鐵,店員先是叫他“小哥哥”,一會兒又改口稱他“同學”。
他模糊地知道:拿鐵就是咖啡加牛奶。
反正裡麵有一樣東西他愛喝,這就無所謂了。
其實他還知道摩卡是巧克力加咖啡。
可能得再買一杯吧。他早就知道馮嶽明是咖啡高強度攝入者。
問問他?可是給他發消息真是一種折磨。
書齊剛同意馮嶽明的好友申請之後不久,拐著彎對照儀發過牢騷,抱怨馮嶽明動不動就不理人。
照儀說:其實他跟我們發消息都是這樣,半天不回,他自己巴巴地找我要的你的微信,加上了反倒不說話,真是有毛病,不過可能真得太忙了吧。
照儀那麼嘴上不饒人,都覺得他這種行為並不是不可理解。
書齊自己後來便也一笑而過,嘗試不把這當一回事。
反正儘量少給他發消息,一天一條吧。
有時候是一句話,有時候是一段話,好像寫信一樣。
總之馮嶽明每天總歸至少都要回一次,這是讓書齊放心的地方。
但最不能忍受的事他回複的時間並不固定,毫無規律可循,
馮嶽明說這叫見縫插針式回複。
有一次書齊半含酸地開玩笑說,可能你朋友太多了吧,
馮嶽明說確實,喜歡認識各種有趣的人唄,當然,你是最有趣那個。
書齊說:A friend to all is a friend to none.
馮嶽明回:cardigan
就是那些少數的秒回時刻,都在這些地方。好氣又好笑。
書齊聽奶奶說過,以前有一種刑罰是這樣,把人兩隻手綁著吊起來,吊得剛好隻有大拇指夠得著地。此所謂上不沾天下不著地,能把人折磨得夠嗆。
全部體重都由手來負擔是很痛苦的,試試引體向上就知道。
更何況那是兩隻手緊緊捆在一起吊起來,手根本沒處使力。
人這時候當然就會試圖去用腳來承重,但是又隻有兩個大拇趾可用,更是痛不欲生。
芭蕾舞演員用整個腳尖來跳舞,都還要墊木板呢。
當然馮嶽明今天肯定不至於用“在忙”來搪塞他。
馮嶽明今天已經從他寶貴的時間裡抽出三個小時,單單給他一個人。
這才真是見縫插針了。
書齊打開微信。
就算到現在,他給馮嶽明發消息依然還會有下不了決心,想要再字斟句酌一番的感覺。
馮嶽明過來差不多要花一小時,照說這時候一定也快到了。
跟明星走紅毯一樣,還搶壓軸。
其實書齊自己過來其實也隻花一個半小時而已。
書齊有點不平地想:我不忙,我的時間不寶貴?
書齊打好字,按下了發送鍵。
馮嶽明果然秒回,說太不好意思久等了,自己要喝和他一樣的。
書齊心想,不好意思什麼,根本沒遲到,明明還有一小會兒。
咖啡店裡等人,他覺得自己像《色戒》裡的湯唯,不禁笑起來,心情一下子好了。
書齊第一次看電影《色戒》是高一的時候。
姨媽家的房子裝修的時候,把陽台的外圍砌起來,封了頂,原本與客廳之間的牆壁被打通了。
於是形成一個和客廳相連的狹長空間,一端放儲物櫃,中間放餐桌,另一段放電腦桌。
餐桌上方的吊燈掛了風鈴。
經常是這樣,吃午飯的時候隻有他和姨媽兩個人,姨媽喊他出來吃飯的時候會去撥風鈴,好像美劇裡餐廳出餐口那一聲的“叮”。
那天傍晚的時候,房子裡已經黑下來,姨媽在廚房做飯,書齊也不開燈。
屏幕上,身處黑暗中的女主角王佳芝眼泛淚光,她也在看電影,在電影裡看電影。
書齊決定以後去上海讀大學。
書齊心想:可惜我不是湯唯,我是“舒淇”。
這就是為什麼來了天津。
馮嶽明有時候叫他小毛,高中同學叫他老毛,隻有林照儀喜歡叫他“書齊”。
他們倆都喜歡湯唯,照儀還喜歡舒淇。
其實他爸爸也喜歡叫他小毛。
想必他自己年輕的時候也被人叫小毛。
書齊從小到大的經驗是這樣,姓毛的人不管名字是什麼,好像總是讓人隻記住這個姓。
爸爸用自己以前的昵稱叫他,書齊一直覺得有一種魔幻現實主義的感動。
“在笑啥?”書齊一抬頭。
馮嶽明已經站在他對麵。
他們倆一反常態,馮嶽明穿了一身黑色,書齊倒穿的淺色外套。
前幾次都是反過來的。
馮嶽明朝他笑笑。他上嘴唇很薄。
縱然弧度是愛神之弓,
但那體量承受不了愛神之箭。
(待續)